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後篇第八章柊

想見他。

然後她終於見到了。

原來又如何？

她有想過應該說些甚麼嗎？

就算有。

那時，她只想著自己。想自己有多氣憤，失望，傷心，愚蠢。除了這些。

她甚麼也沒在想。

甚麼也沒在想。

這就是她與他的分別了嗎？

說到尾她習慣了。

傷口仍流著血便死命揮耍這些從她底蘊湧出的污濁。以脫離作名義，這種扮成受害者才能行使的正當防衛，實質便是拿自我受困作攻擊他人的通行，行使得樂意之極甚至不捨得完結的短命魔法。

她仍然是這種自私之徒的話，那麼，再來多少次也一樣。

也一樣。

也是做錯，還要愈做愈錯！

這是種活刺刺的懲罰。

永遠推著注定掉回來的石頭，這種不須費解的懲罰，為著贖罪而存在的懲罰，同時也是加疊罪疚的懲罰，大石就這樣愈滾愈大，她不情願以她不勝負荷作結，就用力把大石推到他身上。孩童的她可以怪罪於年幼的必然無知自我中心，現在的她還能嗎？

原來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選擇。

。。。已經沒有矇混的餘地吧。

"我對你說過。你到哪兒去我都會追。我認真的。但你呢？？那個時候你答應過我甚麼？？有甚麼你會說！！不會說謊！！！為甚麼？？！你在想甚麼？？！我不明白！！！"

她記得，她在任由這聲不明白霸佔雙耳，卻又不讓他說。她連他表情也不想看清，以為這就可以隔開所有致她瘋狂的要素。

殊不知根本全是因為她，不認根本全都是因為她。

"你會守約定。。。"

"現在不守約定的是你！！！"

一如往日一樣，把所有污穢潑到他身上去，便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她就這樣，成了一個最低級的瘋子，執意認定對方才是瘋子的一個瘋子。

"我在保護你。。。"

她啃咬著唇，把他的哀求通通撥進刮損她的風聲。

"。。。甚麼？？？"

直至她把她的削成真正的利器。

"。。。我想守護你。。。"

正如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儼然刺進她心的利器。

"那為甚麼你要走。"

走了還如何守護？？還如何保謢？？

當時她是真的不理解。死守固執的邏輯，掩實雙耳說不理解。

"可以自由了。就算約定破棄了。"

"。。。甚麼。"

她實在不知道他在說甚麼。

"甚麼約定？？？"

"不可以。就此交出重要的東西。"

她朝他這種難得的剛勁一怔，相熟的字眼卻不許她困惑。

她最重要的就是他。那時她未能這樣說出口，是因為正如那個他那個她所言，她不去修補她的缺陷，不去解決她的問題。

"已經沒事了。。。交出了性命。。。便沒有了約定。。。不去守約定也可以。離開也可以了。可以自由了。"

"我離開他的話，就交出我最重要的東西。"

"我對你做的事，也是為你與他帶來選擇的機會，也是一種希望啊。"

為何他要笑著說。她笑不出。笑不出。學他勉強也笑不出。

"。。。由何時開始。。。何時開始部署。"

她問得細碎，縮頭往地上推去，不止是為了躲過他的笑容。

她是冷。發自心底的那種冷。

"我們之間有第三個人的時候？聽到那句不應該聽到的時候？？還是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跟我一起？？？"

她知道。與其說她在責怪他把自己蒙在鼓裏，她怨，他花費時日佈置設計，卻依然察覺不了的自己。

不。是沒有一次篤破的自己。

她再也不用看他笑得勉強。她剛才每句便正正把他的笑輾成肉眼不見的塵埃。

他的口開了微隙，帶上肉眼可見的力，不是為了埋去她的疑問，填補她的缺口，還要硬往深處鑿去，不止一下。

"我不能。。。保護你。。。只是一味的奪去。。。"

"那麼你就給我！！！"

她大聲喊道。她還擊。以為他存心傷害她。以為他不傷分亳。

那些大錯特錯的瞬間，不斷累積的瞬間，漸熬成極致的稠。

"我要的只是！！！"

就這樣，往炸毀的馳想撲去，熱烈得很。

"我全都給你了。"

這是他唯一一次打斷她。試圖擋起下坡的鐡車的，是他不是她。因為倚著正當把言語當鐡車，駛向同樣以言語作持卻打顫的他，正是她。

"不！！！你沒有！！！我不要你這種無謂的犠牲！！！"

她知道，她知道，他這種叫犠牲，她不要他犠牲。

對。這才是她最想說的。花掉一大片紅墨去寫去畫，像做算術一樣，而這句便是她的最終解答。

然而，現在不是在做算術。

若是一用完便可以隨意一丟的草稿紙，狼藉一片就沒關係。可惡的是，引導出箴言的尖言利語，一找到宿主便不會鬆勾，恐嚇著她不應忘記它們的功勞。

她不能就此塗去這些過程，無形卻暴戾的過程，連最終解答也給同化，抺消。

遂染上惡疾，自行繁殖。

"。。。你不要我了。"

"你不要我了。"

重覆又重覆。鉛筆痕輕易覆寫紅痕，溶成模糊一片只需幾滴透明，猶如雨碰到地變了模樣，這般的無聲無息，比雨還無聲無息，卻留痕處處，沒法逆轉。

她急於去抺，因為經已太遲。他讓她去抺，因為不會停下。那的的確確不是絲絲冷雨，是片片溫熱。她的的確確碰上他的臉，卻手邊滲冷。

作為一種遲來的補償，再也不敢遠離的她。作為一種附加的代價，被拒於心閘外的她。一種無從篡改的結局等到這刻來迫她接受。

他與她僅有的連繫宣告終結，世界從此裂成再不相通的兩邊。

而她察覺到，這並不是她最害怕的事。

可怕的不是在於，相交的終結，也不是遭斷絕的從此。

而是。

正如另一個她所言，回復原形而已。

"你說。。。回復原形。。。"

伴著話語甦醒的不祥預感，在她那刻的表情襯托下，已長成了如斯的確切。

"那個人也同樣。你就不好奇為何能把他殺死嗎？不論是他發現得遲還是根本有心默許，恢復正常生理反應，意味著時間不會再停滯，生理的反動再也不能被制衡，從此喪失了特權，回復最初的模樣。這意味著甚麼你知道嗎？"

當時她面有難色，最終選擇沉默頃刻。不去道破的，卻是自己被迫熟悉又無法逃離的威脅。

"聽聞是因為要讓他生存才。。。總之，按照他以往的生活方式，要花點時間適應。好好看管著他。"

她吐著忠告，卻把惡果避而不談，甚至致力包裝，確是一種溫柔。

沒錯。那時，她明明早就知道，今次不能再做錯，不再容許她做錯。

他的傷極不致死是種特權的話，容她不斷重來的話，她又怎能忘了這其實是種恩賜。

然而，可怕的是在於，沒法起始。打從一開始，便無從逾越。

以此作為盾牌的她。還能借此得到一時慰藉的她。以失去資格為由理論自己失去資格的她。

除了自私之徒以外，再沒有合適稱呼。

PART 1 薄冰

她仍然只許自己，離遠的看，方便自己嬌飾本性兇殘的寂靜，畫面卻難以扭曲。

除非閉上眼。

至少，這是她不容許自己做的事。

她的窺探，或許是幾番的似曾相識，但太多不曾看見的符號，衝擊她默認的相對靜好。

床，變成所需的床，免去義務的牆壁順理成章回歸佈景。針頭造下的不褪孔印，由灰色紙帶作記應。

儼然。猶如。她很想找出那種位置，書中重句一般。

他閉上的眼在說這是病魔浸體。睜開的眼在說這是無藥的症。每次偶爾，總會成了一連幾天的不變。

靜止往日經已不再。

他把所有力氣都用來維護，弱不禁風的欄，以再倒再築的方式，摒棄周邊流動的時間，摒棄側邊的身姿，沒有一絲取捨的掙扎。

然而被摒棄的這個男人，鋪臉的愁緒，是源於非人的過長屏息，或是，傾心費力也潛不進他的世界。兩者皆脫不了罪。

終於，繃著的空氣薄弱得一撕即破，對她而言撕心裂肺，也吵不醒由始至終睜開雙眼的他。

男人繼續低頭看去，看了很久，既是一種抗爭又是某類投降。

又一個黃昏到清晨。

她沒法。沒法一一見證。於是她現在，得倚著外頭關不透的絲亮，甘於影下。

終於，這片不動的灰白使她明白：沒有燈光的夜，沒有燈光的日，都一樣。他照樣背對嶄露的光，隱身的光，容不得半絲失懈的全盤否定。

那是明眼可見的劍拔弩張，亦是脆得動輒就碎。居於這種中央的男人，理應知道這種折磨不是拋接球原理的零和遊戲，而是疊加重負與暫時受控的純賭博。

而男人一而再三的決意沒變，變的只有愈漸虛浮的聲線。誘導吃喝的哄可能還帶幾分的任性，尚未不成樣子便早已被淘汱掉，只剩央求。不需答允還得以存活的央求。

"可以抱一抱你嗎？"

男人垂下雙手候著。

等得太久了吧。知道沒有結果了吧。

男人伸出手去，躺在他背後，顧忌著力度，護著白瓷般。

開口又閉口的男人也許寧願他反抗，也不想看見他儼然死物一樣。這兒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不是死物，比往昔的每一個瞬間都不是。

不再是。

低頭的她再次轉過身去。門外已顯含糊卻不容失認的精簡央求，惹她不忍直聽，加快步伐，直至那緊握拳頭擋她低垂的眼簾。

理應拾好行李，準備起行的他站在這兒的理由，與來到這兒的每個人也同類。

她這才想起還沒對他說再見。她欲開口，但再見這兩字怎麼樣也似沾染寒氣。

與拳頭的主人無關的寒氣。

再見。她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他向一直敝開的門大踏了一步，與地板的碰撞盡是熱氣。她連忙抓起他未鬆的拳頭。她愈用力他愈抖。

她已分不清抖本身要用勁，還是控著抖要用勁。

最後。他讓她嬴。一如既往。

就算，跟她一樣，被迫站在遠處的他，絕對不是與她同罪。

"可以怎樣做。"

說她不帶希望是假的。

但是，與其再被神出鬼沒的希望玩弄，真的沒有轉機的話，她需要一個確切得沒能反駁的結論。

她清楚面前這個人可以給她，同時又會理解，她已經不是要去找解決方法。

"你，要就此放棄了嗎。"

她猛然抬頭，只因她聽得出，女子的淡言裏有種深極的情緒。然而，女子的眼簾依然低垂，藏起了絲縷證據。

"你知道我為何說你不應該跟他一起嗎？不解決自己的問題，又怎能解決對方的問題？"

果然，她又要責怪她。然而，現在的她，比起女子可能流露的失望，女子對她往常的責難，她反而感到一種不尋常的，不道德的舒適。

"你一日還不承認用甚麼原因留在他身邊，你的確無能為力，但這並不是結局。"

不是結局。這四個字彷彿直打她的臉，一直流不出的淚頓時决溢。

就這簡單的四字，沒有一個人說過。沒有一個人敢說。

"不要覺得原因不重要。至少他需要。不由你說出口沒有意義。"

女子說得一再緩慢。但她不知道強調重要與需要還有甚麼意義。

"修補得到。就算我捨棄了這種自欺欺人，我才是那個傷他最深的罪魁禍首。"

她雙手掩臉，嘴角愈僵，愈要掀得誇張。但任她多努力營造笑聲，終被笑聲本身，壞心眼的劃破，這種拼命的造工其實有多勉強。

"。。。而我今次得的教訓。。。一想到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我受不了，受不了。。。"

任她變得有多麼堅強，也不會受得了。

她把頭埋進肘間，蹲下了還嫌自己不夠小。

"不徹底毀掉又怎能重建。"

她當真以為她會責怪自己的懦弱，直至早已蹲下的自己與女子成了平行對視。

"你知道我為何沒有阻止嗎。你以為我要剷除你很難嗎。因為他說他恨你。你知嗎。恨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的能力，是他需要的能力，他能恨證明他在保護自己，真正意味上，跟以往都不一樣，對於一直在跟自己說謊的他來說，是個難得的突破口。"

女子娓娓道來，不是為了去掉鋒利的錂角。而是。。。好像對她而言，這些話本身便適合柔語。

"面對真相很可怕對吧？那你定必想像得到，他要一併面對他用以維生那一堆謊話，會多麼。。。"

女子終究也沒有完句，便站了起來。而她，不要說是跟著她站起來，她連抬頭也乏力。

她就這樣，聽著女子拋話於陰影下。

"你不用再找我。我再沒有用的話能說。"

她身子猛然一僵。女子朝她頭頂輕聲一嘆，猶如替她解咒。

"記住一點便可以。情況再壞，他反而沒能力做些甚麼。要小心的是稍微轉好了以後。"

"。。。再給點耐性吧。"

掬在手心上的藥丸，她逐顆挑著。點齊了便掏起塌在床邊的手，翻起他的掌心，移好一顆，然後看他吞好這一顆。

再下一顆。下一顆。

直至她手上的各色都不見了。

她收起了自己攤開的手掌，另一隻手便一直牽他。雙眼不再對望的現在，這便是他唯一放過的連繫，於是她也固然不會放過。

"吃點東西吧。"

這聲喚輕易散於空氣。機械式的暖風亦輕易奪回主權，霸佔至今。

他剛才攥著藥的手正抖著，猛得像要響起聲來。

然而她並沒有看漏，將近隱於背景那點頭。

。。。

她並沒能吃多少，所以才能看著他比她吃得更少。

她數得輕易且確切，只因得那兩口。

拿起湯匙往口裏送那一路的顫，慢播與慢播間，可能顯得不足掛齒，但那正正說明了為何只成功了兩次。

她看著他嘴唇的破裂被濕潤埋去，又看著那些破裂遭空氣重新現身，直至破裂化成耳邊的現實。

她稍一鬆開椅邊相繫的手，目睹他跟前的碗碎成塊，湯飯在桌上分離，不再難辦。停留的繼續停留，要流的碰上邊亦滴滙成池。

她一再抓牢那凍僵了的手，突然意識到，顫是對寒意的最後抵抗。

"。。。不要緊。"

也許，她已習慣了對面的她笑得生硬。然而，當她發現，她想不起那道美麗的柔笑到底是怎樣畫那刻，就連這句理應耳熟能詳的不要緊，她都覺得很陌生。

"不要緊。"

又說了多一遍，猶如強行把拼圖擠往那明顯不合身的口子裏。

"我去抺。"

對面的她再說，便動身去尋器具。

她忍不住。儘管她說不清她忍不住甚麼。大概也不想說清。

"我也幫忙。"

她真正鬆開了他的手，哪怕只有幾分鐘。

。。。

她防範著痛睜開眼。這種閉上眼當睡覺的後遺症，彷彿也隨著時間習慣過去。

但防範卻是種愈練愈純熟，而且充滿自覺的技藝。

沒錯。防範。

"要小心的是稍微轉好了以後。"

他很乖。肯吃藥，肯吃飯，肯睡覺，進步了很多。

防範總是充滿自覺嗎？

但自覺也可以是遲來的。

"要小心的是稍微轉好了以後。"

她睜大雙眼，抓緊胸前，望向尚未混和的異色泥膠般，揉了點光的黑天。一片寂靜間，執意暴動的心跳何止未止，還格外響透耳邊。

一，二，三。

她定了三秒。

"他又不是囚犯！更不是貓狗！為何要把他困住！時刻監住！他現在只是。。。只是未在狀態而已！真的怕出事！更加不得關門！"

她記得，男人當時說得斬釘截鐵，在場所有人都只能噤聲。

但其實，她覺得。

在場所有人都被動式同意的原因只是，得靠著有限度的自由逃避他非常人的事實。是人卻非常人的事實。

既然心裏刺痛始終不懂鈍去，她只求安心。

。。。只看一眼。

一踏出房外，還未往對角那房間看去，她丟失了心。

她只看地上，猶如觀看紅螞蟻大隊浩盪操去，先是被毒液灼痛雙眼，當她正式拿掉用來現實逃避的修辭，她篤信地上的血絲，全出自於直感暈眩的她。

她踏著一時間缺氧的腿，目的地明白得無須導航，是否值得感激。

因為不需很久，便不再是。

屬於他的房間沒有他，只有處處厚得還未乾透的暗影。房裏的腥氣不許她騙自己說，那些是塗上地板的顏料。

為甚麼？

他們當然早就收好利物繩線，連近似利物繩線的東西也收起了。

。。。只限他房間裏頭。

她睜大眼靠著地上的痕跡，腳踏拖鞋兩三步當一步。

要靠自己疏忽的憑據才能找出目的地，她迫自己暫時不管這有多諷刺，亦沒計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

是她不敢抬頭觀看，生怕看斷一點，唯一的線索便會以她不珍惜為由，一併抺消。

她走過時烈時淡的紅，跨過時深時淺的雪。她提起紅腫的腳面，忍不住察看哪兒是她的盡頭。

沒有飄雪的白茫茫，她看見前方的那頭黑髮。

她連番拔起積雪中的腳，蹌踉前去。

她再看見再近的他光著腳，一步一步踏往雪上，下一步縱然經已陷了下去，為何他的步履依然輕巧？從異世界前來考察的精靈般，跟一片白茫茫是如斯的混然天成，是因為憑空消失了也渾然不覺，自然透極。

"等等！！！"

她涸掉了喉。被雪阻了行進，她只能使勁甩開的這種狼狽，依然優雅向前走的他，果真如斯嫌棄？？

雪漸淺，她大步踏去，不再為了撥去阻礙。只是因為，比起碎雪的哀鳴，也不及血漬向她衝去般聲嘶。對她而言轟然引她耳鳴，但他儼然聽不見。

根本聽不見。

"去哪兒？！！"

這一聲再容不得被雪，被他所消。她一扯唯一能讓她碰到的胳膊，把他扳過來要他正面看自己。

他沒加抵抗。除了。他以一臉慌亂，以背掩護，她真正要找的另一隻手。

"你的手怎麼了？！！"

他撐大雙眼給她斑駁目光。阻撓他後退的她，證明自己不再受制他功利的施術。

"給我！給你的手我！！！"

她輒然搶去他意圖藏好的武器。對她而言的絕對武器。

她明知道，但她沒得閉上雙眼。

逃避會有報應。

現在就是報應。

長若前臂的巨裂在對她獰笑。旁邊千萬個粗糙切口，迫令一個個整然有序的交叉成為脫軌的條縷。

她手心正握緊這染上第二顏色的手腕，完整一圈。滲血的濕冷與傷口的燙熱，彼此抗衡卻終被混和，一如永遠是由熱變冷，被奪去的過程。

死去的過程。

她顫著唇，看著他雙唇發紫，卻連一絲顫也沒有。

"你幹甚麼。"

他連握藥的拳也顫個不停，是怎樣執起粗純瓦片割爛毛衣，再界破皮肉，劃出到現在還在吐血的深痕。

她明知他要有多用力，是有多用力，但她就是要去抺消這一切，幾多次亦然，拿出能與他抗衡的力氣。

"你很自私。要大家白費心機。"

是她很自私，是她在白費心機，於是要求賠償。而他顯然聽懂了。

在亮透的天底之下，他眼底的陰影放肆得如斯突兀，他還是動也不動。她卻花光力氣握穩他鋪血的臂，儼如捉住上水亮鱗的活魚，隨時掙脫鎖鏈的暴獸般。

"我不會就此給你去的。不會就此給你去的。"

她扯他回去。被她擠壓的血泡彷彿代他申鳴，不回頭步步前行的她置之不管。跟剛才的他一樣，漠然地經營痛楚。

終於。

一想到這種痛是長久的，未回頭的她緩緩放開了他，改為牽他的手。

然後。

她一直走著。他跟她走著。

她聽見從後風聲咻咻，一直未停。

當她察覺到那些不會就此停下的那刻，同時也是，發現有何端倪，辨認得出風聲的真身那刻。

拒絕確認答案的她也跟著喘鳴，猶如就在這刻，要一併償還苦痛的債。

她依然繫他的手，卻深知自己真正的動搖了。

PART 2 先見之明

"怎麼啦—-"

他朝她歪起頭，張大嘴，邊脫了餘下那邊肩帶。這個背包依然是他出門的那個。他喊完了還直朝她盯去，又在控訴她當他是外星生物。

"回來了。。。"

她啞然說道。他即時臉色一黑。

"我何時有說過不回來！只是去留話。待多一會！"

他繼續不遺餘力的朝她瞪去，一手自有自的拉開擱後的包，取出能量棒，側牙咬開包裝。

"多久？"

她簡單問道，才再次迎上他的目光。彼此之間的沉靜，或者要說他的沉默，是多麼罕見，甚至令她覺得，他的答案不是未想好，便是不想說。

"那傢伙好過來為止。"

他才說罷，便用力一個轉頭，眼往前方一口咬斷能量棒的頭，一示結尾的強硬。而也許，她這道問題的答案也呼之欲出。

"你現在不生氣了嗎？"

"生氣。但是要罵都是待他好了過來再罵。"

他把餘下那一大半條三兩下塞進口裏，以密麻麻的咀嚼，填去長久的空白，真的十分自然。

"。。。萬一他不會好過來呢。"

所以當他一停一愣，更加幅了她原本便高舉的不安。

"喂——連你也氣餒可怎麼辦？？"

她聽得出他還未處理好口中的東西，然而他卻先湊近她，弓腰仰望她。她花上沉默，在腦裏為眼前的雙眼補上應有的責難。不成功的原因，是她眼前盡是一片專心致志。

她垂下頭去。

"我在想。。。說不定。。。這樣是種折磨的話，不如索性由他吧。。。"

"別說笨話！果真做得出的話早就做了！"

他一抬起手，她就知道他甚麼居心。他依舊一把抓亂她的頭髮，而今次她亦一樣抬起手，還要不止一隻，再不是為了執好篷亂，而是要翻得更亂。

"我快要瘋了！"

她擠壓一切感情拖著喊，上身前後搖晃，充分表現出被迫進絕路的窘境。這個男人還在大笑！

"你這樣說得出口~就證明情況不是太壞~"

他斜眼朝她看去，輕鬆擋起她的睨視，更顯得她用力。

而事實上，她亦不止眼累。

"他每次都是等我們鬆懈，便重新。。。"

"作反吧！"

他不止朗聲蓋過她的喪氣，還不給她說下去。

"我一向都說他是策士的了！他的手。。。"

一反前一句的坦蕩，他突然沉默。而她這刻浪費接話的時機，拖著開口是因為，他眉頭皺得正緊。

"喂你問過他嗎？他真的想死嗎？"

他說得飛快，毫無顧忌，而雙眉早已鬆了結。他盯著手上謝掉的包裝紙，把它揮前又擺後的低語著。

"不用說。就算沒收了所有造成傷害的東西，要死還是有很多方法的。隨便舉個例子，沒有繩索大可以用床單。再甚麼也沒有，撞牆可行了吧？"

他繼續玩著那張包裝紙，沒去看她如何臉無血色。

"但是。他統統也沒有去做吧？？就算有這樣多的方法。"

他正面轉向她，話畢之時剛巧亦是他擱下一瞥之時。

"還有。要死的話，不應該割手。他幹哪一行的？割哪兒才死得最直接，無才智也有經驗的他會不知道？？"

他這種笑完全是開玩笑。不。是貶低所有人努力的那種笑。

"單純分析。我是要說，他真的要死的話，變回人的那刻起，隨時可以。意思你明白吧？"

他直視她黑沉沉的臉，笑得繼續神氣。他儼然不知道，這才是最氣人的。

"放任不管的意思。由得他繼續自殘的意思。"

她靜靜的瞪著他，去掉任何起伏的答道。

"你冷靜點！"

她答得可清楚了。不冷靜？！

她原本冷靜現在都被他氣得不冷靜！

他終於認輸般搔搔下巴，又穩然道出。

"我只是覺得，他在用他的方法戰鬥。他知道的。你們在擔心他。。。嘛。至於這個方法如何，這是兩回事。"

他收起往遠方的瞇眼，抱起雙臂斜眼打量她，目光再沒半點玩味。

"你覺得他為甚麼自殘？我就不覺得是恨自己這般單純。是憤怒。跟我一樣。只是我向外發洩，他就向內，本質是一樣的。那種恨意本來就是向外的，只是不被允許，扭曲了而已。"

說著而已卻抬起單手拍著頭的他，彷彿為著訴諸言語的必然輕視，交代些少心虛。

"至於要找出根源從何而來，他又對些甚麼憤怒，是你的工作吧？？看！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沒時間氣餒吧？！"

她一直凝視著他，他卻鮮少的一直側著臉，卻又懂得她要開口問。

"要找答案不是用口問的，是用這裏感受的。"

他沒放下剛才為了打斷她發言的手，而是拾起拳，不再為了代表或控住顫抖，而是輕巧的，往他自己的胸口撞了僅止兩下。期間一直看著她，沒半點偏移，還愈漸用勁。

"他不知道的話，就由你替他感受，做他的代弁者。"

她沒法不怔住。

代弁者。這個道理明明是這般的簡單。

為何一直，就是一直沒在腦裏出現過？

她明明是知道的，他是甚麼感受的。但是她一直在對他說的是甚麼。

是她不明白。

旁邊的他彷彿還嫌她不夠狼狽，下一句更令她無地自容。

"你啊！是他的誰啊？？不是敵人！是同伴才對吧？！"

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同伴。

但是，盡力阻撓他的意圖，不是一種鬥爭是甚麼？

以不正當為由，極力抗衡他的努力，不是敵人做的事甚麼才是？

她垂下頭去。

"。。。裝帥。"

不做他的敵人，但絕不等於要由得他。她其實明白旁邊的他一直在說的意思。

這份過份貴重的意思，她收到了。

"我等你來道謝我~"

沒錯。她知道她會。她現在就應該要。

然而，淚目可配不上他揚起的嘴角。

於是她。

"絕對是去問了晃對吧。"

這下卻到他呆住。朝她呆住超出片刻。

直至她聽見他膨起胸膛，笑成一聲一聲。

"不要揭穿我吧。。。不過認真，人自帶生氣，有成長治瘉能力，所謂扭曲，都是為了求生，都是一種復原。不要忘記。"

她已經低了頭，還是被他屈指拐走了藏於眼底的淚。

他的狡猾果然是一直的事。

不。

唯有說她自己太笨，才說得通吧。

"療養院。"

以呢喃復述的男人，明顯不屑於任何形式的強調，最後亦逐下切斷冷笑，抓皺紙球般炫耀損毀。

"別說笑。我絕對不會拋棄他。"

徹底凝結的空氣底下，膽敢開口的只有一人。畢竟，高高吭聲的她，彷彿連玻璃也能憑空劃破。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你到底有沒有為他想過！！！"

他一掌震桌，到他震毀跟他抬槓的那雙緊皺的眉。

"不用談了。"

男人撐大雙眼，卻輕啟嘴唇，吐出滿是金屬錂角的輕語。

"或者。。。給我一點時間。。。"

她投話的對象其實同時應該有兩個，然而她正低頭，盯著地板說。

"再看看吧。"

她遲疑的往那旱災甘霖般的真正柔語抬起頭來，收下派到在場每個人手上的慰藉。

包括到現在還沒出過一聲，捱往椅背抱著雙臂光看不碰的他。

她凝視著他，只因這個不搶咪的他是有多麼的難得。

然而，有個徹底朝他轉身的她，盯他盯得更起勁，甚至近乎讉責。

她揭開膠紙，剝蛋殼般輕敲繃帶。遇上難纏的位置，出動綿花球，生理鹽水理應便行。

真正傷腦筋的是。。。

自那天起，就算有多緊張，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對他用力。

於是，這刻她再次讓他縮回手。

"要換繃帶我幫你。"

她穩穩朝埋起手臂的他看，裝作一臉鎮靜，說著這個事實。

她又怕甚麼說。就算稱不上幫，她就是想。

"我懂。。。我懂。。。"

看見他收起手臂縮起身子，便知道他不是在說，他懂她的意思。

他懂如何處理傷口。她不懷疑。

當初小女孩的傷是經他手的。她亦曾親眼見過他一絲不苟的綁著，直達純熟的程度。

她知道，看過別人示範，還是看過別人在自己身上示範，都叫學習。

她亦知道，他實質功夫比她這個外行的好。

若他果真有心有意的話。

她只想看傷口如何。人為的惡化，不是甚麼瞎想。

任誰看到他強行扯爛繃帶，連造到一半的痂皮也一同撕下那一幕，也不得不同意。

她側頭看拆到一半的繃帶，代替先前的釘子，那半道新做的縫線。可她還是來不及細看，他便顫著五指，往裸露的將成疤掩去，狠不得拉長指尖，連角落也得埋掉。

不能如願的他，一個轉身背對著她，把頭埋得更低，把身子卷成一團，動手拉著長至他膝上的繃帶，愈拉愈猛，猶如血肉模糊的那天。

縱然她萬般不想看到這種拆法，但也不能否認這叫拆法的本質。

"他在用他的方法戰鬥。他知道的。你們在擔心他。。。嘛。至於這個方法如何，這是兩回事。"

去全然否定實屬簡單。但這樣做，只會離答案愈來愈遠。

"單手可不能綁。"

她湊向他耳說。他開始顫得起勁。

她沒說錯。拆可以一個人，但綁就絕對不行。

"不要碰我。"

蒼白卻明確的意思表示，又重覆再重覆。

不再順從的他也好，不再順從的自己也好，她習慣了。只因她不習慣不行。

要一起的話。

她的雙臂，困得住他消瘦的身軀足夠有餘。若然他不掙扎，不使勁。

但是，若要問她拿甚麼來當支柱的話，就是他由始至終也沒推開過自己。

即使他絕對可以。

他動作緩了，一如快沒電的玩具。她的手終於能安放他膝上，可他卻抬起雙手，往頭上抓去，避開她向他靠的臂，擋開或實或幻的存在。

她還能把頭靠在他背上，這便是她繼續下去的支柱。

"一個人怎麼也不能完成的事，不需要一個人。"

她呢喃道。把掃過他背的震動，終究也是源自自己的震動，當成他的答覆。

"你一日還不承認用甚麼原因留在他身邊，你的確無能為力。"

迂回曲折，自認為有道理的說話，再也不細分對錯的她也說過不少。

然而，最應該有的那種勇氣，往自己核心切去的那種勇氣，她還欠了少許。

"給我一點時間。"

。。。快到限期了嗎。

。。。

她雙手拍穩毛巾，一下一下，往他濕了會溜走的髪縷磨來蹭去。

說起來可能奇怪，以往貪玩撫他髪蔭的每次也好，就連剛才濕水前梳他髪絲也好，她都有一種羡慕。想起來真的奇怪，擁有秀髮如他，為何能說喜歡她的。

但是。理由甚麼的，定必就是奇奇怪怪便行，離經叛道也可以，甚至惹人唾棄也沒能推翻。

因為感情足夠強大的話，其他都不值一提。

她低頭從後看他一連甩了幾下頭，她稍稍抬高的雙臂抓緊時隙，重新用了一下勁便輕易把他"制服"。

"不行！會感冒的！"

她以此堂然包裝自己的私心。

為何每年學校裏總是生物課代表最受歡迎，她很是明白。

她往毛巾埋下視綫，笑意洋溢嘴邊。直至她嫌脖子累，輕輕一抬頭卻被鏡子奪去視綫。

除了自己笑意的殘影，還有他直勾勾的視線。

她同樣以鏡子作媒介與他對視。

"到了明天，便可以自己來了。"

將近癒合的傷口，會長成疤的傷口，宣示被賜予的時間到了，她跟自己約好的時間也到了。

她弓下身往他頸窩湊近，他閉上眼去，是因為跟她一樣，留戀跟她的這些時間，還是對著只會展示真實的鏡子太難受。她不知道，所以她可以選擇去相信甚麼。

她環抱他的脖子。

"他又不是囚犯！更不是貓狗！為何要把他困住！時刻監住！"

以束縛去保護，代價可能就是前功盡癈。但是，束縛以外的保護，他們可能尚未找到。

鼻前洗髮精的香，不需緊追便近在咫尺的存在，緩和她繃緊的神經，為鎖死的嘴鬆綁。

"才不是為了照顧傷口才纏住你不放。"

束縛以外的保護，他們可能尚未找到。但是，有張皇牌一直都在。

她直視著鏡子。

"我也好，大家也好，也不想失去你。那是怎麼樣也不會改變的。"

曾經視為謊言的一番話，她如今說得亳不心虛。

不想失去他。

他果真走開了也好，到這刻他閉眼試圖逃離也好。她的心痛，從沒間斷過的心痛，有人敢說是假的嗎？

若然這個他敢說，她也不怕。認為是謊話的話只會一直是謊話，只有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才會機會變成真的。

這便是選擇的真正意思。

"要找答案不是用口問的，是用這裏感受的。"

"就算你說謊，我知道你的真實。"

不要被他騙倒。不會再不會。她知道他在說甚麼謊言，不得不說著甚麼謊言。

她直視著鏡子裏無動如衷的他，亦不打算在此暴露迫他慌亂。她跟自己約好了時間，跟他卻沒有。

於是，她等，她等。

直至他回頭那刻。

PART 3 保護

她大字型霸佔整張沙發，遭他雙手撐腰俯視以示讉責。她刻意把頭大動作挪開，示意他阻她看電視。但其實那只是剛才已播過一次的放榜新聞。

看著電視裏鏡頭外白濛濛一片，再以身頂著他那如針刺的目光，她大條道理一顫。

"很冷！"

她懶洋洋大喊道。眼眉隨即連跳幾下的他想必聽見了。

不想外出，她這活刺刺的潛台詞。

"又是你說！要買東西！"

沒錯。不過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正確來說，她想到了一個更有效率的主意。

"不如你替我買~"

她看著電視那頭人山人海掩蓋剛才的白，正想著自己也應該是當中的一員。

若然她也有去考的話。

她說得飄渺，他的咒罵便愈顯厚重。

"臭丫頭！得寸進尺！好心出外走走！是否打算這樣等到開學！"

正當她奇怪她的帽子怎麼會在他手上，他已直接動手把帽套上她頭上。那力度不容她拒絕，卻容她一直別過臉，往窗邊望去。

"手套帶了沒？！"

他看著對他堂然無視的她，破口大喊，再左顧右盼找手套。

當他終於左一隻右一隻找齊一套，回頭一瞧，他吞回了說她特愛亂擺東西的這句抱怨。

只因沒對象的抱怨便沒意義。

她人影早已不見。快將重新摺上的門，順道帶他重演他剛才看不見的另一角度。他不急不緩走往窗邊，只因他心裏有數她會去哪兒。

他沒抱怨。因為他深知，她突然改變主意，與去買東西亳無關係，更與他亳無闗係。

他沒法抱怨。但至少穿了手套才出去吧。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吧。

前一句無傷大雅，後一句卻略嫌惡意。

他動起喉頭，笑著這個保護墮落成束縳的瞬間，再看著外面愈走愈遠的她，無聲無息的笑著。

這下卻是真正的笑得開懷。

他不用再追，跟還有很長路要追的她不同。

所以，不要走失了。

不要掉失他。

最後的這些，他不帶惡意。

儘管現在不盡純粹。

。。。

她並沒有掉失他。

她與他的距離，是肉眼可見的遠，但她並沒有掉失他。因為是她讓他走遠，然後她不徐不疾的跟上。

保護這一種距離，並不需問過他。

他的腳步依舊的輕。她學著他踏上相同的步伐，要他腳下的聲音全然蓋過她的。

然後，她便能成為他的影子。不被察覺的影子。沒有威勢的影子。

直至，單調的節奏不再延續。他沒帶任何預警的，停了下來。她亦唯有後知後覺的走多了一步。

於是，他察覺到了吧。

或者是早己察覺到了吧。

這個影子不是他自己的。

"。。。下雪了。"

不。並沒有。

現在是三月。

雪未溶，但都說不會再下。

究竟是他的幻覺，還是她才是有幻覺的那個？

她有一個月沒聽過他說話。

"下雪了。"

他嗓音裏有著膚淺的張揚，但朝她回頭那雙眼，對她而言卻硬實得很，冷眼看待她即將的反駁，等她陷入理性的陷阱。

然而，她不會中計。

他一直看著她，她也一直看著他。像冰般不動卻逐漸融解，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

"那。。。一起去看不？"

一如舊日向她邀約的他，她緩緩的說著，一邊目睹他眼裏長出鈍裂，針針孔孔，密密麻麻。

她一再刺痛了他。而她可能是，明知故犯。

"你不冷？"

他灰白的嘴唇微動，在向她投問。舊日的怯意再也尋不見，堂然搬出又一陷阱，而她至少應該慶幸她察見。

"我冷。你呢？"

他眨了眨眼，猶如慢鏡裏撥去雪花的唯一方法。暴風雪裏也佇立不動，卻是與決意完全無關的本能。

她大概知道，他的回答會是甚麼。

"不冷。我。"

至今也在呼喊差異的他，卻把我字擠至最後，隨便堆放次貨一樣。

維護差異是屬他一人的取態，他卻安不下自己。兩方並行的這種困境，她正在儲力抗爭。

"想看雪。我。"

他抬頭看著的，或許是幻影，或許是微小的真實，或許是只有他一人才能看見的真實。

"只是這樣。"

他說得好輕，接近不存在的平衡臨近垮掉才現形。

"。。。只是這樣。"

犧牲他自己與身邊所有人，就是他口中的只是這樣。

"吶。"

他背對她喚她，彷彿便能把這當成，貫徹始終的自言自語。

"回去吧。"

她停了趨向他的腳步，提醒自己她現正就是要與他回去，又提起了腿。

"回去吧。"

他駐在原地，奏著動聽的笛子要她原路折返。

"。。。回去吧。"

再不是陷阱。他回頭朝她，那雙徹底撕裂的雙眼，再也不能用作看見，便淪為廢物。

這種主張。這種懇求。

她察見而又不怕踏入陷阱。有了兩者，才是對抗陷阱的最佳方法。

然而，當他主張他會碎掉，當他懇求他不想碎掉，她又可以反抗嗎？

。。。可以反抗嗎？

"不徹底毀掉又怎能重建。"

她不能拯救他。但可以毀掉的話，也絕對是一種榮幸。

他向她回頭了。他早已向她回頭了。

所以。

"對不起。我不能回去。"

她走完了最後那兩步，伸長胳膊往他脖子困去，充份意識到擁抱即是逃避他的表情。

"對不起。我在這兒不回去也好，將要說的話也好，都不是為了傷害你。這個請你相信。"

他搖頭不斷，她不能厚臉皮得叫他忍耐。她便是使出更大力氣，鎖他駐留的罪魁禍首。

"你知道的。你不是不肯相信，而是曾經太過相信。現在也是。過於相信，相信過去的真理，於是我們每個人都能是威脅。"

她說得愈發緩慢，便知悉自己有多膚淺。他早已靜止。而她到底是擔心篤不到他痛處，還是害怕他碰到即碎。

"你在保著甚麼，保著誰人。已經不用隱瞞了吧。"

她聽見他呼吸聲一下子沸騰。

他既然是獵物，她則被迫是獵人。

"為了保著這些，你才寧願看不見我們，不要我們，對吧。"

其實，她沒有信心，與以往的她沒有分別，憑的只是一意孤行的直覺。

但直覺或許可以有別名。正如世上所有東西，換個角度，便不再一樣。

她輕掃他後腦的髮絲，雙臂扣得他更實。

"你知道的。你一天不肯放棄，我們會傷心，但又怎麼樣也沒法捨棄，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也沒法捨棄。"

她發現，她拼勁的理由再不是他，而是自己。

"對不起。大家都早已發現的事，只有我。。。只有我。這樣遲。"

他搖頭不斷，臨近狂亂，無聲道出不在意的正反面，寄居於他深處的縛靈彷彿被迫出來。而她清楚，用上頭一句便能將之粉碎。她亦深知，她現在必須把這一句宣之出口，才有延續。

"你不能放棄的是愛。你很愛很愛那個人。"

愛到，愛到，掏空自己就是要填滿兩個人份的巨溝。怎樣都是空的罐，一手被推瀉，便再補，就這樣，周以復始，到那個人不在了，連罐也摔碎了，也只懂這樣去活。

到現在也是。

"我全都給你了。"

掏空自己就是要填補現實與虛空的鴻溝。每一句話，每一個笑，甚至每一眼，都是假的嬌飾，都是真的奉獻。

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也沒法捨棄。

由始至終都是愛。

所以到他無力維繫之時，才要離去。因為他連驅趕對他諸多重綁的他們，也沒能做到。

這些話，她沒能再說。

跌跪在地的他，就連她一直伴他的擁抱也是一種苦痛，她又如何對他再添重擔。

然而，對於偏執於愛卻又嚴正拒收愛的他，她實在不說不行。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就算忠誠於那種愛，那個人，也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了。"

她先是聽見碎聲，是指尖抓往雪地的雜音。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要挽留些甚麼。

她擁他更緊。直至衣服與衣服間空隙盡失，糅合成痕的聲音充斥她耳邊，遮不了一聲聲壓縮於變形的喊。

"我得她一個。。。我得她一個。。真的。。。真的。。。"

她知道。

到了很久很久，她依然會記住，這刻他說著真話，是怎麼模樣，是怎樣說的。

然後，往後的每次，她也要這樣的反駁他。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不要不要我們。"

衷心愛著自由的他，就連困在自己的世界也是他的自由。但只要他不到就在不遠處的彼方，她就。

她把手埋進他的髮絲，帶他陷於她不太可靠的肩。

只要他不到就在不遠處，她又去不了的彼方。

她就要她肩上滿片的濕而已。

而他向她要的，卻是答案。

她也不知道的答案。

"我給了。為甚麼。"

支離破碎的聲線先是割痛了她。但是。但是。

她的淚終於奪眶而出的理由，並不是因為單純的疼。

她知道他眼前的景色不再如以往一樣，才會問得出這種問題。

哪怕是多麼細微的變化。哪怕她只聽過他問過這一次為甚麼。

以往沒有，亦無往後。

問她為何會知道﹐是因為她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於是，她不懂甚麼叫正確答案，但她可以重覆她的作答。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沒有人能答。可能，就算那個人依然在這兒，答案就是不存在。"

她意外答得振振有詞，宛如正確答案一般，卻是個殘忍的答案。

她知道。

她擁著他，同時保衛他愈加急促的顫，仰天想著那用意束縛的咒語。

在一起只是為了互舔傷口嗎？

正是因為同為相似的同伴，本身便不可分離，亦不會分離。

說是詭辨的話，她確實沒法反駁，唯有一笑置之，等到最後那一刻便自然見分曉。

是那個男人的話，絕對會這樣的說。

她這下是真的笑了。

帶上他的顏色前行絕對很不錯。她是衷心想著。

肩上的抽泣使她勾起的嘴角純滯，她閉上眼細聽著。

亳不動聽的撕裂才能力證有形的這種，悲傷。

她愛惜著，這種哀悼已死去的，正死去的，即將死去的泣聲。

因為死才有生，雖然人們常這般言道。

然而，她想著。像現在這種猛烈的反抗也好，往後逆轉不了的凋零也好，一一見證便好。

怎樣的他也好。

只要他讓她看見。

只要他在這兒。

"真笨。"

揶揄他往人影不再的窗外看真笨？

他沒有回頭，卻勾起嘴角聽背後的她說得更白。

"你與她與他。"

那天拼死以眼神搶他注意，現在又用言語挑釁他。

怎樣也好。

他仰頭打量她一眼，以最保守形式回應她訴求。

這種取態，關係到他與她與他這回事，他打算貫徹始終。

哪怕她留他堂迫他表態。

"說直話，你跟你家的問題早就解決了。你留下還為了甚麼？不要跟我說你擔心你情敵！"

她別過臉冷笑得有夠斯然，他回頭急得有如放犬噬咬，卻與她的口吻不謀而合。

"你覺得呢？"

她嘆甚麼氣？！又是她迫他表態！現在他就表態讓她看見！

"不要誤會。我不是有甚麼意見。你不放棄，還在等機會乘虛而入的話，我應該開心才對。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努力只是白費的時候，便自然知道正確的選擇是甚麼。"

"乘虛而入？你察覺了沒？"

這下他是用心經營起冷笑。

"在你的邏輯裏，我早就輸了。而我也確實是輸了。如果所謂輸，是得不到她的話。"

那時，他要深吸一口氣才說得下去。

"我留下。。。"

現在，看到她一個人出去卻兩個人回來的他，大可以得意洋洋的笑，一如翻身成功的賭徒。

"我留下，不是在乎區區一個人的輸贏。"

"所以才說你笨！"

然而，在看到同樣景色的她眼中，自己應該笑到似個智障。

"換轉平時，我十分之樂意承認。但是，唯獨是說到這個選擇，我簡直從未這樣聰明過。"

不要誤會。他不知有多在意輸贏。

一個人贏不夠。他要三個人一起贏。

他堅持面朝人影再現卻無人仰望的窗外，方便他放心笑著。

要知道，他不介意讓背後還未離開的她看見他笑成智障。

但對曝光他現在這種笑法，介意得很。

"我下個星期走。"

她朝對面的低喃猛然抬頭，剛發話的他依然顧著用筷子掃著飯。

他跟上次一樣，有如留話要到樓下逛一逛似的，草草帶過便算。

上次可能真算是對了一半。然而，已經走過又回的他，理應用光了以散步作借口的配額。

換言之。

她忘了眨眼。

"怎麼了~你捨不得我？？"

他剛一語道破她的猜測，便一手指回自己下巴，戚起嘴角，隔開大笑了三下。三聲完了馬上一片死寂。

"你怎麼不配合我的玩笑？！！"

他那手指徑然向她指，依舊耍起他在行得很的流氓口吻，把原裝的遷怒扺消得大概。

問到她為何不配合，正因她知道，他說走不是玩笑。她說不捨得他也不會是玩笑。

"說過了。"

他朝她投的目光重拾認真。即使臨尾朝她旁邊的他昂昂頭，筆直向她的目光依舊沒變。

"。。。他好過來以後便走。我很忙的~"

轉個頭便堂然抱起雙臂，拖長那得意的笑。

"你何時走？"

然而，她把雙肘放上桌前，往他推進。他的笑彷彿就此無形的遭她推散。

"三天後。"

他挑著眉，帶著顯得臨時的笑，靜靜說道。

"這樣突然。。。"

她緩緩垂頭，捕捉到無視壽命延綿下去的笑漸滲出苦澀。

"都—說—了—"

"我們送你。"

軟綿綿的語氣便足以與他的橫蠻抗衡。忽然有話接的他呆得瞪大雙眼，突然發話的他卻彎起雙眼，惹得他抬高手擋臉兼眼神。

在她眼裏就是一個字。

慌。

"不用了！！！又不是以後不見！"

扺不住這種可憐兮兮的視線，當然並不止她一人。

果然是策士。想必他也在心裏默念這句。

跟她一樣。

"啊~啊~啊我~知道了—- 我都不明幹嘛一個二個都特愛這種尷尬場面！"

見他喊大口，想抬頭反抗又同時抱頭當鴕鳥的模樣，她忍不住懷著格外友善的笑容踏多一腿。

"用不上害羞~"

"你跟我閉嘴！！！"

他這一句如飛鏢般栽到她頭上，她卻依然過份的微笑。

但他不然。

"。。。你不喜歡嗎。。。"

旁邊的他垂眼嘟嚷道，嘴唇快要碰到地上的勢頭。

"反倒是你！這樣堅持幹嘛-—"

手指直往他推砌的眉頭衝去，說得有夠兇神惡剎。就近的笑容卻有如燈泡一樣瞬間亮起。

"因為我很喜歡你。"

他緩緩收起了手指，彷彿受這純粹的笑意所感動，開始逐格逐格的笑。那雙死魚眼卻橫擱在那。

"其實啊—-上次因為事出突然，各式理由，我才說漏了。現在！我要鄭重的對你說！身為一個男人，被一個男人告白，離高興簡直是相差十萬九千里！！！"

他一路篤著指頭像是要捽死桌上亂竄的螞蟻般，旁邊的他像要憑空畫出問號似的，把頭愈歪愈斜。

"先不說你被哪個男人所茶毒！才會說這種鬼話！！你的動機到底是甚麼？！！"

他一手撿起叉子直往他鼻前捅去，他只是淡白的眨了眨眼。

"。。。動機？"

默默重覆明顯的關鍵字，像是試圖回想應該認識的人名似的。

"。。。即是說，為甚麼會喜歡。"

她掩起口往他耳邊小聲提醒道。

"為甚麼。。。因為你很強。。。"

兩雙眼組成的橋久久未拆下。他呆看他份外真摯的目光，直至他帶著誇張的乾笑反問道。

"強？？？這可是個天大的誤會！我不強！"

卷舌音充斥空間，似是對被迫說白倍感不耐。然而那緩慢的口吻充份展示他對講課的責任心，才會彷彿抵不到完結。

"如果你真的這樣看我的話，只是幻覺！是投射！想變強的話，便自己去成為！不要把自己的願望投射到任何人身上！"

事隔很多年，她仍然會記得，是誰掛上不容推塘的語調，琢著無從扭曲的目光，宣告自己並不強，同時又一直以身示範，一種最受認可的強大。

哪怕是容她近距離見證的最後一刻，也不見吝嗇。

"來來來！！！乾了它！"

她用上與纖瘦手臂滿不相襯的力度，直扯自己的手腕往她眼前，方便她倒了又一杯橙汁。

面對她殷勤的笑容，她實在說不出她喝到快要吐了，還遲遲不肯抬手往喉嚨倒，拖延時間去賭心醉人未醉的她不察覺。

而她卻乾脆不等她，一下扳開又一罐啤酒，響著喉頭咕嚕咕嚕，三秒不夠便幹掉一罐，再單手捏扁罐，隨手為那座啤酒罐山再作貢獻，為往長桌伸直單臂，沉沉埋去，無聲宣告陣亡，這位親愛的哥哥裝點墓地。

"不要以為你能避！現實裏多的是拒之不得，渾然不覺！總之不懂酒性身為女生很危險！"

她看著那時說得言之鑿鑿，如今睡得任人魚肉的他，令她滿心想吐嘈，到底是誰掉以輕心。

當初他單手一搶那滿臉笑容遞上的挑戰狀，結果如何路人皆見。然而，他自大好勝的惡果卻要旁觀的她來還。

只因，乾脆赢了他的她，只好找上自己來當對手。

她朝剽悍得把酒當水喝的她，默默吞了吞口水，對幾小時前出自同一人的甜美笑容，重新再來一場百思不得其解。

"喲呵~~~"

聽見向來少響，甚至忘記有裝的門鈴，她踏著飄浮的步伐拉開門，一下子被那黑夜也給徹底照亮的笑容僵在原地。

她朝自己揮著的手不止未有緩下來的跡象，在自己的對比下，更顯用勁。

她到底是要隔空弄醒自己，還是要把自己弄得更暈，是個謎。

漸漸地，她搞通了一件事。這個比自己高少許的女孩，一心血來潮起來，行動力比她出名衝動的哥哥更甚。

這樣想來，無論是突然拖著行李篋出現在門口，是突然舉手說要比酒，然後一下子清掉存貨，還是現在拉著她在雪地上狂跑狂笑也好，都不值詫異，只剩可愛。

。。。雖說累會是一直的事。

"臭丫頭！！！"

在吸音的雪地上，如斯距離之上，仍傳遍她倆的耳，可知他真正喊出的聲量應該驚人。

而通常(可靠數據就是這同住的僅僅兩天)，沒去指名道姓的情況下，即是兩個一起罵。

所以聲量才要加倍嗎。

她倆一直跑，可不是害怕他的追捕，而是反過來存心惹他頭痛。

由她帶頭的亮耳笑聲徹底蓋過自己的氣喘，讓自己忘記呻苦。即使如此，猶如體恤自己不如她的體力，她邊朝後回頭邊放慢腳步，但得留意，她嘴角的笑意卻不盡溫柔。

"小凜。去吧~~~"

一如既往，聽令的她，捉穩手上溶了少許的雪球，瞄準距離收近，往全身不是濕了便是被白色埋去的他用力扔去。

她並不受鼎鼎大名的破窗理論所驅使，單純是因為，她身上的花紋跟他的是同一系列。

目睹硬雪碰上他臉即化作碎煙，她隨著心裏蒸騰的喧囂以笑歡呼，理應與她作伴的罪惡感盪然無存。

果真如他所說，在她身邊，學壞學得這樣快。但是，壞的感覺，是會上癮的。

托她的福，她現正飽嘗此等歡愉。只要結伴甚麼也能成的歡愉。壞事做盡也不受一點桎梏的歡愉。

回頭看經己掉落僅餘的假漆，回復原貌的他，逮到他致力打造的兇狠趁他一時累倒差點逃脫，可他還是及時抓住了快遠去的尾巴，借此重新蓋住早已暴露的抿笑。

這天與那天猶如孿生兒。正如真實與冒認的疑似真實。

那天，假冒的白雪。假冒的遊戲。假冒的歡笑。要遠離這一切的她，再累透也拼命跑著，又再往不在此處的他的所在方向，追著不見蹤跡的真品。

哪怕不會是尚未，只會是不曾。

哪怕真實就是，她不收下虛假，就甚麼也沒有。

追著真品不同於追到真品，所需的簡單非常。篤破謊言如空中七色泡泡，一次又一次便可以，簡單非常。

只是她不爭氣的哭了。

在這樣的歡笑中。在這樣的時刻裏。

"小凜小心！"

抱她腰的雙臂，與背上的濕印同時攀上了她。

她回頭下意識看步步進迫的他，開始後悔直視所代表的暴露。圍她腰間的力度又勤緊些，彷彿重申她正在自己最近的背後，然後轉過頭又朝遠些的身後惡狠狠大喊。

"真是的！！！扔倒了我家小寶你怎樣賠？！！"

"小寶？？？我們家何時多了一個小寶？！"

他頂著緊皺的雙眉，問得矇懂又認真，活像個耳朵不靈光，踏著碎步也要問透答案的老翁。

"我剛才堆得辛辛苦苦的小寶啊！！"

她食指狠狠往自己旁邊指。於是，自己與他便專注的看這個醜萌醜萌的雪人小寶。

它長期高舉又快要掉下來的手，就是自己那半隻手套。

他慎重的靠近，生怕腳步震斷了它本就不穩的手，他親愛的妹妹又要入他的罪。

"喂！！！"

若有人說怎料到在此之前，她用私刑治了他未加証實的罪，自己忍不住要說的是，聽他慘烈的喂也聽到耳朵起繭。

若有人問何時她長成如斯同情心欠奉，自己得說，有共犯怎樣也行。

抱她腰的雙臂依然未放。越過她項窩的笑容彷彿不會散去。

她回頭單著眼向自己大方披露的瞬間，才察覺自己眼眶先前的濕氣，都輕易給她蒸發掉。

"哈~終於能好好坐好了~"

旁邊的她喝了口熱茶般說著她的對白，彷彿要對前一刻還拉著她跑個不停的自己割清界線。打從一開始便完全被她拖著跑的她，這時終於想起有甚麼奇怪。

"說起來。晃。"

"嗯？"

她朝她撐大雙眼一臉專心等問題。雖說略有少許賣可愛的成份。莫名心癢的她，稍一移過目光解釋道。

"來這兒是來接你哥嗎？"

他那天所說的三天後，就是明天。時間轉眼間便過去了。

"不~"

她乾脆的搖頭道，彷彿就連兄妹關係也能隨便棄置。

"那是來談要事。。。"

"也不~比起這兒，美國設備較先進。待我安頓了他以後，會去那邊專心研究。"

"那。。。"

她面露遲疑的朝她看去。既然可能性最高與最低的答案也遭她否決，再也想不出東西的她，唯有等她親自填好答案。

"專程來看你的~"

朗聲宣言，甚至炫耀起對某人的特別待遇的她，跟她哥哥就是這兒不相像。

在心底裏調戲不在場的他而至的高揚感，因著她的下一句而變了模樣。

"關於他的事，騙了他，也對不起你。"

鮮少見她沉下頭去，一心打算令她抬起雙眼的自己，也一時找不到話來。

最後，她只能說著有點重量的開頭，邊花心機移好位置貼近輕巧。

"不用擔心。也許我一直在找一個觸發點。雖然現在也不算是完全解決，起碼我知道那個威脅是甚麼。"

霧未散，但她彷彿知道該怎樣走。只因，不去在意碰壁與碰傷的話，怎樣走也行。

"一直覺得他就像這種存在一樣。"

她輕輕踏了白雪一下。

"我愈用力去捉，會碎會消失，顧著拼命追求實感。"

她自嘲般笑了起來，因為。

"明明當我真正捧起的時候，就會知曉重。"

有些甚麼，隨時會把他拖垮。這就是他看起來虛無飄渺的理由。

"我應該要謝謝你才對。是你提醒昴。代弁者。。。當時我聽到了，簡直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覺。"

是對自己強行插入的笑容驚訝嗎。她直直的看著自己，就有一瞬間，看不懂她的眼神。直至擺到眼前，她才想起，好像，她沒見過她低頭笑。

"那就好。"

她說得乾脆，一如書完畫完的最後留名，卻連番撈著前額頭髮。

"其實呢。我一直都想問你的。我家哥哥有哪兒不好？"

她雙眸朝她仰，卻一如一把鑿開礦石的刀。對著這道明顯收起了到底二字的詰問，她有口難言。她深感困擾。

她搖著頭。不要說等話的她，就連她自己，也以為自己不想答。

"沒有。"

她的答案真的是沒有。沒有哪兒不夠，而是多得滿瀉，多到她不配。

"根本不難想像。跟他一起，有兩三個孩子，開開心心過活。在我心目中，再沒有任何人可以讓我這樣快樂。那種自然至極，掂手可得的快樂，可能往後真的不會再有。"

就這樣放過真的可以嗎？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每次不受攻陷的自己都是這樣回答道的。

"但是，只有開心，只是被保護，我自己呢？與其說想保護他，我想保護這種真正源自心底的渴望。我決定不再對自己說謊。"

為了分亳不差的快樂去說謊，就算是他，她不再容許。

"果然是很笨吧~"

一反往前少許的言辭，這句她故意不太誠懇。

關於她哥哥，終究是他不夠。。。

還是不要純淨的快樂的她不襯吧。

這句她同樣舒心得不太認真。

"不是。我明白。"

她篤定的眼神，在她而言絕對是意外收獲。

"就算全世界都說這樣的你笨，唯獨我不會。"

她抬起尾指勾髮末於耳後，給自己看見半邊笑容也足夠耀眼。

"因為我也是其他人眼中的一個蠢材~"

她說出一片炫耀。把她口中的蠢材換成天才，才不至突兀吧。

無視她這份驚訝的她，繼續笑得不合語境。

"與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一起，一點也不值得。就連我家男人都是這樣說的。"

"。。。你知道我怎樣反駁氣他嗎？"

她調皮的挑起鼻子，又沉靜了起來，閉上眼，細述著。一如把有些甚麼反芻又反芻，孜孜不倦。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幸與不幸是我自己決定的。"

"我才不管不是別人眼中的幸福。這就是我想要的。任何人也沒資格責難。不是嗎？"

強烈的自我主張之後，她領她加入確實讓她倍感意外。

"怎麼了？"

這刻泛起的苦笑並非因為她的催促。這點她得好好澄清。

"我想起了一個人。"

即使這個人，旁邊的她定必沒見過。

。。。原來她那時是這種心情。

"很幸福。。。嗎。"

這回的眼泛淚光，並不須她驅散。

"寶寶！！！"

濃妝豔抹一皺起臉反而暴露了皺紋。儼然不自覺的女人一味抱緊比她高數個頭的青年，像老死不肯離去在樹上拼命叫這般煩人的蟬，也不忘挽高臂彎那個名牌包包。

"到了記得打電話哦~記得穿衣服哦~記得準時吃飯哦~"

女人把手舉盡還踮高腳，一碰到她寶寶的臉孔，來來回回的蹭生怕浪費面包牛油一般，絲亳不為意淚(黑)流(山)滿(老)臉(妖)的她才是需要抺臉的那個。

"。。。聽見了。放手。"

青年邊捉住掛頸的耳機，邊斜起冷眼睨著最後一秒還要阻他的女人。

離別也可以是種解脫。

看戲看到抿嘴兼滴汗的他，拉了拉不鬆也不緊的肩帶，背著不重也不輕的行李，隨口擱下不濃也不淡的一聲走了。

向來不著緊時間的他，不覺瞧到那幾秒轉一次的屏幕，旁邊的石英鐘，提起他鮮少早一個半小時這樣多。

一直覺得趕時間是傻逼才會做的事的他，正踏著快步，要匆匆從某處遠離似的，料不及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

他專屬的程咬金。

先是幾個顏色繽紛的行李箱一個個滾到他跟前，砰砰砰擋他去路。雙手撐腰朝他烏去的她，明明還比他矮得過份，那雙陰氣當刺器的眼，也說明了阻他者何人。

"過份！！！要他們倆專程來送你！卻連一句像樣些少的話也沒說！"

她擅長至極的嬌氣尾音全被斬掉，剩回兇猛。

"又不是我叫的。。。"

他心虛似的緩緩別過臉去，當這為有效反駁的他語氣當然沒輸底，結果便是落得埋頭抱腰。

"去吧！！！我去洗手間！"

他稍稍抬頭，一臉不耐的她留他一記狠眼光，才施施然收起她剛才的兇器—手肘，揚步疾去。

他深吸一口氣，回了頭便不再動。

他很清楚他們倆在哪個方位。

他與他對視。

他拿剛才尚未放足的氣遮掩嘆氣。雙眼追得他緊卻半步不移的那個他，令他與他想起初次見面的景況。

忘了那個他是否踏前的那個，總之現在最後換他靠近，只因他有話要說。

他伸出單手去。

人說摟肩搭背乃是離別的期間限定。

但既然拒絕獻眉是他一直的規條。

他彎手一推離他兩步的背，他頓時蹌踉撲往他，便知此乃亳無預警。

他稍一移開頭，方便在他耳邊留話。

"要變強啊。"

說完，他正面推他胸口。同樣用單手。他敢寫包單，推他的力度與他剛才的語氣一樣輕。

然而，他一再蹌踉後退，定必是他自己加的戲。

一直也在他旁邊，對靠近的他施予監視般的她，名正言順以加倍辣度的眼神，讉責剛才疑似施以暴力的他。

"你說了甚麼。"

板著臉光是嘴動的她，他覺得要回得突出眼球，扭起臉皮，棱角四起才叫匹配。

"我們男人之間的約定。你懂個屁？"

就這樣，他便喚出了她那略有名氣的金魚鰓，他大笑起來。

就是忍笑終於到了極限那種笑，然後漸漸散去，一如她那逐漸洩氣的鰓。

對啊。世上所有都總有完結的一刻。

可是，她那不甚高興的神色，自他推他便死箍他腰的臂，他站到他們倆面前的距離角度，都與初次見面那時沒大分別。

完結便是另一起始。

果然。

有著不變的甚麼，也有著不能還原的甚麼。

他張大手掌完美蓋過她的臉，大力按了一下，讓他與她這刻的表情，一開始都沒有的這種表情，隔斷交流。

"。。。真的走了。"

雖說嗓音裏的寂寥還是不甘玩捉迷藏，儘管如此，這也是完結了才能得到的東西，拿錢叫他換也不肯。

有著不變的甚麼，也有著不能還原的甚麼。

就這樣，帶著這些向前走。不後悔開始過，也自然放得下。

他走著走著，不回頭。並不止是因為有個她奪去他目光。

他一手撈起被她留在原地那幾個行李箱，直衝往不知何來又捧滿一堆貨的這丫頭，一手扯起她後頸的布。

"你還買？！買了幾個箱都未夠？！！"

連機場那些竊腳手信也不放過？！他何止是把全盤目光放在她身上，他現在簡直是眼火爆！

"你知不知我有多久未盡情血拼過？！！現在有個苦力幫我拿！不買那個才是笨蛋！！"

"使喚人還在這兒信誓旦旦？！！不做笨蛋還有很多種蛋可以做！你個混蛋！！"

"要不你真的以為我是專程來接你的嗎？！！別傻了！！！"

他一路把她後頸的布扯高至變形，她便借機凌空朝他伸舌贈他鬼臉。

他稍一瞇眼，沒好氣的放下了她，用上不必要的勁拖動行李箱。

雖說，不回頭，並不止是因為有人奪去他目光。

當視界再沒有任何事物阻擋，沒有事物使他發勁張望之際，便再沒有事物能阻他視界矇糊。

他手上的重量突然少了。他沒回頭也知道是旁邊的她偷走了他一個箱。

同時也知道，她明知偷走了他的臨時寄託。

見他沒往常的反應吧。她才側身往他一撞。

他還是沒回頭。

最後，並肩踏進禁區那刻，她伸高手往他頭頂一抓，他才得承認。

他其實是很努力不回頭。

"。。。以為我是專程來接你的嗎？！！別傻了！！！"

你來我往沒半刻緩，一句疊一句合拍非常，聲量亦逐級攀升，直衝破一味拉長的距離，單是這樣便已經惹人注目。

到他倆完全走出了她的眼眶，大吵大鬧似乎猶在耳邊。

看來她說専程來道歉，恐怕也是。。。

她低頭笑得無奈，最後搖起頭來，發現最無奈在於，愈發覺得這很好笑的自己。

彷如倚著自有主宰的牽引，她重新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以她為焦點的眼神，鏡子般映出的笑容，與最初的最初一樣。

等她與這一切都相認似的。他朝她望眼欲穿，作畫般細膩的勾刻，馳想淡淡的願景，他這般對她說道。

"我會保護你。"

她知道這句話有多重要。

就是因為這般重要，她不得不搖頭拒絕。

"不。我要你保護自己。"

她與他對視，彼此也是對方的焦點之際。

魔法散去了。

她看見他的笑如何褪去，逐少逐少，脫漆一樣。

她知道。

在她說出口之前便知道。

一旦她說出口，那將會是他最後一次笑得這般美麗。再沒往後。

但是，她更加肯定的是，她不破壞這種賴以欺騙的希望，便輪到他毀掉。

當偽裝到了極限，出走成了唯一出路，周以復始，周以復始。

她都能一一預見。

有人說，如若倍感幸福的話，是因為有人為自己摃起了不幸。

既然不幸一直存在，她再不要由他藏起，以自身作代價。

要知道，只要不丟失他，要與他鬥爭她也在所不惜。

這刻與渾身散著冷漠的他正式初次見面，她已做好跟這個他好好相處的準備。

她迎著笑。為著偋棄那最初的最初。為著揭開另一亦是真正的序幕。

好睏。

她對著密密麻麻的古文，把口張得偌大，睡意仍沒半點散去。

她舉高雙手，鬆了鬆僵得很的筋骨。

正午好暖。肚子也好暖。

這般幸福的時刻。

還是雙臂交疊，伏在鋪滿書的桌，露出雙眼，活像穴裏探眼於外的鼠。

擺在眼前，預先寫好，不可殆懶這四隻紅字，又一次帶她遠離誘惑。。。

半尺。

她姿勢不變，側臉還索性貼桌，挺起書脊，單手把磚頭般的厚撥得飛快。

這並不單是合理化偷懶的詭計，她是真的有字想查。

然而，到剛才還紮在腦裏的目標，輕易被擾亂，然後退散。看車窗外流轉景色一樣。

直至甘於塵埃落定。

又一名字叫命定。

她朝惹她心裏激盪的短促文字穩穩看去，顫著手執起附近的瑩光筆，劃下的，映出她早已把當初的目標拋諸腦後。

現在往門外動身的她，要連溫習計劃也得暫且擱置。

一路走去的她，全身接住窗邊透出的陽光，一如吸取養份挺直身子的花。

一如他曾經所言。

她咬著鉛筆頭低頭發出哞哞聲，往問題邊上篤，點出一個個黑點。

可能，那時的她真心想把這些當成答案交貨。

如非有他靠近的話。

沒抬頭的她朝那雙白布鞋問道。

"為甚麼會喚這個名字。。。爸爸媽媽都不在。。。問不了。。。"

她噘著嘴一上一下動著腿，快要忘記自己問過問題。

"。。。凜是花，太陽下的花。"

一定。當時的她尚未知道。這個字也同樣解作寒冷。

於是她，迅速抬頭朝他亮起笑臉，當作回禮般問道。

"那彌生是甚麼？"

當時的她尚未明白。為何他不給她一個同樣漂亮的解答。甚至連答案也欠奉。

就是這樣，執著於答案的時期。

現在，她不再是問問題的那個。

他沒有答案，或是不想給答案也沒相干。

她是去找他，告訴他的那個才對。

"彌生是冬去春來的意思哦。"

這般答道。

周以復始，周以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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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篇第八章 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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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篇第八章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