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霖濡的玄機很是抽象,也許這玄機就是周公贈他風花雪月之後的一宿怨夢,夢裏有一對蝴蝶,其中一個貪吃了罌粟花粉,一個折不起僵硬的翅膀。這一對花紋色澤觸須相似乍一看就是同胞的生物,要是被人的魂魄附體不知會如何。俯瞰一座園林仙境的中央,一位奇人正坐在其間,該奇人名周公,擅長讀心術、移魂大法、冥想,精通下棋、飲酒、鐵掌輸送腥風血雨的功力修為。仙境四處是花草樹木,蟻蟲大飛似瀑佈噴薄的水霧又如亂舞花萼,他閉目耳聞滿園如履薄冰的疑惑,「要是被人的魂魄附體不知會如何」,焦慮提出疑惑的境外人令這句話在境內空中足足盤旋了三遍。周公捋一把兔肩紫毫筆一般的胡須,甩袖倒酒,在棋局上運籌帷幄決勝仟裏,興致一高便滿面通紅哈哈大笑,順帶給對方提點了幾句。馬霖濡醒來根本不記得做了什麽夢,只記得夢醒前一刻從善如流,謝周公指明蝴蝶成了人時而妄自菲薄時而夜郎自大的轉世哲理。陳沛蘭聽後不明所以然,倒是當真了,又問為何起名《鴛鴦籠》。馬霖濡壓了壓鬢角,話鋒一轉,他說慚愧慚愧,玄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亂七八糟的夢都是在用春秋筆法瞎造的,蝴蝶和鴛鴦在博物學裏是兩個生物類別,然而在誇口奇談中可作糊弄調動,陳小姐當我在吹噓隨意聽聽就得了。陳沛蘭只覺得這玄機與姨婆李清在她幼時所造的誌怪童謠有幾分相像,真是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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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霖濡遊手好閑頂像個浪蕩二流子,嘴巴一張講古論今還是吊詭的流利。他鐘情於摩登世界,一開始是在茶園、影院、舞廳和跑馬廳等一眾交際聖地與人相識磨練的,後來則因為懶得下筆而在茶余飯後逮住林槐生和秦楚明修行。他滔滔不絕地講,慢慢便講出一番滋味。馬霖濡偷偷告訴陳沛蘭,他剛認識林槐生的時候,林槐生正供職於專攬英美影片的影院,是個極其體面穩當的放映員,他會講英文,幾乎不抽煙喝酒,能接觸五花八門的第一手影像資料,按規矩穿西裝革履在朦朧光霧後手搖放映機,也懂得裁剪和調整膠片,因而什麽能放映,什麽不能放映,其實都是心中有數的。一九二六年左右,林槐生早已成為上海本土導演,馬霖濡也躋身進入劇作家行列,恰逢一名蘇聯導演的電影在上海首映,二人在觀眾席觀看這部電影,隱隱約約預見風雲有變,這部電影依然是一部默片,沖擊眾人的是電影的剪輯手法。一九二九年有聲電影問世,林槐生也學習了美國有聲電影的聲畫同步放映,而他逐步拍攝自己擅長的默片類型,尚未和有聲接軌。馬霖濡崇尚的玄機,並非是跟隨祖宗十八代的金丹大法——精神緊張地按住詭譎風雲的脈搏,診斷驚世駭俗的秘密再對症下藥——他崇尚的是點石成金的偶然性,得過且過的浪蕩不羈,因此常常不在乎必然和偶然間接發作的成敗掙紮,無謂後續的生之詠嘆死之哀默。一九三一年,《鴛鴦籠》正式拍攝,馬霖濡和林槐生心底仍有一絲一毫憂慮,有時候這並非關乎成敗,而是順逆風雲留下的隱秘殘骸會驚恐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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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拍了一禮拜,馬霖濡抽空在隔壁片場大搖大擺地觀摩。比起杜昱,他更看不順眼的是陳俞。他自認眼光還算毒辣,在他看來,陳俞能參演,五分靠演技,五分靠門路,即使再怎麽演左聯褒獎的那類角色,也蓋不住一種小人得誌的陰險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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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消息已傳開,漸漸有記者登門拜訪,有備而來的記者欲滿載而歸併炮制文章盛宴,而林淮生他們看中的自然是記者任職的報紙立場,實則左翼、右翼、英美法派、日本通訊社等等對林淮生都不具備吸引力,他更希望自成一派無人打攪,然而浪潮已至,他決定繼續與左翼和英美法派保持聯繫。林淮生並不會親自接待記者,他一進入拍攝周期就只顧著忙碌已有的攝制計劃,因此轉告宣傳部門的負責人去頂替應酬,並交代許多事宜少透露為妙。此番前來的記者得到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定妝照登報見光後,確實令上海關註電影的人睜圓了眼。與此同時,另一張照片也得到註目禮,那便是映華最優秀的劇照師為陳俞拍下的定妝照。此前陳俞回上海毫無聲勢,現今閱讀文藝闆塊的看客們都記住了這張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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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華的名聲非常響亮,更不必提安吉拉在好萊塢的地位。陳沛蘭和陳俞加盟映華的新聞盛傳,傳到了何太殷的耳邊。何太殷只當戲子的公家是一條野村,而戲子有好有壞,亦可以作遠觀欣賞的和可以褻玩的,以玫瑰和狗糞區分,狗糞的佳名是牲畜夜來香,依然如雷貫耳。他個賤人爛貨,曾經令手下聞風喪膽,隨心所欲要刀要剮,包養梨園角兒,也伸手攪過另一家電影公司的屎。陳俞的父親陳臨冬正是何太殷的手下,只聽老闆在講,你兒甚好,搞定他就是搞定通天大道。陳臨冬頓時脊背發涼,牙齒哆嗦,升米恩鬥米仇,這麽久了依然分不清何太殷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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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個無名之輩,何爺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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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當我愚蠢?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找陳俞是為了利用你前妻的關繫私通社會局以求便利。老頭,你以前好歹還是個官,現在欠了我一屁股賭債做牛做馬腦子就變得有些不利索了。」何太殷穿著唐裝,手扶龍頭拐杖,碩大一顆的綠翡翠套在手指,禿亮如他頭頂,光溜溜的威嚴從上貫徹到下,唯獨張嘴時兩顆黑牙稍顯笨拙。他以往一有脾氣,頂愛甩出個龍頭拐杖敲人腦門,有幾次下了重手,敲得人血液大流,如紅疤過臉,一顆一顆滴在地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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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臨冬進退兩難,都混到這個地步,早已不要這臉皮。他在猶豫是撇清關繫還是繼續強認以防止何太殷中傷陳俞,最後吞咽兩口唾液,選擇沈默是金。跟了何太殷一年半載,陳臨冬很快摸清他的路數。何太殷年過五十五後,鮮少親自下賭,也不碰鴉片,時常悶在大宅裏求神拜佛,本愛吃狗肉和兔肉,現也齋得幹幹凈凈,閑暇之余邀請一位軍閥密友下棋。貪嗔癡中,他最無所顧忌的是貪。眾人皆知他有個高雅情操,從前是看戲,現在是看電影,也從包養角兒放肆到包養電影明星,男男女女不可避免。陳臨冬再如何斷絕父子關繫,也忍不了擁有血緣關繫的兒子被他收入囊中當金絲雀圈養,這真是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扇他臉上,比龍頭拐杖還要狠,令他和祖宗都毫無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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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梧桐花隨風驚擾沈睡的池塘,惹出幾朵牢騷,映華辦公室內兩盞清酒圍著泛黃的手稿釋出精米發酵後的香氣,供馬霖濡和林槐生緩解疲乏。他們對坐交談,不為目的,從經商口岸的國際貿易談到正流行整座城市的書和電影,原本圖的是消遣,慢慢又正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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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旁放著新鮮出爐的報紙,馬霖濡一目十行,再認真看兩張定妝照,忍不住說:「陳俞真是個背景混亂的家夥,活像個肉瘤沈屙,你得給他的出身捂得嚴嚴實實了,一旦漏出去有損映華的名聲。我聽說他還跟陳小姐做過一次搭檔,他在戲裏是一個日本軍官,而陳小姐演的是他的妻子,讓他進來映華真不像是妳的作風。哎呀這亂糟糟的,我本來都懶得思索這些事情,可是總感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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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思索後,說:「現在陳俞演的是一個具有改造意識的知識分子,背叛自己原來的階級與勞苦女工締結婚姻關繫,這樣的婚戀觀確實是左翼接納的。角色是角色,演員是演員,他能前後飾演如此矛盾的角色也證明了他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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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技?我看是楚明調度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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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看出他的不屑,說:「他決定出演,拓的就是一個戲路,而且他很聰明,知道這個角色能迎合左翼,至少會引起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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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聰明,明眼人一看他背景都知道他得投靠人才能殺出一條新路,罷了,這下也算是各取所需,」馬霖濡想起秦楚明寫他那份劇本時的一氣呵成,說:「楚明並非迎合左翼,他和我一樣,有時候腦子一發熱,就這麽寫成了。當初杜昱和林瀟瀟演的那幾部電影正是被我的一股怒氣驅使著完成,後來各大報刊和大會都認為這是在批判陋習,我才察覺到以這種面貌出現的憤懣不平。沒過多久,他們又把我分到什麽什麽派繫裏,我也無所謂,樂意接受各位謬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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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楚明才知道事體如何。宣傳那邊的人對記者說陳俞演的是一個對他具有挑戰性的角色就夠了,我想一張照片,足以被人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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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霖濡覺得腦子不夠使,感慨:「你如今真是左右逢源,作風大變,連與你相識多年的我也摸不清你的算盤。從前有人講我們映華是在對抗好萊塢,現在我們都不知道誰對抗誰,誰幫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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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實話實說:「我並無算盤,只是覺得每部電影的故事都有存在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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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信你的官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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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輕笑:「我們被大勢夾著走,你覺得我們如何能置身事外?我現在想做的是減少虧損,畢竟我們還要出工錢給在映華工作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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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霖濡認同:「在理,」又問:「那麽我們這部電影,你究竟構思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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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站了起來,背對馬霖濡,望向窗外的梧桐樹和一汪池塘,花瓣在月下似發光羽毛。他說:「人和鬼,對比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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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過後的一個傍晚,陳沛蘭獨自拜訪李清。如今定妝照引人矚目,她不得不進行喬裝打扮以安然無恙地混入人群。正踏進李清的屋門,一個人影入目。日夜相見還不夠,又在此地撞見林槐生。陳沛蘭提著一包牛皮黃紙袋,發現桌上也放著同樣的紙袋。她拆下用來喬裝自己的帽子和絲巾,向李清問候,李清看見氣色尚佳的她顯然很高興。這時,桌上放著兩份一溫一熱的花生酥,香味撲鼻。原來林槐生登門探望才從李清口中得知陳沛蘭也會來,半個時辰前便折出去買了一份花生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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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上一回辯論,他們在餐桌上絕口不提公事。如此一來,二人更是無話可說,只有低頭夾菜的兩顆頭顱互相對著。飯後,陳沛蘭扶著李清進書房,被琳瑯滿目的詩書撼動。李清又出門摺到廚房切水果,林槐生幫忙,將盛著柑橘、蘋果塊、雪梨片的青色魚鱗花紋白釉盤和兩包花生酥送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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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移到書房,林槐生便提道:「這些詩書是奶奶和父親留下的,有一些是精刻本,妳若喜歡可以借去,奶奶很歡喜有人欣賞她的藏品,她時不時到古玩市場淘寶,這果盤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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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客氣地謝道:「借書還是不必了,我的境界還未達到這個地步,只能看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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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理解,又說:「若妳不介意我們在此談公事,我想要跟妳聊聊這一段時日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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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難得一笑:「你真那麽想跟我談工作,在映華便可以如此。你和詹姆斯一樣,非要佔用我的休憩時間。我的答案是介意,我很介意你們在這個時候打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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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那我不提也罷。可否一問,妳戲後一般會做些什麽?」林槐生請陳沛蘭坐下,而陳沛蘭也要了一塊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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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睡覺,逛馬路。」陳沛蘭望著果盤上的印子,只覺二人相處的氣氛甚是尷尬,無話可說非要找話來講,且是無聊至極的話:「那麽你會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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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下棋,集郵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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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一聽,捂住嘴笑,他們二人可真是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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