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之後，一種陰森又不安的感覺隨之而來，那是藏在安全感之後的暗潮洶湧，把剛剛一瞬間珍貴而短暫的溫暖給蓋過去，讓我無法相信面前的少女是我在學校中所看到的少女。就在對望的幾秒之間，我發現，那雙過往充滿引力和甜意的眼睛，如今只是一個剩下碎石和冷風的空洞。我嘗試從那洞穴裡找出什麼來，不管是色彩、香氣、回憶，或是一片孤伶伶的落葉，但是，我無法尋找到任何的東西，內裡只有漆黑一片的無盡，是連一點灰塵也不存在的空虛。我感到那個洞穴即將離去，少女快要被那男人拉走了，但她仍然用盡所有力氣，把眼神交給我，脖子和頭就像告示牌一樣停留在我的方向。我繼續努力地在洞穴裏不斷搜索著，忽然，我看到一隻手——一隻雪白的纖纖玉手從洞穴裡伸出來，這個突然的瞬間彷彿似是主動讓我尋找到她的，那手向著我張開，把幼長的五指通通都伸過來，可是，此時此刻，我卻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來，四肢就像忽然被冰封了一樣，僵硬得不能活動。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hNj2u4Ble
我看得到，那隻手伸得更加用力，五指已經直得不行，關節之間的皮層甚至呈現出白色的血肉。我很想做一點什麼來抓住那隻快要消失的手，那怕只是動一動，觸碰一下也好，讓她察覺到我的存在，以及我的意志。只不過，那層封印著我的冰層似乎就在這幾毫秒間越積越厚，變成了一層層凍土，把我永遠冰封在地表以下，連叫聲都不能傳遞，再也無法回頭改變一切。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iQFI3kZIK
最後，那隻手被黑色淹沒了，到達了虛無之中。我也被迫離開了洞穴。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n8Tj9WONi
她走了，她跟著那個男人走上了樓梯，從此，我再也無法看到她的眼睛。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0ecj5d70C
我一直停在四樓的樓梯間，沒有走下去。他們越走越遠，腳步聲越來越小，最終以一把關鐵閘的聲音終結了一連串嘀嘀嗒嗒的腳步聲。我在想，為什麼當刻我無法拯救她呢? 明明我有能力一手把那男人的手揮開，然後拉著她的手，逃到大街上。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是因為我的懦弱嗎? 不，並不是。我有嘗試著打破那幾秒之間的冰層，用盡全力拉著她的手，只不過我卻不能夠做到，當中是有一股像是第三人稱般的外力強行把我固定著，讓我無法得逞，就像是上帝忽然在某處出現了，然後用龐大而無形的手按著自己一樣。「注定」，我只能夠用這個近似意思的詞語來表達當時的情況。但那到底是什麼? 我始終無法理解。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UAAskYgun
我只知道，這時候一切都太遲了，我從樓梯中間的空位向上望，望著那道已關上的鐵閘，我只能夠轉身離開。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gGbeyEfaZ
到達地面的時候已過了約三十分鍾的時間，我再一次轉身望向樓梯間，只能夠走了，我想。日後該如何面對那個女孩？只希望她不會恨我的無能。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lq84SyQbC
西洋菜南的街道上，街頭唱歌的少年繼續在街角裡拿著結他，邊彈邊唱著陳奕迅的《明年今日》，在街上傳銷的健身教練繼續把卡片塞給一些無知的少年，引誘他們報名參加昂貴的健身班，執笠倉的廣播器仍然不斷地播著煩人的宣傳句子。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ACq7nyz9E
突然，彷彿像突如其來的閃電和雷聲般，我身後傳來了「呯」一聲巨響，似是有東西從高空掉落地面。附近的人都嚇得散開了，人群在不遠處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看著我身後落下的東西，有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眼睛和嘴巴都張開得大大的，有人就拿出了電話拍攝，嘴巴配合發出「嘩….嘩..」的聲音。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kbM85g5mZ
我的背脊感到了一陣異常的涼意，人群中，只有我是背向著那被扔下來的東西，因為，我不敢面對那個事實，我從剛剛在橋上的強風和停止我行動的力量得知到，只要一轉身，所有事情都會變得不再一樣。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卻戰勝了恐懼，使我不其然把頭扭後一看究竟，果然，從高處被扔下來的，是那女孩。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I5kufo3MV
她光著身子，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赤裸裸的上身都通通顯露無遺，只是四肢已經扭曲得不似人形，而頭顱更是被硬生生的靠向側面，就像一隻斷了線，四肢支離破碎的木偶，屈曲地躺在地上。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Az0rJHvdq
她的臉和眼睛被染血的長髮所遮蓋著，皙白的皮膚因此而被染上一絲絲的血跡，只微微露出了發紫的嘴唇來，我的思緒和頭腦還未來得及反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心裡自問。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Sq14j5S8x
就在情緒還未來得及反饋，腦袋還一片空白的那一瞬間，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我不能夠解釋那是在現實中真的發生了的事情，還只是我過於驚恐而出現的幻象，當時，四周忽然都被一大片黑色的雲所蓋過，街道上的途人、路牌、叫賣聲通通都被吸進去了雲中而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女孩的屍體。而當刻的我，完全進入了靜止的狀態，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像是一個被預設好的觀眾，被放置在這裡，靜靜地觀看著她的演出。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eD6IJJF7D
我看到，那扭曲了的屍體在慢慢的動起來了。四肢像是一隻被重新上電的機械人一樣，讓她有頻率地震抖著，發紫的咀唇也開始微微地動起來，似是想要說話。但是，在這個空間裡，沒有聲音的存在，所有東西都是沉默的。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BIkELe6t3
周遭的黑雲開始圍著這個空間轉動，而且越轉越快，光線也是一閃一閃的，彷彿時間在不斷地加速、流動，而那具在我面前震抖著的屍體，上面的皮膚也開始從白變成灰灰沉沉的顏色，並出現一塊又一塊發紫的斑紋。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wB6qcJMJQ
雲轉得更快了，那屍體，不，是女孩也終於活動起來。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vC61x8YDw
扭曲了的四肢隨著顫抖而逐漸接駁起來，回到了本來的位置，但是，當屍體開始合拼回來變回了一個正常的身軀之際，手腳卻忽然反方向地抓著地面，並用力撐著整個身體，她的腹部、胸部和下巴都朝向了天，就像一隻倒過來的蜘蛛一樣，頭顱上的頭髮也因為地心吸力而倒向下，最終露出了完整的臉孔。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1VmUPASHl
終於，我看到她的眼睛了。她睜大了眼，用那不眨動的死羊眼在狠狠地盯著我，過往的甜意和溫暖早已不再存在，就連僅剩的空洞也被徹底地瓦解了，換來的是未知和恐懼。我感覺到，那個空間並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黑中帶紫——尤其是她腳底下的一片影子，她就是連帶著這種顏色，慢慢地接近我。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iKgKnhrC3
我很想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拜託，別讓我面對這種事情，我在想。驚恐的情緒令我的心臟越跳越快像一條被放到陸地上的魚一樣不斷抖動、掙扎，充斥著想回到海洋的煎熬。但是，我卻無法迴避這裡的一切，我能夠想像得到，似乎快要要被迫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她侵蝕、吞噬，一口一口地，伴隨著那該死的痛楚。沒法子了，我只可以用絕望的眼神看著她，甚至恐慌得擠出了淚水，只求她不要再向著我走，不要過來。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m0ElLYprt
只是，她似乎沒有理會，眼甚至比剛才睜得更大，撐大得連眼睛使附近的皮膚都開始撕裂，隨著她再一步走前，我看到了眼角處被撕開了皮膚形成了一個浸血的裂縫，就像一條未完全合上的金屬拉鍊，裡面露出了眼球邊緣的曲面，而且，眼皮下的眼白也開始在內浸血，一點一點地在眼白內擴散起來。唯獨只有黑色的瞳孔沒有變化，始終在鍥而不捨地盯著我的雙目，沒有眨過一下眼睛，這股異常執著的氣勢強得要把恐懼蓋過，似一條尖銳的釘子將我身體牢牢固定著，讓我無法動彈，然後不斷地說「看著我、看著我…..」。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948dceWus
我感覺到她想要這些說話，她想要向我表達一些信息，只是，在這個沉默的空間裡，沒有聲音和語言的存在，一切只可以用肢體動作來表達，而她，選擇了用眼睛。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LsfSizbV7
----------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O6SuPLylt
「所以啊，最後那女孩結果是怎樣 ?」希問我。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KClYQsrsQ
一陣冷冷的微風從窗邊吹進餐廳裡，把桌上的餐紙巾都微微地吹起了。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94ctej1Go
「沒有怎樣，就是死了。」我回答。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IPJ0X5e5E
「那之後呢 ?」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V025fqkSh
「聽家人說那天我是暈到在地上了。送到醫院後就醒來，身體沒有任何不適，被抽了兩三次血就出院了。而再次看到她的屍體，是在三個星期後的喪禮上，那時候，她的眼睛並沒有受傷或裂開，應該說，是完好無缺、安詳地閉上了，膚色也是白白黃黃的，沒有感到一絲冷意，仍然非常美麗。若果我是不知情的話，說不定還以為是個活人來。」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F67Ns5KHw
我拿起右手旁的玻璃水杯，喝了幾口清水，然後舉手示意侍應收拾桌上的杯杯碟碟。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hI5cd0dV2
在說話的過程中，我沒有吃下任何東西，因為，每當我在這裡提起，甚至只要想起這一件事，胃部就會出現一種強烈的厭惡感，使我整天都提不起勁，吃不下東西。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始終是過了這麼久的事情，為何仍會有這樣的反應。看著面前滿面笑容的希，忽然覺得，或許當一個什麼也沒有經歷過的人，會活得更好。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0LFUt0STF
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希，那就是關於女孩這一件事，事實上在發生之後我是近乎完全忘記了，應該說是，完全記不起來。在當天的喪禮上，我就只是知道，她死了，她是從高處墮下而死，而我並不知道自己就是最密切的目擊者，從事發開始到結束，都在她的附近，目擊到整個過程，只是我完完全全地忘記掉了。身邊的人也沒有向我提及過什麼，同學們在參加喪禮過後，都一切如常地上學，玩耍，沒有人再提起過女孩——或是不敢提起。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mwd6bm6RS
直至我大學畢業，離開了香港後，我才突然重新記起這件可怕的事情。在飛機降落到希斯路機場之前，我在睡夢中看到了那雙滲滿鮮血的眼睛，才記起有這麼一回事曾經發生過，那時我才發現，只有離開了一個地方，才會確實地發掘出曾經存在過的悲傷。女孩用撐大了的眼睛凝視著我，彷彿在告訴我，不要忘記她曾經存在過，不要忘記她所做過的事情。
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hZyrdXnco
-完-
ns 15.158.61.8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