丘這輩子最鄙視的有兩種人:做賭博的人,還有全身散發著驕奢氣質的那種人。這麼說也許不是很具體,因為從丘眼中望出去,所謂的「驕奢」氣質可能不是普通人所認知的,那種全身掛著名牌的人。
在丘的眼裡,「驕奢」跟「作賤」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才不在乎那些披貂毛提鱷魚踩虎皮的傢伙,他怎麼都看不對眼的只有不敢承認現實,所以用作賤的語言來欺騙自己編織未來的人而已。照理來說普通人只會覺得這人可悲,但當一個人聽多了時只會覺得不耐且噁心。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丘會這麼痛恨他的父親。
始終記得那是在一個昏暗的房間,他住了十七年的一個房間。因為錢都拿去還債了所以買不起一盞檯燈,年輕的丘唯一付得起的只有月光與尊嚴。丘總是吃外食,一回家洗完澡就直接悶在房間不出來,用偷攢下來的錢去買了副耳機,好讓聚賭的雜音不要傳到自己耳裡。丘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那些叔叔伯伯一個字一個娘的話語好陌生,好俗濫,好像他的父親。
「既然都要畢業了,就快點出去工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的境況。」往牙縫裡鑽的紅渣好像也往著丘的底線鑽,「賺了錢之後,記得拿回來一點給爸爸啊,爸爸跟你保證,我一把就能把全部贏回來。」丘聽著他聽了幾年的口氣,矮桌上的酒矸仔差點就要落在他視財如命父親的頭上,那個毀了他家、打走了他媽媽的人上。
少年的丘看著下意識抱頭,已經被討債的人打慣了的父親,突然哭了。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sfSCH6LSU
丘從家裡跑了出來,穿著開口笑的鞋,腳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彷彿只要每個場景都再跑快一個時代,自己就不用出生在那個錯誤的節點,就不用笑得像他的鞋子一樣破爛。
到後來他跑到累了,停下腳步時,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正頭上的燈壞了,沒有亮,只有月光以母親展臂的姿態,將他的尊嚴擁住。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kt4KaE6dP
丘在那裡好好大哭了一場。哭得周圍的居民探出了窗,窸窸窣窣地隔著窗議論。丘抬頭看著能夠正常交談、嘴裡沒有檳榔也沒有爛齒的他們,有股羨慕感油然而生,胸口處除了因為跑步發的疼以外,還有種真正來自內心的疼痛。他窒息地回抱住了月光。
少年的丘在那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跟父親講過話。當然他的父親還是會帶著他的狐朋狗友在客廳打牌,還是會偷偷把他打工賺的錢拿去輸個精光,但是看起來一樣的日常確實已經有了一些不同的變化。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WM6HyxRD
丘仍然鄙視他父親贏了小錢就一副贏了天下的驕傲模樣、抽了把好牌就愉悅把幾張鈔票甩在他胸口的可悲樣貌,不過他有了更遠的目標。他忍著,忍到了高中畢業的那天。
丘在當夜就把為數不多的行李打包好,要離開時父親罵他不孝,而他連氣都已經沒了,面無表情地走出了那個昏暗的房間、沒有光的世界。再更後來,丘見到他父親已經是五年後的太平間。他去認屍的時候,父親的手掌已經沒有了指頭,據說身體裡有些該在的器官也已經不在。丘並不意外也並不悲傷。
在丘搬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家後,他搬到了一個新的城市,試圖在那裡展開一場新的生活。然而也僅僅是生活,他永遠也展不開他新的人生,也將永遠不會對他後來的摯愛展開過去。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中年的丘總是望著月光抽菸,在表情有了些微的變化時,又把菸掐滅,回到他高中開始就一直尋覓的普通人的家。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T5inKE0bJ
丘始終不是普通人,他始終不能把那一切都給遺忘。
丘甚至無法忘記自己的本名叫做胡財丘:胡了麻將的胡、賺了大把的財、害他父親贏點小錢就開始走下坡的丘。他記得他父親總是想給自己改名,說是丘這個字取差了,要不然他肯定每把都贏。都是胡財丘的錯。然而丘卻覺得整個名字只有丘這個字是他願意留下,死後刻上墓碑的——他的丘是「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的丘,是胸中的一座丘壑。
深山幽谷裡昏昏的光影會隨著時間移動,當到了一天當中最黑的夜,稀微的月光將以對的角度對的時間,擁抱住藏在山谷裡的丘。月光推著丘的背往上爬,因為帶著尊嚴所以爬起來更慢更累。
沉默的丘有著自己的抱負。他不做賭博,也不驕奢。
他是丘,是風化的岩石風積之後,死而復生的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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