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光似流金般傾瀉而下,穿透精雕細琢的花梨木窗櫺,在錦繡地毯上織就一幅斑斕畫卷。光影交錯間,細碎的金粉在空氣中旋轉飛舞,宛如天界遺落人間的星屑。這裡是忘川城最負盛名的銷金窟——清暉坊,而此刻醉月閣二樓的這間雅室,更是其中最為尊貴之所。
我,無瑕,慵懶地斜倚在描金絲綢錦榻上。月牙白的綢裙勾勒出曼妙身姿,如瀑般的烏髮傾瀉在翡翠色的錦緞被褥上,恍若一幅工筆重彩畫。然而,心底深處總有一絲違和,這種盛世美顏似乎並非我的本來面目,更像是一層精緻的面具,被誰精心設計、安放於我身上。
「清暉坊的頭牌無瑕姑娘......」我輕聲念著這個為所有人所知的身份,唇角勾起一絲苦澀的微笑。三年了,我在這繁華之地接待過無數達官貴人,卻對自己的過往一無所知。
窗外那株百年桂樹正值盛放,清冽的桂花香氣與室內濃郁的龍涎沉香交織,醞釀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奇怪的是,每當桂花香最濃時,我總會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彷彿要破繭而出的蝶,被過往的繭絲緊緊束縛。
這看似完美的畫面下,潛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異常——我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青玉戒指,每逢月圓之夜總會泛起詭異的幽光,伴隨著一陣陣刺骨的寒意。戒指由一種不知名的青色玉石雕琢而成,內部似有雲霧流轉,偶爾閃現出劍形紋路。風采誠說這是他在首山古剎中尋得的奇珍,據說能護佑平安。然而從我戴上它的那一刻起,夢魘便如影隨形。
「又來了...」我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精緻的黛眉微蹙。隨著疼痛而來的,是那個反覆糾纏的夢境,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
夢中,巍峨的首山直插雲霄,磅礴的靈氣如龍蛇般纏繞於峰頂。青冥門道觀若隱若現於靈氣繚繞間,朱紅色的山門上方懸掛著一方古樸的匾額,上書「問道崖」三個遒勁大字。每當夜深人靜,我總能在夢中聽見陣陣清越的劍鳴,如泣如訴,似在呼喚著什麼。
這一次,夢境比往常更加清晰。我站在問道崖上,俯瞰雲海翻騰。遠處一道璀璨奪目的劍光自天而降,如銀河倒瀉,劃破蒼穹。劍光凝聚處,立著一道白衣勝雪的倩影,她轉身的瞬間,我驚愕地發現那竟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然而那雙眼睛卻截然不同——清明如水,深邃如天,蘊含著穿透萬古的睿智與哀傷。
每當我想要看清那執劍之人的神韻,意識就會被一股神秘力量強行拉回現實,只留下滿身冷汗與莫名的心悸。今日的夢魘後,我的右手掌心隱隱作痛,似有什麼要破皮而出。
更令人不安的是,近日我的體質似乎在悄然發生變化。盛夏時節,手腳卻總是冰涼刺骨,彷彿被寒冰侵蝕;白日裡皮膚燥熱難耐,夜晚卻寒意徹骨,時常在夢中驚醒時發現床褥結霜;更為詭異的是,每當怒意起時,指尖會不受控制地泛起青藍色的微光,如同蓄勢待發的劍氣。那些教習我琴棋書畫的師傅曾不經意間提及,我的丹青落筆如劍,琴音鏗鏘有金石之聲,即便是最柔美的曲目,彈奏出來也帶著一股淩厲之氣。
梳妝台前的銅鏡映出我的容顏——肌膚如霜雪,眉眼如點漆,紅唇如朱砂。然而每當我凝視鏡中的自己,總覺得那不過是一層偽裝,而真正的「我」被深深掩埋在重重迷霧之下。
夜深人靜時,我常能看見青色的光暈自指尖流溢,如同月下的磷火,隨著心緒波動而忽明忽暗。這時,我心中便會泛起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彷彿那才是我的本來面目。最令人不安的是,每當風采誠靠近,胸前的青玉瓔珞便會發出微弱的嗡鳴,像是在傳遞某種警示。
「小姐可是又做噩夢了?」侍女青柳推門而入,手中托著一盤精緻點心與一壺冒著熱氣的花茶,「主人吩咐,說您近日身子不適,特意命廚房準備了安神的茯苓糕。」
青柳是風采誠親自挑選的侍女,面容姣好,做事麻利,只是那雙眼睛總讓我覺得深不見底,似乎時刻在觀察著什麼。
「風采誠今日何時回來?」我接過茶盞,啜了一口,只覺一股異香沁入心脾,思緒竟瞬間變得有些恍惚。
「主人說今晚可能要晚些,讓小姐不必等候。」青柳俯身整理床褥,不經意地瞥了眼我手上的青玉戒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警覺。
風采誠,忘川城的富商巨賈,三年前在首山腳下的一處破廟中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我。據他所言,當時的我渾身浴血,神智全無,手中緊握著那枚青玉戒指。他將我帶回忘川城悉心照料,直到我蘇醒。然而醒來後的我,對自己的過往竟毫無記憶,只記得自己名為「無瑕」。風采誠憐我孤苦,便將我安置在清暉坊這座專為達官貴人提供歌舞飲宴之所的宅院中,名義上我是清暉坊最尊貴的頭牌,實則從不接客,只偶爾在風采誠的宴席上露面,為賓客彈奏一曲。
表面上看,風采誠待我極好,不惜重金延請名師教導我琴棋書畫,又為我準備了這座奢華的閣樓,讓我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然而,這三年來,我卻從未踏出過清暉坊半步。每次提及想要外出,風采誠總是以我「身子虛弱」為由婉拒,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
那首縈繞心間的神秘詠唱,更像是一把打開封塵記憶的鑰匙:
「問天何物能生情,唯有心中一點靈。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Eenu3jQnb
欲語還休顧沉默,不知來世是何名。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XDVj0cgfU
劍氣縱橫三萬里,神魂飄蕩九重天。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QuGRLJn5I
若問前塵今何在,恐驚風月亦消沉。」
這首詩出現在我夢中,每每在我心神恍惚之際自唇間流淌而出。風采誠曾有一次聽見我吟誦,臉色驟變,隨後強笑著說這不過是首無名小調。然而當時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驚駭與忌憚,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中。
每當吟誦這首詠唱,我便感覺靈魂深處有什麼在蠢蠢欲動。那些被刻意封印的記憶碎片,如同驚濤拍岸般不斷衝擊著意識的堤防。有時夜半夢醒,我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呼喚「天問」,那聲音既熟悉又遙遠,似乎來自另一個時空。
奇怪的是,風采誠對我的異常似乎刻意視而不見。他依舊保持著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具,眼中盈滿憐惜與呵護,待我如珍寶。只是偶爾,我能從他深邃的眼底捕捉到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每當我提及夢境或青冥門時,那眼神中便會閃過一絲警惕與算計。
「這茶...有些怪。」我皺眉放下茶盞,只覺頭愈發昏沉。
「是松蘿安神茶,主人特意尋來的。」青柳連忙解釋,「可安撫心神,驅散噩夢。」
「是嗎?」我淡淡一笑,卻未再碰那茶盞。幾次試探下來,我已然確定,風采誠命人在我的茶水中添加了某種藥物,每當服用後,那些瑣碎的記憶片段便會更加模糊。今日我故意裝作飲茶,實則暗中將其倒入花盆。
就在昨夜,我終於在夢中看到了一些更為清晰的片段:青冥門中,一位白衣道人手持一柄泛著青光的古劍,劍身上刻有「乾坤」二字,在月下演練劍法。劍光如虹,劍氣縱橫,每一式都蘊含著撼天動地之力。那道身影讓我心頭一震,隱約覺得與自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
更驚人的是,當我在夢中不經意照見水中倒影時,竟發現自己也著一襲白衣,手中握著一柄與那道人一模一樣的青鋒古劍。剎那間,彷彿有千百年的記憶潮水般湧入心神,我看見自己曾在九天之上自在翱翔,又見證過無數風雲變幻的興衰更替。在那些片段中,我唇畔常掛著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然爾卻有憐憫之心,實乃天地造化。」
而就在今晨,我對往日的平靜生活起了更深的疑心。趁風采誠外出,我潛入他的書房,假裝整理書籍,實則尋找與我身世相關的線索。在一處暗格中,我無意間發現了一本泛黃的古籍,書名《乾坤劍訣》,扉頁上有「青冥門藏書」的印記。
書頁中夾著一張字跡已經模糊的信箋,隱約可見「青冥門」、「天魔劫」、「封印」等字眼。字跡匆忙,似是風采誠所書,其中提及「...天問已入鳳涅槃之局,恐釀三界大亂,速尋乾坤劍..."等內容。更令我心驚的是,信箋末尾赫然寫著一個日期——正是我失去記憶的那一天。信箋的一角還沾染著些許暗褐色的痕跡,那似乎是乾涸的血跡。
「天問...難道是我?」我輕撫胸前那枚不知從何而來的青玉瓔珞,心中震動。這枚瓔珞是我蘇醒時身上唯一的飾物,風采誠曾勸我摘下,卻被我本能地拒絕。每當我以指尖輕撫瓔珞,便能感受到其中似有劍氣流轉,與我心神共鳴。
我不禁開始質疑,這三年來的平靜生活,是否只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迷局?風采誠究竟是我的救贖者,還是將我囚禁於金絲籠中的劊子手?而我,到底是心甘情願地選擇了遺忘,還是被人強行封印了記憶?
越來越多的疑問盤旋在心頭,然而越是追尋,越覺迷霧重重。昨日風采誠歸來,見我面色蒼白,曾關切地詢問。我裝作無事,只說近日多夢。他聞言後眉頭微蹙,隨即溫言道:「無瑕,你我相識已三年,我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分寸。若有什麼心事,但說無妨,何須獨自煩惱?」
他說這話時眼神真摯,語氣誠懇,若非我早已起疑,幾乎要被他的溫柔所蠱惑。我故作嬌憨,笑道:「公子對我恩重如山,無瑕豈敢有所隱瞞?只是這夢境古怪,總夢見一座道觀,名為青冥門...」
話未說完,我便敏銳地捕捉到風采誠眼中閃過的一絲慌亂與忌憚,雖轉瞬即逝,卻印證了我的猜測——他對青冥門絕非一無所知。
「荒唐夢境罷了,」他很快調整情緒,臉上重新掛起和煦的笑容,修長的手指輕撫我的髮絲,「明日我尋郎中來為你診治,想必是思慮過重所致。」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只精緻的玉瓶,「這是安神之物,今晚沐浴時滴入浴湯,可助你安眠。」我接過玉瓶,心中冷笑,卻面露感激之色。待他離去後,我將玉瓶中的液體倒入花盆,果然次日那株蘭花便枯萎了大半。
就在我沉浸在這些疑問中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起初是侍女的驚呼,繼而是護院的怒喝,最後是風采誠凝重的聲音:「來者何人?清暉坊豈是你能放肆之處?」
我起身走到窗前,珠簾微掀,赫然發現一個身著青衣的道人佇立在醉月閣對面的街角,手中握著一柄泛著幽光的古劍,正若有所思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他面容俊朗,氣質超然,一襲青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如同仙人謫世。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古劍上,心頭猛地一跳——那柄劍與我夢中所見的神劍竟有七分相似!
那熟悉的身影,宛如一把鑰匙,瞬間解開了我心中的某道枷鎖。胸前的青玉瓔珞也在同一時刻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嗡鳴,共振之力如此強烈,甚至引得窗框上的風鈴都發出清脆的響聲。
「天問...」透過嘈雜的人聲,我仿佛聽見那道人輕聲喚道,那聲音如山間清泉,又如九天玄鳥的低唱,直入我心靈深處。隨著這一聲呼喚,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無數片段:首山之巔的歌聲、重瞳鳳凰的承諾、金色神焰中的深情、神界的陰謀與背叛...
「不可能!」樓下的風采誠面色驟變,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符箓,「涅槃已死,青冥門已滅,你是何人!」
更令人震驚的是,當那道人抬頭與我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了他那雙令人心驚的重瞳,那雙眼中燃燒著熟悉的金色神焰,恍若千年前在首山相遇時的場景重現。
「涅槃...」這個名字不受控制地從我唇間滑落,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記憶洪流。風采誠的大喝、護院的呼喊,都在這一刻變得遙遠而模糊。我只看見那雙重瞳中流露出的千年等待與執著,只聽見自己靈魂深處響起的回應。
就在這一刻,我的右手掌心突然傳來一陣灼熱,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皮而出。我翻開手掌,赫然發現一個古老的符文正在皮下浮現,散發著奪目的青光。那符文如劍如龍,盤旋流轉,與胸前的青玉瓔珞遙相呼應。
「乾坤歸一,天問再現」,一個古老而熟悉的聲音在我靈魂深處響起,「是時候了,回來吧,高陽...」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體內爆發,三年來的迷霧似在剎那間被撕裂。當我再次凝視窗外那青衣道人時,千年前的誓言如潮水般湧入心神:「你若喜歡,那我便日日來唱給你聽。」
我知道,一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往即將揭開面紗,而我——無瑕,或者說,高陽、天問,將要直面那段封塵已久的神魔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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