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那個家門前,我不知怎地頓時丟失了所有緊張和憂慮,取而代之是源源不絕的厭惡感。
那是種應戰的心情,每次回來這個地方都會自然生起的敵意,好像即將面臨《勇者鬥惡龍》終極一戰般的情緒,令我皺緊了眉。
「舜,放鬆一點,我們不是來談判的。」朗在按響門鈴前,在我耳邊低聲提醒。
「嗯。」這次帶著朗一起過來,我就更不能放鬆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得好好保護他才行。
「記住巫太太所說的話,不管怎樣都要好好聽他講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他拉著我的手,一臉認真地囑咐。
「嗯。」如果臭老頭說出什麼傷害朗的話,我一定不會饒過他!
朗深呼吸一口氣後,按響了門鈴,不消幾秒鐘,門就打開了,後頭是家裡那女人。
「你們來啦…舜你爸已經在大廳等你了,先進來再說。」她擠出笑容來迎接,然後退後幾步讓我們進去屋裡。
「…我跟你爸說,我很擔心你所以找洛老師幫忙聯繫你,跟你見面後得知你想搞清當年你爸為什麼會跟你媽分開,我就建議讓你們當面談一談。」她關上門後壓低聲線對我說。
「哼,他有什麼反應?」被說成是我要求與臭老頭見面讓我有點不爽。
「他想了想後答應了,等下會把你想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但要他一下子把所有事說出來,可能會有點困難,你要給點耐性,知道嗎?」看她這樣緊張兮兮地叮囑,就覺得這話裡不全是事實…
結果不出我所料,我們一進客廳就見那老頭臉容繃緊得像吃了屎般坐在餐桌旁,那張黑如墨汁的臉耐人尋味得令人想馬上轉身離開。
我反射性把朗護在後面,但後來我們被那女人安排到沙發那邊坐,我們就兩個兩個並排坐在兩張沙發上,四人中間只隔著一張小小的長方形茶几。
這裡的沙發本來不是這樣擺放的,現在兩張沙發相向的格局,是過往有人來訪跟臭老頭商量事情時,臭老頭才會特地命人重新佈置出來。
那是很少有的情況,我住在這裡的幾年間都沒出現過五次,而每次有人到訪,我都會被安排外出回避,那老頭的說辭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方便讓其他人聽到。
我幾年前還會相信他的屁話,但長大後想到那女人能夠待在家裡,說我不能在場大概是怕我會打擾他們吧,反正我也不屑待在家裡浪費時間就算了。
「你好,是洛老師吧?辛苦你這兩年對犬兒的教導和照顧了。」臭老頭率先向朗點了下頭,伸出手來跟他握了個手。
「啊你好,別客氣,應該的。」這是朗初次與臭老頭見面,顯然有點緊張。
接著他們禮貌上互相微笑了下,我看到臭老頭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想吐…
「你有什麼要說?」下一秒,臭老頭就板起臉來問我。
「……」我和朗不約而同地怔了怔,然後望向坐在臭老頭旁邊的女人。
「哎啊…要不舜先說說最近過得怎麼樣了?」那女人臉有難色地提議,讓我頓時想明白了…
她一定是對臭老頭編了不少話,才讓他答應出席這場會面的!
「我…過得不錯…吃得好,住得好的…不用對著整天都黑著臉的臭老頭,什麼都好得很!」我沉著氣說了兩句,就忍不住要損損臭老頭了。
我來這裡是要他給我一個交代,怎麼要我反過來向他報告近況?
這豈不是弄得好像我在外頭混不下去,想求他讓我回來?!
「哦…那你是想跟我說什麼呢?」他挑一挑眉就雙手抱胸,態度從容地問。
「沒有,鬼才有話跟你說。」我瞪著他否認,朗就緊張地看過來。
「啊哎…」那女人來不及制止,只能嘆息一聲。
「梓彌,妳又多事了…我不是說這事用不著妳操心嗎…」臭老頭這下確定是那女人在多管閑事了,那女人大概沒跟他說多少有關遊說我的事。
「但你們需要好好談一下啊!難道就這樣一直不見面嗎?!」那女人見瞞不下去,就不由得辯駁起來。
「不是這樣…」臭老頭緊皺著眉,嘗試向她解釋。
「為什麼?!我就是看見你們之間有很大的誤會!你為什麼不跟他解釋呢?」她大聲打斷臭老頭的話,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對臭老頭說話的。
「梓彌…你聽我說…」臭老頭一臉無奈地按住她的手臂,好像不太會應付罕有地激動的她。
「那麼之前抱著孩子過來的女人呢?至少也說一下吧!」那女人推開臭老頭的手繼續說。
「……」提起阿芝,臭老頭就沉默了。
「這事你要告訴他啊…!」那女人換個語氣再次勸說,但臭老頭只是垂下了眼。
夠了…這場鬧劇我已經看夠了。
「好了,大家都沒話說,我就走了。浪費我的時間。」我手插褲袋站起來,轉身就走。
「那個女人的事…是我搞錯了。」背後冷不防響起一句話,止住了我的腳步。
「……」那老頭竟然會認錯…
「舜。」仍坐在沙發上的朗把我拉回去,要我坐回原位。
「…我找人查過了,那不是你的孩子。」待我順從地坐回去後,那老頭才說下去。
「哼,這我當然知道。」我嗤之以鼻,眼睛盯著地面看,根本不想再理那老頭。
「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那老頭難得低聲下氣地向我道歉了,讓我感覺很新奇。
「哈,哈哈!為什麼要道歉?你永遠都是對的啊!」第一次處於這種優勢,我沒法不再損一下他,這該說是不可抗力還是不由自主呢?總之心裡就是痛快。
「…你這什麼態度…」我盯著臭老頭又黑起來的臉,覺得自己總算扳回一城了。
那女人在他旁邊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我也感受到朗在輕力拉扯我的衣服下襬,但現在是我的時間了,不再需要任何人來插手我和臭老頭之間的恩怨!
「什麼態度?那你當時又是什麼態度啊?!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那看垃圾的眼神!!」我掀起嘴角,瞪大眼睛指罵他,把當日所受的屈辱全都發洩出來。
「…我沒…」他的表情越難看,就越能喚醒我細胞裡的恨意,讓我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虧你還好意思責罵我…拜托你別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喜歡始亂終棄啦!」我搶著說話,不打算給他解釋的空間。
「……」他瞇了瞇眼後關上了嘴,沒話說了。
對!就只有拋棄我和媽媽這一點他永不反駁,究竟是清者自清,還是自知理虧?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夠了,舜…夠了…」朗拉住我的左臂,小聲勸道。
可是我還沒罵夠,我就是要把他的弱點挖出來,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多下賤!
「哼!」我掙脫朗的鉗制,俯身向前大力拍桌。
「怎麼樣?說話啊!不罵我嗎?當時你不是罵我罵得很爽的嗎?」我露出近乎瘋狂的笑容挑釁他,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令他原形畢露。
也許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他根本沒有任何苦衷,由一開始就只是個無法捨棄家族財富和名譽的人,一直緘口不言也只是在掩飾自己的低劣可恥!
「舜…」那女人滿臉惶恐地看看臭老頭又看看我,一如既往地不懂怎樣制止我們之間的紛爭。
「怎麼一說起媽媽的事就閉嘴不談了呢?!你這個懦夫!!」我無視那個手足無措的女人,繼續向保持沉默的臭老頭大吼。
「…廣…廣你說啦,告訴舜當年你是逼不得已的…廣…」那女人放棄勸止我,轉過頭捉住臭老頭的手臂用力搖晃。
但那老頭還是什麼都不肯說,皺著眉、抿起唇盯著桌面,不知在思考什麼。
「可惡…我靠!」我大力握拳捶桌,耐性已經到達極限了。
「垃圾!!你不死還待在這裡幹嘛呢!!為什麼當時死的人不是你,而是媽媽?!」我狠瞪著他,發瘋似的歇斯底里地狂吼大罵,茶几都快要被我捶爛了。
這時「啪」的一聲終止了一切,我的視線被推至另一邊,右臉臉頰傳來火燒般的劇烈痛楚。
我緩過神後回頭一看,是朗極為生氣的表情…
他扶著茶几的一角,半蹲在我面前,通紅的右手依然停留在空中。
在他身後的臭老頭和女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我倆,現場連一下微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舜你怎可以…這樣罵你的父親呢!」朗雙眉緊蹙地對我說。
「…朗…」我喃喃自語般喊出他的名字,臉上的疼痛都不如我心中的驚愕強烈。
這不是我第一次吃耳光,卻是朗第一次打我,而且一點都沒有留手…
「冷靜點,舜,你還記得我們一起準備的問題嗎?」他坐回我旁邊,抓起我仍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邊把拳頭鬆開一邊問。
「……」我看著他指頭上的動作,一時無法理解他所說的話。
直至感受到他右手傳來的顫抖,我才懂得繼續呼吸和思考,只剩心中的震驚在體內回繞。
「『想知道什麼,就好好地提問,不再胡亂猜測』,我們這樣約定了不是嗎?」沒等到我的答覆,他就湊近我,放輕聲線地向我確認。
「…嗯。」提起那個約定,我遲疑半晌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聽到我的回應,朗滿意地笑了笑,然後就放下我的手,換上正經嚴肅的表情望向臭老頭。
「巫先生,恕我多言了…」朗先是向那老頭稍稍鞠了個躬。
「我必須提醒一下,有些事情你不說的話,舜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有關你最好的一面,舜的母親已經傳遞給他了,但有關你真實的一面,如今必須由你親自傳遞才行。」朗接著說。
「所以既然今天大家都騰出時間來了,就請你給個機會舜,讓他認識一下他真正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吧!」朗低下頭,用較為強硬的語氣提出請求,有別於平日給人一種柔弱、好相處的感覺。
「……」臭老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朗,此時他眼裡的錯愕已經消散了不少,臉容很是平靜。
「…如果你希望跟舜單獨談話,我和巫太太可以回避一下的。」朗最後多補充一句,才抬起頭等候那老頭表態。
我們三個人都屏息以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朗被回絕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大。
在臭老頭開口前的那一刻,我甚至可以預見到他讓我和朗離開的畫面了。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ijVbz7iaJ
「不…不用。」臭老頭用力抹了抹臉說。
不用…?不用讓我知道?
「…啥?」我看他的女人也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就乾脆直接問了。
「我的意思是不用回避…當年所發生的事,你們都有權知道。」臭老頭眉間的皺紋全都消失了,把平日的武裝解除以後,他就跟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老頭沒兩樣。
「很抱歉,一直隱瞞著那件事…還把洛老師牽連進來了。」臭老頭說到這裡,也慎重地給朗鞠了個躬,以表歉意。
「欸…沒事沒事,是我剛才失體了!」朗見狀隨即變回我熟悉的模樣,客氣而又顯得有點慌張。
對於朗霎時變軟的態度,臭老頭只是回以一個淡淡的微笑。
「好吧…舜你有問題想問我吧?我給你回答。」這時臭老頭把焦點放回我身上,說話時擠出來的苦笑似曾相識。
那是埋藏於我記憶深處的一個笑容,現在的他就如我倆初次見面時般友善,但感覺有點奇怪。
「……」這樣有別於過往的對話氣氛,反倒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舜。」朗在旁低聲呼喚,才讓我找回了點現實感。
「嗯…那就先說一下你和媽媽是怎樣分開的?」我抱著迷惘和疑惑說出了第一個問題,眾人就一同望向負責回答的人。
因為一下子就直入正題,四人間的氣氛滲出了些緊張。
「這事…不知阿姨跟你說了多少,但其實由一開始我爸——即是你爺爺——就不喜歡我跟你媽在一起。」臭老頭說時看了看身邊的女人,「阿姨」是他們讓我稱呼那女人的方式。
「當時,因為你爺爺總是管得很嚴,我一直都不敢把我和你媽的事告訴他,才跟你媽過了段愉快安穩的日子。」提到我媽,那老頭的眼神就變得特別溫柔,低垂的雙目蘊藏著一點點憂傷。
「不過後來紙包不住火,他還是從某些途徑得知道你媽的存在,就千方百計想拆散我們,我們當然不願就範…」他儘量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敘述故事,可是表情卻不怎麼輕鬆。
「…據我所知,他為了讓你媽主動離開我,威迫利誘等方法都使盡了。給錢和名譽地位那些還好,但派人恐嚇和騷擾她和她的家人親友、令她們失去工作和所有收入等…都幾乎把我們逼上絕路…」說話期間,他深呼吸了口氣,神情和話裡的內容都給人一種十分沉重的感覺。
「更多的零零碎碎,你媽都不願提及了,怕我會更內疚…但我想除了殺人強姦那些犯法的事,那混蛋什麼都試過了…」臭老頭低下頭,緊握著雙手說話,從我和朗的角度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
在這句話以後,那老頭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有好一段時間都沒發出任何聲音,讓我開始懷疑他是否睡著了,才緩緩抬起頭。
「幸獲你婆婆的諒解和支持,這些我和你媽都撐過去了。你爺爺無計可施就改為對我實行財政封鎖、強迫我出席大大小小的商業交際活動、安排大量的相親和派人廿四小時監視我的行蹤,諸如此類的…」談及爺爺對他所下的功夫,臭老頭倒是笑得很自然,自然得令人不寒而慄…
「那都是我們意料之內的阻礙,我全程都很配合的,就只有關於你媽的事,我從不讓步。因為想到你媽媽為了我,幾乎放棄了一切,我就覺得怎樣都不可以辜負她…排除萬難都要跟她永遠在一起。」他張開雙手,注視著手心訴說當時的心情,期間停頓了下應該是在顧慮身邊的女人。
「…可惜事與願違,結果就如你們所知道的,我們最終還是分開了。原因有很多,不只有我跟梓彌的婚約,還有很多別的因素。」那老頭拍拍膝蓋,瞇起雙眼彎著嘴角說話卻沒有半點笑意,就像是在掩飾自己的悲傷,讓人看著揪心。
「本來你爺爺發覺做什麼都不管用,就放任我們了,而且那時碰巧遇上金融風暴,他也無閑理會我們的事。不過之後公司融資出現問題,他就想出別的手段,答應我和梓彌的婚事其實也只是其中一環。」臭老頭說到後半是望著那女人說的,大概也知道她一直為那事耿耿於懷。
「……」提及他們的婚事,那女人雙唇半啟的好像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改變主意,什麼都沒說。
「…那時被安排了婚事,我就覺得是時候離開那個家了,你媽也同意的,願意跟我一起離開。可是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你嫲嫲突然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我怕這樣一走就是永别,所以一直沒法下定决心…」臭老頭想了想才接著說下去。
「婚期逼近的時候,我讓你媽再多等我一下,等我做好心理準備跟你嫲嫲道別後,就馬上去找她…最後我做到了,但也因此錯失了逃離那個家的機會,哈哈,哈哈哈…」語畢,他掩著臉發出像是自嘲的笑聲。
「你爺爺應該是從嫲嫲口中得知我要離開的,所以就二話不說地把我關了起來。直至完婚的那段日子,我試盡所有方法逃跑,也曾威脅說要在婚宴當天跟爺爺脫離父子關係,但都沒有用。」他再次用手抹了抹臉,繼續說。
「所以在結婚前一週,我只能讓我信任的傭人傳口訊給你媽,承諾她就算我真的結婚了也會馬上跟對方離婚的,請她等我…」這部分他說得很小心翼翼,旁邊那女人就只是垂著眼,默默地聆聽著。
「可能就是這個承諾吧,讓她改變了主意。」那老頭盯著地面苦笑了下,這次笑時露出的皺紋讓他看起來蒼老憔悴了很多。
「…我在幾天後收到她親筆寫的一封信,內容是說她想通了,覺得我們兩個即使最終能夠在一起,也不會獲得幸福的。因為她只要一想到所有在乎我們的人,都為我們的任性而受傷或失去幸福,就沒法饒得過自己…」他簡述信的內容時,表情有點複雜。
「她就此離開了,臨走前還成功說服了你爺爺,讓他不要逼我結婚…這就是為什麼婚期曾一度延後的原因,我是憑自己的意志跟妳結婚的,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有欺騙妳。」那老頭說到一半,就特地轉頭向那女人強調這一點,那女人聽見後,不禁潸然淚下。
只是聽到這裡,我再也沒法保持冷靜,閉著嘴巴等他好好安慰那女人才繼續說了。
「你的意思是當年是媽媽主動選擇離開的?」我著急地追問。
「…是的,當時我不明白你媽的想法,還有種被背叛了的感覺,不過心情平復下來後,就覺得這很像她會做的事。我想你也知道的,她向來都是個把別人的事放在第一位,而忽略自己的人。我會忘記這事,大概是因為那時被她放在第一位的人是我吧…」那老頭遲疑一下後回答。
「那麼我呢?那時你不知道媽媽懷了我嗎?為什麼不去找她?!」獲悉當年是媽媽主動退出的,讓我變得激動起來,心跳得很快,也很慌…
「這個…我也很後悔…如果我沒有放棄…有嘗試拋開一切去追她,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被我這樣一問,那老頭說話就開始吞吞吐吐。
「什麼意思?你說啊!為什麼沒有追她?為什麼知道她懷孕了還讓她離開?!」朗拉住激動得想要衝上前逼問那老頭的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懷了我的孩子!!如果我知道的話,怎可能會讓她離開?!怎可能跟別的女…那是我的錯!是我害死她的…!!」那老頭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捶著桌子把關鍵的事實說出口了,悔恨的眼睛跟用來捶桌的手一樣紅。
「……」我被那老頭的反應嚇到了,這個事實也讓我喪失了所剩無幾的思考能力,癱軟了手腳。
之後的幾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都沒有人敢說半句話,更正確點來說是不知該說什麼,不知還可以說什麼…
待那老頭悲壯的心情和沉重的氣氛消減了點,這個家裡的空氣才變得沒那麼嗆鼻。
「…我至今仍不能原諒自己…我太軟弱了,怕被你媽媽拒絕…而給自己製造了很多個藉口,選擇了留下繼續走你爺爺給我安排的路…想就此安安穩穩地跟梓彌度過餘生,所以從來都沒有尋找過你媽媽…」找回理智的老頭打破了沉默,話裡有點哽咽。
「若不是你婆婆前來告訴我有關她的死訊,我也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實在沒資格當你的父親,從來都沒有…」那老頭在回避我的視線,說話的語氣讓人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據你婆婆所說,她在我被關起來之前就知道自己懷孕了,沒告訴任何人是因為沒法承受失去孩子的風險…所謂當一個女人成為了媽媽,想法就變得不一樣…她慢慢覺得以前是自己太單純和任性,才連累了親友,也讓你婆婆捱苦…」他大力呼出一口氣後接著說。
「…而她最怕的,就是堅持跟我在一起會害了孩子的一生。她很擔心你出生後會承受很大的壓力,長大後亦會受到各種刁難…這也是我一直在極力避免的事…」這話他到現在才肯說出來…
「所以你就一直隱瞞我嗎?一直不讓我知道媽媽是為了我而離開的?一直讓我把所有事情都怪到你頭上?這樣會令你心裡覺得比較好受嗎?這就是為我好嗎?這就是在彌補?!太狡猾了!!」我生氣地打斷他,厲聲責罵。
「…整件事當中,你是最無辜的,那時還沒出生的你根本沒可能制止任何事,也沒必要背負著這一切成長。再說,導致這個結果的人是我,所有責任都應該由我一力承擔。」他皺著眉頭,毫不退讓地說。
「什麼?!少自說自話了!」我就是不爽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性格,他憑什麼獨力承擔所有事,什麼都不告訴我?這是有把我放在眼裡嗎?!
「舜。」在我繼續開罵前,朗又扯一扯我的衣服,向我搖了搖頭。
「嘖…混帳老頭!」被提醒要控制情緒後,我還是不滿地咕噥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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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談就是大半天,家裡那女人就讓我和朗留下一起吃過晚飯才走,說這樣我們可以多談一下。
在她到廚房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就趁機詢問臭老頭有沒有保留媽媽的告別信。
他猶疑了下,才從書房拿出輕微變黃但保存良好的信件。
朗見我冷靜了不少,也沒意欲為臭老頭隱瞞我的事而發飆了,就跑去廚房幫忙做飯,臨行前過對我說會確保那女人不會突然走出來,看到那封信的,
我細閱信件的內容後,得知了更多臭老頭沒有在那女人面前提及的事。
其中包括媽媽和臭老頭是怎樣認識和相戀,以及媽媽是真的不希望臭老頭為了她而摧毀那女人的幸福,才生起離開的念頭——她很了解婚姻對女人來說有多重要。
因此總括而言,我和那女人都是媽媽選擇離開的主要原因,難怪那老頭隱瞞我之餘,也遲遲不向那女人解釋當年的事…
除此之外,那老頭把信件收好後還告訴我,媽媽決定選擇獨力撫養我,有很大部分是因為她也是由婆婆獨力養大的。
她當時覺得婆婆能夠在公公早逝後,一個人把她撫養成人,她自己也可以做到相同的事。
不過她忽略了爺爺對她們的影響:她跟婆婆一起離開時是身負逾百萬的債務,而那個數目是她工作多少年都沒法還清的。
有關那巨額債務的來歷,臭老頭沒有詳述。
他只表示這是媽媽從沒向他透露的另一件事,也是婆婆不得不在媽媽逝世後找他幫忙的原因。「若非考慮到債務的負擔會落到你頭上,你婆婆還不打算讓我知道你的存在呢…我在處理好那筆債之後,也想給你們提供一些經濟援助,但你婆婆就是堅持不接受我的好意…你媽的固執和骨氣真是跟她一模一樣…」那老頭沒忍住抱怨,但提到媽媽還是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難道…婆婆住院時有幾次『醫療費減免』都是…」我忽然記起這件事。
「嗯,是我付錢了,不然那麼貴的住院費,一個孩子怎能負擔得起?你婆婆起初還罵了我一頓,說那債務是應該由我們姓巫的負責,但她的事不用我管什麼的…」他皺起眉說。
這我完全毫不知情,那時還以為真的這麼走運…
「…既然你不在乎支付婆婆的住院費,那為什麼六年前要以出錢代辦婆婆的喪事要脅我…?」我不解。
「哼,這還不是因為你是你媽媽和婆婆教出來的?一個年僅十一、二歲的小孩,竟然終日嚷著說自己一個人也能活下去,不需要任何人照顧!」那老頭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回道。
我無法反駁,因為印象中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只是沒想到那個協定也是個天大的誤會…
正當我開始為多年誤解臭老頭的事,而感到無地自容之際,晚飯煮好了。
我們四個人第一次同桌吃飯,氣氛還算融洽的。
誤會解開了,我沒以前那麼抗拒跟那老頭一起吃飯,與他相處起來也少了分浮躁。
本以為若發現自己真的錯怪了他,會感到很內疚或不知所措,但實際跟他談過以後,心情卻意外地平靜,胃口還滿好的。
晚飯期間,朗跟那女人聊了不少,由各自的烹飪心得到我即將入讀的大學,我和那老頭都是聽的多,沒怎麼參與。
畢竟這幾年我們的關係都很差,即使我明白一切都是誤會,也不可能馬上改善自己對他的態度,更莫論跟他像對普通父子般聊天了。
那老頭也同樣吧,從來都沒主動關心過我,怎可能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
不過,我在飯後多問了他一些事,主要是關於爺爺和嫲嫲的。
因為跟他同住多年,他都沒有向我提及有關巫家家族的事,也沒曾帶我去見爺爺、嫲嫲,我早就把他們當作不在人世了,可是事實應該沒有這麼簡單的。
「嗯…你終於問我這個問題了,我在幾年前已經準備了幾個版本的答案,但你應該想聽真的吧?」那老頭聽見我的問題,就漫不經心地回答。
「…廢話。」我送他一記白眼。
「他們死了。」那老頭面無表情地說。
「啥?真的嗎?」我心裡一驚,這個反而給我猜中了?
「假的。」他誠實地回答,眼神有種恥笑我的意味。
「……」我沉著氣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慮及他已經很多年沒跟我開過玩笑,現在大概是心情挺好的,就算了…
「…其實我跟他們的關係本來就很一般,在他們逼走你媽媽之後就更不用說了,尤其是你爺爺…現在我除了公事都很少見他,所以才沒有特地安排你們見面。」他想了想才這樣告訴我。
「哦…那麼如果我說我想見他呢?」怪不得他總是守口如瓶,原來說謊的功夫只比朗好一點…
「他很忙的,不過我幫你問問他吧。」完全是跟著稿子唸的感覺…這是想耍誰?
「…少騙人了,我在這裡住的時候有幾次客人來訪,那個客人就是他吧?」我嘆了口氣,向他確認我的猜測。
「…你不會想跟他見面的。」他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他不喜歡媽媽,所以也很討厭我,對不?」我順勢追問。
「……」他皺了皺眉,沒否認,這次應該是真的猜中了。
「為什麼他不喜歡媽媽?是媽媽做了什麼得罪他的事嗎?」我好奇地問。
「你媽媽怎可能得罪人…是那個老頑固思想太傳統,覺得她出生平庸,不配嫁入巫家而已…」他說這話時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眉間的皺紋加深了很多。
「這麼說…他也不承認我這個孫子吧?」我聳聳肩,用輕鬆的語氣問。
「…嗯,但這由不得他,無論他喜歡不喜歡,你也是我的兒子。」他有點遲疑地說。
「……」聽到他像在顧慮我的感受般說話,我就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很不習慣…
「關於你爺爺的事,你就別管了,那是我跟他的問題,我會處理的了。」最後他拍拍我的肩,擅自結束了這個話題。
看來他「一直在極力避免的事」不只有避免讓我承擔那段沉重的過去,還有爺爺如今仍在背後給予的壓力…
想到這一點——想到他至今依然處處為我著想、維護我——我的心裡又再度湧現見面前的那股歉疚感,讓我沒法繼續問他更多有關巫家的事…
在這之後,我和那老頭都沒再說話,氣氛變得怪怪的,直至朗和那女人洗完碗回來客廳,我才鬆了口氣。
「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我們都要上班,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其他事可以改天再問,我現在只想儘快離開。
「哎…也對,我們再聯絡?」那女人聞言有點失落,苦笑著探問。
「不,我還有點事想跟洛老師單獨談一下。」那老頭打斷我們的對話,站上前說。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1J8lv75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