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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六日,週一,早上。
葵花鏢局。
張辰在中庭裡揹手踱步,仔細查看垂絲海棠與盆栽狀況。若有折枝、毀容情形,他將一一記下,然後呈報扣錢。巡了十幾分鐘,半個庭院審視下來,沒發現有什麼損害。倒是樊少秋端著一盤白饅頭,氣急敗壞地從客房走出來,直奔他而去。
「阿辰,你管管小妹啦!她趁我人不在房中,偷加一些黑料到餐點裡。我吃了以後居然出現害喜症狀,想吐卻吐不出東西。」噁心反胃、臉色難看的樊少秋,遞上那盤饅頭給張辰瞧瞧。「我就覺得奇怪,怎麼上個茅廁回來,饅頭忽然漲大了一圈。」
「加料?不會是蟑螂腿吧──」張辰看著盤上四顆大白饅,咬過的那顆饅頭,斷口正淌著稠白醬汁,醬汁還混了零碎菜葉和氣味衝鼻的榴槤切丁。
「幹!虧你想得出蟑螂腿,對我有很意見是不是?你們是家族遺傳嗎?」樊少秋摀著口鼻,罵罵咧咧。
「不然她加了什麼料?我只聞到蒜味跟榴槤味。」
「我只嘗出香蕉、葡萄、洋蔥攪和而成的蒜泥醬,還塞了香菜、九層塔與榴槤切丁......好像還有粗粒黑胡椒。」樊少秋抓起一顆白饅頭說道:「你要不要嘗嘗?」
張辰退後一小步,拒掌說道:「你慢慢享用,小妹的愛心早餐,我無福消受。」
「害什麼臊嘛,它不會咬你、非禮你、叼著你──這顆滿懷惡意的愛心,你也有份。你不吃,怎麼當得起人家親哥哥?」樊少秋把饅頭撕開兩半,將餡口對向張辰,然後抓著半顆饅頭一捏一捏施力擠壓,饅頭餡口也跟著:噗滋、噗滋、噗哧,斷斷續續噴出一股股濁白泥醬。
「她人呢?怎沒看到她。」
「整完就跑,不都是這樣嗎?你還是趕緊把饅頭吃了吧。」
「我看這麼辦吧。」張辰推開饅頭說道:「我請客,重買一份早餐給你。如何?」
「你掏錢阿,那太好了。」樊少秋眉開眼笑,把噴汁饅頭放回盤子上。
「你要吃什麼?」張辰說著說著,踏上迎賓廳後廊階梯。
「蔥蛋蘿蔔糕和兩顆肉粽,一個大碗溫米漿。蘿蔔糕要加少許辣豆瓣,肉粽要拆葉,然後淋點醬油。」
「條件那麼多,好意思嗎你?」
「是你請的客,我才買帳欸。換作別人要請我,那可是門都沒得找!」
「如此說來,我不就得跟你說聲『謝謝』啊?」
「甭客氣。」樊少秋端著黑暗饅頭,轉身往張芙妮臥房的花格窗戶走去。窗台擺了幾株仙人掌、斑葉百萬心、藍石蓮小盆栽,都照料得很好,肉乎乎胖嘟嘟迷你可愛。他對盆栽沒什麼非份之想,只是要把黑暗饅頭放上去,留給始作俑者瞧瞧。
張辰搖搖頭啞然失笑,穿廊道,進前廳。
※
右祥三道。
街上熙熙攘攘,車馬絡繹不絕。繁華城市陷入高速步調之中,空氣滿是焦躁氛圍,以及瘋車瘋馬狂刷路面的濛濛黃塵。擁堵車陣隨路可見,「交通盃」實況格鬥賽也經常開打,勝者送入衙門、敗者送入醫館,平手共進牢房並且有機率增開延長賽。而步行的人們大多板著臉孔,兩條腿勤奮邁動,不是趕上工就是在趕去書院或早市的路上。每個人的生活流程都加快好幾倍,除了老人婦孺。
途中,有個老人坐在自家院內一棵桂圓樹下的搖搖椅裡,乘涼喝茶,懶眼看枯竹籬笆外的忙亂景象。儼然一副把「痛苦星期一」踩在腳下使勁碾轉的高爽態度;三位婦女杵在擺放一屜屜柑橘、柳橙、芒果、葡萄串、白梨高山梨的水果攤上,東家長西家短的跟賣果大娘交流街坊隱私,探討熱度堪比大型財團的重要會議。
五、六個小孩沿著磚道嬉笑玩耍、互相追逐,挖挖幾塊早已鬆動的破裂地磚,或拔草偷偷塞進室外用餐客的行囊背包裡──至於有沒有拿樹枝叉起牛馬貓狗排泄物,放到不該放的地方......這就不得而知了。
有件事倒是挺反常。
巡邏官差變多。平日少見的懸賞團隊也接連現身。
出門約走了十五分鐘,抵達二段一間生意不錯的「艾香早午餐」。短短路程,就碰見兩撥懸賞人馬和帶刀捕快。
張辰排隊近十分鐘才買到,然後拎著兩個木板餐盒、三顆裹葉肉粽、一公升竹筒米漿,往回走。
他走在熟悉的老路上,忽然感覺有人盯住他。武者敏銳的第六感告訴他,這股視線與昨晚不同。昨晚是沒摻和任何一點情緒,諸如「友善、憎惡、殺意」之類的意念,純粹如風。
而現在這股視線,卻帶有明顯敵意,從右後方盯射過來,拂上他肩頸後背。
他想找機會反窺,看看盯者何人。
剛巧,前方不遠有間歷久彌新的百年老店。
張辰走入道邊一棟優美別緻的書報小亭。小亭門面橫長,側牆狹窄約三人肩寬。四坡屋頂鋪上奇趣綠瓦,簷角懸吊古銅提燈。漆黑亭壁襯托朱紅窗框與柱子,文藝閑雅氣息濃厚嗆人。單憑這童話般亮麗造型,便能吸引不少遊客上門駐足瀏覽,買些紀念品回去。
報亭窗口擠了一堆林林總總的零食飲料、報刊雜誌文房墨寶、導遊小冊和童玩工藝品。窗檯下的鐵條壁架也是插滿花花綠綠的彩繪畫本,而更有深度的小黃本,得特別跟店主交代一聲才能見到。店主是個灰髮蒼蒼戴著一架小圓眼鏡的老爺子,耳朵不太靈光,有時要大聲喊叫才會聽見,然後拿出幾箱任君挑選的夜活必需品。
老爺子在門口向遊客推銷陳列於璧架上的精緻小畫框,小畫框斑斕奪目依序排下:水彩之朦朧仙幻、油繪之華艷細膩、素描之寫實謹刻、水墨之飄逸簡約,連質感粗礪豪妙的蠟筆畫都有──這都沒帶幾幅回家掛著,那就是缺乏藝術品味,或是窮到只能把錢花在飲食上頭。要不就是名家迷思的世襲權貴、非高價物不買的暴發戶土豪,以及藉口百般刁難挑剔,最後啥也沒買的找碴人。
張辰向老闆打聲招呼,便自顧自地站到一面小櫥窗前,躬身俯瞰檯板上彩色包裝的盒罐糖果。然後目光斜瞟,投向櫥窗後方妝品區裡的一支翻面式桌鏡,發現角度不對,鏡面只映出木頭欄杆和發育困難的纖細小樹。
他稍稍挪動一下身子,再瞟──鏡面映現他背後的對向行道上,有個手長腳長高瘦如竹竿、黑腰帶褐長褲、洋藍色長袖衣的束髮漢子,躲在一桿黃布招旗後方。那隨風浪蕩的冗長旗幟有些髒汙、有點破損,醒目的鮮紅字眼「飛隆科技‧符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DLTb0Zzo0
芯靈種專門店」,忽隱忽現。
旗布間歇性拂臉而遮遮掩掩的高瘦漢子,容貌異於常人:雙頰凹陷、眉厚但毛疏色淺,瞳孔分得極開且失焦呆滯。就好像是用油彩筆畫上去的,左眼望左邊、右眼望右邊與鬥雞眼相反......
高瘦漢子察覺張辰發現他了,竟然躲也不躲,睜著空洞雙眼對張辰扯起詭異微笑。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這傢伙的臉部表情,甚為怪異,很不自然。
那雙眼睛,好似拙劣畫匠臨摹不著人類情緒又硬要操筆,以致鑄成這副五官虛假的奇怪模樣,還擺明了就是衝著他來。野豬和蜥蜴及別種地域性的異人,可不會強扮成人類,除非另有目的或吃飽太閒了才會幹那種事。
張辰精神緊繃一邊盯著高瘦怪人,一邊盤算應對之法。
此時,有輛黃廂馬車從旁邊疾馳而來。
駕駛者是一位戴著黑紗笠帽的綠袍馬夫,馬夫擎起響鞭、朝空使勁揮甩了一下,催促兩匹健馬加快腳步。棺蓋雙扇窗的褐簾廂車,在一陣轂轆轆、轂轆轆的奔騰滾輪聲之中快速衝過張辰目光,掀起一波土煙黃塵。
馬車離去。
怪異漢子消失。
操!人呢?
張辰連忙轉身掃視對面行道,結果一無所獲。
不過沒關係。
車過人杳影這種情況,他經驗不少。
他假意東張西望看了看報亭商品,露出失望神色,跟老闆打聲招呼,抬腳走人。
離開書報亭。張辰又走上一段路,神態安心且隨興地走走瞧瞧,欣賞路邊一間間樣式五花八門的駁雜店家,瞅瞅外地遊客與各類異人。經過一棟大門貼上明黃廣告『空屋出租』的老宅,冷不防轉入旁邊一條暗僻小巷裡,消失無蹤。
張辰進巷莫約半分鐘。瘦竿漢子忽然現身,從一家與空屋相隔兩房之遙的武具店門口跟了過來,入巷。
陋巷淺短不深長,通道狹窄且多有碎石子硌腳,兩側老舊牆面擠迫壓人,兩旁屋簷彼此靠攏,天空僅剩一條狹縫可見,光線因而灰撲昏暗。路至盡頭,有一道高聳的公寓圍牆擋著。小巷倒是乾淨整潔,並無積置一堆亂七八糟的廢棄物、惡臭繞蠅的籮筐垃圾。
瘦竿漢子跟蹤至此,遍尋不著主要目標,即返身回去。才走了兩步路,張辰便從頂上屋簷跳下,拔刀堵住去路。
「你是誰,為何跟蹤我?」張辰刀指瘦竿漢子,劈頭喝問。
瘦竿漢子生硬剎住步履,臉上沒有驚詫慌亂或是皺眉欲辯的神情。但他的胸腔,卻忽然發出一陣咕嚕嚕咕嚕嚕細音,聽著像是有東西在水裡翻攪划動。兩膀衣袖底下,則傳出一種近似纜繩正在緊繃收縮的摩擦聲:迸迸迸、啪啪......
張辰乍聞怪聲,疑懼地往巷口退了一步。刀,仍穩指不偏,莫敢鬆懈。他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東西,會飆放什麼攻擊。總之來者不善,得嚴加提防。
「李們......虧花鏢局......油......我們的東西......」瘦竿漢子嘶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吐出歪調語句。仿如說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這時,瘦竿漢子的雙眼竟作出大違常理的轉動──右瞳緩緩向上翻滾;左瞳則往下沉沒──接著兩顆眼珠子各自亂轉亂繞,最後定睛看著張辰說道:「快點......交還......不然......」
張辰見狀,寒毛紛紛翹起,從頸後到背腰刷了個遍颼涼。
「有你們的東西?具體是什麼?」他緊皺眉頭,耐著心中面對未知的恐慌,逼自己開口套話:「我們一找到後,將原封不動送返給你們。」
「尚未請教尊駕府上在哪,貴寶號是──?」張辰聽出自己語氣裡的膽怯之音。但他不能就這樣轉身跑走,至少得套出對方是什麼來頭,如此才有線索調查。
「東西......玉壺......投到西南廢院......藤井......」瘦竿漢子說著說著,上身驟然像波浪鼓那樣大幅性劇烈扭擺抖動,衣襟急速膨脹、越來越隆腫。布面勒出無數條根蔓狀的猙獰異物,如合掌錯指般壘層交纏在一塊,不停伸屈彎勾地蠕動著。
瘦竿漢子邪異變化來得非常突兀。
僅管張辰竭力保持鎮靜,踩著小碎步慢慢後退,可手裡的鋼刀卻已過度用力握緊而輕輕發顫。他只想儘快離開此地,什麼線索情報、什麼勢力背景,全都拋開,不管那麼多了。
瘦竿漢子身上的激烈躁動,驟止靜下。他垂首駝背,開口說道:「再過不久......平等降臨......掃豬依切不公......李們將會......一痛見證......慈渡眾生的尾大恩典......」
瘦竿漢子話一說完,頂上青巾束起的濃密頭髮裡,忽然冒出一隻隻體型與姆指相同的灰白頭蝨,瞬間麋麋集集地爬滿了他整個腦袋!
隨後,怪漢黑髮倏然全數凋落,顯現而出的光裸頭顱,赫然遍佈無數個形狀不規則的大小孔穴,如蜂巢般密密麻麻。而頭頂一窩子糟亂爬行的肥碩灰蝨,在顱殼上那些漏風坑洞之間進進出出。
怪異漢子抬起臉容,額頂突現一道紅黑狹縫,接著徐徐開裂而下。整張臉剖瓜式赫然敞開,內裡瓢勺壁面長了許多模樣畸形且充滿皺褶的腦皮蕈菇,一大群灰蝨正萬頭攢動地鑽鑽穿穿著蕈菇叢林。
現場頓時瀰漫一股嘔吐物的酸餿氣味。
兩旁牆面湧冒一塊又一塊絲絲粉粉的黴斑和污點。
鄰近野狗瘋狂吠叫。
光線莫名黯淡數分,彷彿闖入幽冥詭譎的異度空間。
張辰驚駭到呼吸一窒、顏面發麻,刀柄攥得死緊死緊。
牆體黴塊持續擴張並岔出許多條黑紋,恍若血脈般流往壁面其他空白地方。
哧啦──布帛扯爛聲乍響!!
瘦竿漢子驟然挺胸爆膛,兩排碳黑肋骨敞半開,五臟六腑和一串腸子就這麼懸空掛著。暗紅臟器不僅仍舊汩汩搏跳,還會自主挪移位置。怪異蝨蟲鑽入其中,千瘡百孔的心肺肝胃腸立刻急速膨脹,填塞肋骨頂著軀幹冉冉浮升;脊椎同時瘋長拔高,直破極限與腰部斷然分開。
下半身仰倒之後一陣劇烈顫抖,腿側冒出一片稠糊如泥的裙帶異物,瞬剎划往牆根,攀上老舊巷壁、在壁面中迅猛遊竄,最終消失於屋頂處。
那破膛掛腸、滯空不墜的邪異半身,居然逕自飄向天際飛走了。
對方離去得莫名其妙,空間怪象也跟著退散,留給張辰的卻是一頭霧水。
看樣子,是來警告的......這樣也好,如果動手開打的話,還真不知怎麼打。他寧可和窮凶極惡的馬匪強盜對幹,也不要跟不知何類妖魔所化的恐怖玩意有牽扯。像剛剛那種活生生爆胸開顱、斷體分肢,非但沒死反而還兇猛四竄的情況,光看就能令人喪膽癱軟。
張辰深吸一口氣收拾寒慄心緒,掃視一眼蔭涼巷子,見再無異樣之後便往充滿光亮的巷口走去。
隨步伐邁進,道上熱絡人聲漸漸增大、旅客身影益發清晰......
「這位仁兄,你大白天鬼鬼祟祟的躲在小巷裡做什麼?」一道鼻音頗重的質問聲,忽從巷口光瀑中投來:「配合一下,靠牆站好,我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如果你口乾舌燥,想討杯衙茶喝喝也行。」
張辰詫愣,他沒料到一出巷口就遇上兩名野豬官差,假使牠們能提早二、三步出現,定然撞著那頭妖魔。可惜遲了,現在坦言實情並無助益。沒有證據、沒有破壞跡象、沒有目擊者,說了只會落下賊口百辯的重嫌印象。
兩名捕快分站左右包夾他;一位是頂上蒼青色鬃毛向後梳、目光銳利的野豬人,拎塊黑流蘇令牌表明身份,眼都不眨一下緊緊盯住他;另一位雙頰鼓胖,下巴倒長的粗尖獠牙刻有字符微雕圖樣,豬手已按至腰間配刀握柄。
牠們穿著胸背皆有一塊穗圈徽章的鐵灰差服,徽章中央繡了一個「捕」字。儘管衣袍寬鬆,仍掩蓋不了牠們凸出的肥厚大肚。
「二位差爺,我是葵花鏢局的張辰,上街幫親友買早餐的。」張辰配合指示,往空屋門牆前站定。「剛剛想事情想得走神才拐錯路,僅此而已。」
「拐錯路?」目光銳利的野豬捕快,別過臉對另一個同伴說:「你去看看。」
胖頰豬人點一下頭,進入蔭暗小巷。
銳眼豬回頭說道:「此巷曾是違法交易的熱點,沒事少來這閒晃。」
「差爺,我真是去買早餐......看,早餐還是熱呼,沒騙你。」張辰趕忙提起熱騰冒氣的餐點給對方瞧瞧。但他的思緒,莫名記起了野豬人『百病不侵、耐毒性極高』的冷門雜聞。
「嗯?你這是去『艾香』買的?他們東西便宜而且還不錯吃,我經常光顧。」銳眼捕快開始聊起在地美食,不過牠寬大身軀仍釘在張辰面前,封住去路。不管張辰往哪逃跑都能一步擒拿。
張辰知道對方其實是在等同仁歸來回報偵查結果。他也不著急的跟著扯起嘴皮子,反正沒查到什麼可疑跡象,自會放行。
倒是方才發生的怪事,要不要告知老爸這一點,著實令張辰大為頭痛──要怎麼講?講就會相信麼?信又會信幾分?
畢竟沒有親眼見過。緘默其口也不行,萬一出了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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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蓮天闕山脈,水仙宮。
「踢它腳脛、踢它腳脛......要反擊啊!擋擋躲躲,不累嗎?」蒼墨琴倚著廊道橫杆,站在演武場邊緣高聲喊話。楚長老則盤坐在走廊地板上擺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物品,分行排開的物品皆由他袋子裡面掏出來。
為訓練戰鬥意識和善用環境地形,場內散置了許多桌椅木樁、沙包矮牆、石膏半身像、木頭雕像等障礙物。蘇賦閃避不及挨著一拳,摀著肚子躺在堅硬石地上大口喘氣,陳舊練功服沾惹大片塵埃。他側近有一尊體格與人相似的土偶,正重複做著挑釁動作:雙掌掌面朝上,低空鏟出、勺起拉回。
土偶造型簡單樸素,由幾根棒子和圓球組裝而成。它有個響噹噹的名字──「火柴人」──如果是磚塊類的話,就叫「磚塊人」。
創造土偶的「人型術陣球‧凝土款」,經過仙宮術士與朝廷科研人員十數年的共同開發,採用「馭導強引力」先進技術,集結該區域萬般物質,依司令種子意思塑造出一個個實用耐操的工具人。現已拓展出「操練對抗」、「建築工事」、「救災防護」、「應急兵卒」、「搬運輸送」等數種用途......以解決臨時要人的緊急狀況。
由於原料「靈、念、磁電三容軟礦」生產不多難以提高,無法批量製造而不公開販賣,得向官府申請購買。它還有「傳承記憶儲存容量小、零件材料昂貴」兩個缺陷,一顆術陣球僅能儲存三至四項技藝經驗。
當負責統合操控的靈識花種子發芽茁壯,進而產生「想要自由」的念頭時,就得取出放生,重新安裝另一顆種子。這段時間,通常是三十年至六十年左右。平常保養就是埋入施過肥的濕潤土壤,至少要十二時辰。
人偶具有擬人化功能:冒煙代表氣憤,挨打會猛擦受創部位。力量和速度可調整但有極限,耐久度依集結物質而定。搏鬥訓練的型號,臉部會有數條橙色的直管血量。
在蘇賦腳邊不停挑釁的火柴人,臉上就有三條滿管的血量計。目前基本設定為──
【追打功能:關閉。】
【語音系統:開啟。】
【個性化:開啟。】
【搏鬥等級:戊級──學過粗淺功夫的街頭混混。】
【裝備及特殊能力:空手狀態※無特殊能力。】
【參戰數量:三尊※零支援。】
蘇賦右方三公尺,一截沙包矮牆的後面,還有兩尊後備火柴人在跳舞。一個踢踏舞踩得啪搭啪搭響,一個甩手舞甩得又大又誇張,兩偶惹人嫌惡的滑稽舞蹈,將「仇恨值」詮釋得淋漓盡致。
「記住打帶跑!場地很大,馬廄那邊也可以去,對手比你強或人數眾多的時候,這戰術有機會讓你扳回劣勢......你歇會吧,等等再試一次。」蒼墨琴喊完話,轉頭說道:「楚長老今日好興致,拿道具出來曬太陽啊?」
「都是些故障品、瑕疵品和開發中的半成品,我一直想找時間修復。」楚長老拎起一具六歲孩童大小的人體骨架,骨架套上一件外型很像蓑衣的膠質物,後領延伸出兩條蠟黃軟管垂至腰間。
「你看看這件『代理副體』,肌肉吸水率低於正常值且喪失彈力,活性生質液得補充很久才可達到飽和。感官網絡失靈,觸覺、嗅覺、味覺全走調變樣。如果你拿起了一顆冰塊,那你將會感到溫暖而不是冰冷。」楚長老按捏一下黑棕色蓑衣的肩部,肩部披草立即像乾柴那樣翹起一端。
「嗯哼。」蒼墨琴睜著眼睛,敷衍應和一聲。
「獸類或是蟲類副體比較好辦,人型太難修理了。」楚長老收掉蓑衣,接著拿起一顆色黑耳塞和一條綴了顆銀燦錐子的皮帶項圈。
「嗯......」蒼墨琴睜著眼睛,敷衍應和一聲。
「還有這組翻譯機,問題其實不嚴重。就是轉譯端的文言系靈識花幼株仍沒找到合適,暫且由別系來頂替......」楚長老覺得有點不對勁,轉頭一看。
只見站在欄杆外圍、場地邊緣的蒼墨琴,把頭擱在杆板上,神情呆滯地對著楚長老自動應答:「嗯──」
楚長老湊嘴至蒼墨琴耳邊,小聲焦急說道:「蒼同學快醒醒!大事不好啦,師傅拿籐條走過來啦。她要問你『土石流爆發,山下五十人村莊與百人村莊的性命,該作何抉擇?』你要不要小抄,我可以借你。」
蒼墨琴一聽,驟然立正站好,站姿挺拔如旗桿,臉容嚴肅如鐵面判官。
他大義凜然說道:「師傅,弟子認為──不該以數量來權衡生命輕重。弟子有兩全其美的辦法,能夠有效解決這場災禍!」
「哦喔,雙贏辦法......是什麼?」楚長老這下來了精神,饒富興味地詢問。
蒼墨琴舉起筋肉雙臂,展開笑容說道:「把土石流轟回山上去!」
「非常好!!我果然沒看錯人。」楚長老滿意的點點頭,說道:「傻帽熊依舊是傻帽熊,傻勁五十年不變──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啊?」
「可以砸錢雇用我......」蒼墨琴話未講完,惺忪迷離的眸子忽爾一清,幡然醒悟:「嘿,楚長老,你耍我啊?」
「愚人不願聞學聆誨,甘於沉淪怠惰如長酣墳夢,耍之剛好而已。」楚長老歪嘴怪笑兩聲。
「長老錯矣!人有萬萬種,志向興趣和天賦亦然萬萬種,怎可一套硬教?沒興趣的事,自然道理難耳。」
「話是沒錯,但基本常識必須要有!明白否?」
「楚長老,您這是專業級的東西,高離基本數十層樓也。長老若願拉低眼光看待,便會知曉晚輩所言。」
楚二郎受不了地仰天翻白眼,隨後轉換話題:「別談這了,你的新進師弟不是只說學幾招防身術嗎,你怎麼給他弄個全餐訓練出來?」
「本仙宮每樣技法武功盡皆習習相關,無可分割。想學防身術,就得一併全學。」蒼墨琴搖頭畫圓,說得言之鑿鑿:「正所謂『牽一髮動全身』說的便是這道理。」
「是喔,領教了......水仙果真飢渴如久旱。」
「楚長老,您這話──不覺挖苦味重了點麼。」
蒼墨琴突然正色說道:「那位姑娘醒了。」
「嗯,按氣息看來,傷勢應當沒什麼大礙。」楚長老著手收拾器具。「我領她去見見赤掌門,你要跟嗎?」
「橫豎聽不懂桑語,門外瞧瞧就好。」蒼墨琴掏掏耳朵,興致缺缺。
※
蘇賦躺在地上凝望天空兩朵龜速飄移的稀薄白雲,連陣秋風徐徐降低他飆高的體溫、拭乾臉上汗水,枯脆零碎的乘風落葉不時飛過眼前。他等急促呼吸和腹痛平緩下來之後,再拼一次。
以前觀看自家護院捉對切磋,他們展現出來的追趕跑跳蹦,是多麼流暢俐落、多麼運轉如意,像樹上猿猴般靈活迅捷。那時總覺得自己練習幾趟也能跟他們一樣,畢竟不是什麼複雜動作。可當他親身下場實操實練之後,才切身體會到他錯得非常離譜。
地,很硬。
痛,是常態。
迴避障礙、閃躲對手襲擊,稍有差池便是撞傷扭傷擦挫傷。
他討厭起自己的笨手笨腳,討厭自己孱弱的體能,畏懼挨打和疼痛。但他更不要像以前那樣遇難而退、逃避,長期下來把問題養大了,變成無從更改的慣性硬傷。他到現在仍畫不好直線,總會帶點弧度,所有嘔心瀝血的描繪畫作全都找不出一條直線。
他現在用另一種方式來取代弱冠以前的惡習:當「退縮、逃離」意念強烈時,拉出過往慘痛教訓,好好回味──接著會開出什麼樣的結局,不言自明。然後藉此打消放棄的念頭。
「來阿,尿床小子!爺還沒盡興吶。」火柴人站在蘇賦旁邊,叉著腰恣意嘲諷:「快快受死,爺趕時間吃飯!」
「躺那麼久,是不是男人!?」火柴人持續嘲諷:「你的臭雞蛋該不會在十八歲那年,被貧窮親人煎去做午餐了?不吱聲就是默認,那爺得改口叫你『公公』囉。」
「哎呀,瞧我這記性,忘了太監一職百多年前就廢掉,沒有了。」火柴人捧著雙頰表示惋惜,接著說道:「既然太監沒法當,大可改走另一條路,跟著雜耍劇舞團混飯吃,趕上現今流行的復古風潮。」
「你扯起一塊紅布條,上面標榜『絕世公公』,當眾脫褲表演夾蘋果,挑戰夾住多少顆而不掉下來。如此驚豔本領,劇團的壓軸好戲非你莫屬。」火柴人手舞足蹈地模擬情境,說書口吻繼續講述:「成為臺柱不久後,團長的肉山夫人看上你,強拉你進閣樓秘密調教、給你安上一支假陽具,接著把你壓在巨肥身軀底下......」
蘇賦抬頭瞅了瞅亢奮挑釁的火柴人,又躺回糙硬地面,肉山磨男的驚悚情節不斷傳入耳中。他沒多餘氣力做口舌之爭,默默觀察四周圍繞的遭亂雜物。然後趁火柴人講得起勁,小心翼翼爬到一尊舉刀欲斬的披甲木像後方,挨著木像背面慢慢站起。
他從雕像持刀的腋下露出一隻眼窺探,並試著推動雕像,測了四次才測出大概重量。他看準火柴人發現目標消失而驚愣的那瞬間,捨身全力一撞!
「砰!!」木像轟然往前趴倒、砸中火柴人、一擊爆頭!三管血量剎那滅失。
蘇賦瞧見木像胸口底下噴出一灘土壤,猶若踩爆番茄那樣散濺。火柴人橫露於雕像外的下半身,則徹底沒了動靜。他不敢相信這記衝撞竟能一舉殲敵,真不知是走運了還是它大意性格所致。
蘇賦呆看火柴人遺骸漸漸粉化,隨風消逝,心想下一場可不能這麼賭運了。
「啪搭。」一聲跺地輕響。
蘇賦循音左望。
一尊頂戴土製羽帽的火柴人,雙手抱胸、姿態高傲站在沙包壘垣的前方。蘇賦目光投射過去時,它居然跳起舞來。只見它上身保持不動,兩腳輪番快捷踢出、雙腿俐落的開闔交錯拍擊地面,腳底板似是烤肉刷子,啪搭啪搭啪啪啪瘋狂炒刷著地面。
它宛如一隻靈巧小麻雀,用輕盈腳步吱吱喳喳演奏一首歡快樂章。
一曲奏完。
它播音放話......
「流水韶華載千舞,漫屋榮盃風霜淡,鞋伴天涯貫始終,君憶傳承芳百世。」──
它右腳往後翹起,腳尖連連點擊地面說道:「這雙腿是本人畢生榮耀,可惜仍欠缺一個完美舞台,成就永恆璀璨的傳世紀錄......今日與君相會,吾心豁然通達,原來苦尋多年的夙願正果──就在君顏之上!!」言罷,它風風火火衝了過來。
阿爾式踢踏舞,天籟樂團走唱期間蘇賦便已見識過,不吸引他再看一次。它提腳起舞這段空擋,給了蘇賦機會,把場地佈局弄明白──他右方,呈弧線依序擺放的障礙物有:矮中高三根石柱、一小群木製假人、疊好的五個酒桶、一架雙人座位鞦韆椅、大圓桌與三只漆黑的鐵腳摺凳。最遠物品是一捆放在西廂攔杆上的洋藍鞭子,皮革握柄貼了一張紙條寫著:「鑒明電擊鞭」。
蘇賦不知師兄放了什麼武器在西廂走廊上,只說他能夠跑到那邊的話,後面就輕鬆多了。他很希望是一柄長劍,握有使用經驗的武器,膽子將從三歲增長到七歲,六重峻樓般高大的畏縮情緒也會砍矮一兩層。
他清楚自己的緊張與畏縮。這跟初次在人們面前彈奏琴箏一樣,每次下指撥扣琴弦之際,深怕失誤而丟臉的猶豫便會跳出來搗亂,扼減他力道、漏掉旋律節拍,或是彈錯弦。
對手朗誦:「流水叉叉叉......」的時候,他起跑狂奔,穿越三根蝕痕深鑿入體的粗獷石柱,闖進垂臂吊掛在支架上的陰森假人群裡,沿路邊跑邊推倒。跑出人群之際,身後已是遍地分崩離析的肢節與軀幹,他手中還抓著一條匆忙扯下的假臂。
踢踏火柴人緊追其後,避開散落的假偶零件,忿忿咒罵:「臉台休走!乖乖與吾鞋結合,一同締造踢踏界永恆神話,豈不美哉?爾今以三流手段抗拒,未免......」
一條模糊物體驀然飛擲過來。
踢踏火柴人驟急一偏、閃開假手,奔速跟著減緩少許。
得此良機,蘇賦改往較為空曠的中央奔去,迂迴跑至西廂走廊末端。
象徵「勝利」的武器越來越接近。
他拼命跑跑跑,連連扭頭警戒後方的追擊者,伸臂抓向「勝利」。
人在某些時刻裡,時間竟然會被拉長......從小到大安逸和樂生活的蘇賦,都不曉得「人」具有這種奇妙狀態。短短二、三秒光陰,他卻覺得好像過了五分鐘之久,掌心才觸摸到一柄涼涼硬物。
踢踏火柴人闖越假人陣急馳而來,蘇賦看也不看抓起武器、返身一通胡劈亂砍,阻擊對方。當他勇氣激增到二十歲,有信心贏下這場訓練的一瞬間,手裡傳來與昨天截然不同的操劍感,令他甚為奇怪──他把武器拿到眼前一看,臉色大變。
「這是什麼,為什麼不是劍!?」
蘇賦又驚又詫揮打幾下軟趴鞭子,無論如何突刺點擊、如何橫抹劈斬,鞭子總是一垂到底,硬挺不起。隨後他瞧見柄端貼有一張白色標籤,上面寫著「鑒明電擊鞭」。光看名字就知道此鞭厲害,可他不會用啊。
蘇賦丟棄鞭子,速掃周遭一眼尋找替代物,最好是硬硬的東西,破爛棍子也行。然後他找上鞦韆椅後方的一組桌凳,並展開預想演練──
首先,他朝右作勢跳下校場平臺,往馬廄那邊逃逸。實則趁著踢踏火柴人搶快跳臺,要抄截他的時候。他倏然逆改去向,全力衝越鞦韆椅,滾地鑽桌、拿到摺凳。有了鐵腳摺凳,才有機會擊敗火柴人!
辦法敲定,蘇賦立刻動身,用六分氣力的普通跑速,跑向平臺邊緣。
踢踏火柴人瞧不出真偽,以為蘇賦因體力耗弱,變慢了。它腿下功夫果然了得,見蘇賦跳臺意向明確,便俯身提速飛奔,瞬間超越蘇賦位線,抬膝大步跨出平臺邊緣,乾脆俐落的踏上前庭草坪,也坐實了蘇賦所願。
時機已熟,蘇賦奮跺一腳剎車步,藉反蹬力量狠狠逆向衝刺,改往鞦韆椅方向竄去。
「嗶!嗶嗶嗶──!!」踢踏火柴人驚覺被騙,憤怒的在頭上噴發四道沖天蒸氣。淺褐色的圓球頭,頃刻漲紅成深棕色。靈敏、力量、堅硬、速度等素質全面提昇不少。
它爆出原本受到限制而無法施展的技能「高躍前空翻」,不僅一舉翻上平臺,還掠掉大段路程。一口氣縮短與蘇賦之間的相隔距離,降落至鞦韆椅南邊。
剛越過鞦韆椅北面的蘇賦,也到了最後關頭。他不知火柴人發怒後,變化竟然這麼大。不過無所謂了,因為他就快拿到鐵腳摺凳了──紅皮圓桌已近在眼前,他飛身一撲、凌空彎腰,準備滾地鑽桌,取得摺凳......
※ ※ ※
東廂學舍,頭號房。
和煦陽光透窗斜灑,輕輕搔弄窗口下沉睡的女人,在她愁眉深鎖的俊俏臉蛋上,留印一片純白熱輝。此時她眼珠子快速轉動著,為一場即將發生的可怕災難而焦急呼喊:「別再往前走了!退回去!!快退回去──」
「不要進!!」
下一刻。
哀傷噙淚的貞鶴撫子,猛然從臥榻上驚醒坐起,右手緊緊揪住衣領、大口大口喘氣。額角汗水劃過她細緻臉龐,悄悄滴到皺亂毯面,暈開深色圓點......夢中瀰天煙霧與陣陣閃爍的刺眼火光,仍縈繞心頭久久不散。四面八方或近或遠的慘嚎呻吟及怒吼聲,並未因夢醒而結束。她還聞得到悶熱空氣裡的血腥味、火藥味。看得見巷路街道上的殷紅溪流和散落斷肢......一部份靈魂,已囚禁在那日事變當中。
她屈起大腿抱住雙膝,把臉深深埋入雪藍薄毯裡,痛哭失聲。
她一個沒能及時察覺圈套的過錯,害得老爺爺他們命喪異邦......都是熟識已久親如兄弟,奉獻大半輩子的忠義之士。
挫敗,她有過。
但這次......
一敗塗地。
她用力摁住胸口衣領,強行壓下心底那股使人軟弱無力的悲慟,轉而燃起復仇火焰。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UoqZAaO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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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活下來的人。
她要壯大自身能力!
倘若自身夠強,對付幾個爪牙根本花費不了多少時間,傷亡就不會那麼嚴重。
在此之前,要盡早聯絡上北村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否全數逃脫成功。
貞鶴撫子穩下心緒,抬起頭來打量周遭環境。她記得有人出手相救,地方雖是陌生,但卻是安全無虞。
房間十分寬敞,整潔乾淨。
她身旁格子窗上面,吊著長長一道半捲竹簾,前後兩端牆角有簡樸的竹子書架和衣櫥。門口讓一座彩繪屏風給擋著,與之隔空較勁的優美水彩畫,則高掛在相對的北壁上;她側近一張棗紅方桌,那稍微磨損的案面擱了兩疊衣物、一只加蓋的籃釉瓷碗、一柄新鞘武士刀及一封橙邊信箋。
她從魚皮刀柄上的家徽認出她的刀,慶幸沒弄丟它,這是她目前所剩無幾的倚仗。
貞鶴撫子掀開薄毯,移腳下榻,走向棗紅方桌。
她拿起紙箋,展信閱讀,信中娟秀字跡寫下一行行她熟悉無比的桑瀛文字,使她一度以為是不是遇到桑裔移民。其內容大意是──無論有什麼樣天大的麻煩在追著她,都來不了這裡。她可以暫且住下,等她自覺做足了準備想要離去,隨時都能走人......桌上幾套嶄新衣物和盥洗用具儘管拿去用,衣服如不合身,敬請告知。
閱畢,貞鶴撫子深深記下這份恩情。
打從剛剛起床之後,便有一股汗酸混合腥臭的奇怪氣味,若隱若現地在周遭漂流。
她嗅著怪味左右張望,搜索源頭,很快就發現氣味最濃厚的地方,居然是自己這裡。
她低頭一看,身上莊重華美的紅黑袖服已是破爛裂條,僅能堪堪蔽體。花樣刺繡染了多處乾硬結片的血漬斑塊,辨認不出圖案原貌。整件華服像是潑上一大盆污濁溝水,骯髒到跟住在垃圾小巷裡的乞丐一樣。
她羞愧地隨手抓起一套衣服和武士刀,衝進浴室。
浴室是橫長型的衛浴間,入門後東側有一座木製四足澡桶、一道水墨描繪《雙松崖間拱橋亭》的簡約屏風,以及屏風隔開的蹲式便坑。澡桶前後二牆分別是落地浴巾架跟一組洗臉鏡盆組;西側設有小窗口的淋浴間,由另一道木板屏風隔開,其板面四邊俱殘留著大幅畫像撕掉之後的膠條痕跡。
貞鶴撫子將新衣披上素面屏風,帶著刀走進淋浴間。
淋浴間壁面有條直溝,溝頂突出一截竹片斗口,溝旁垂下四條串珠鍊子,鍊子各綁一塊刻畫「方向箭頭」的木牌。而四鍊底下有漆藍、漆紅兩桿把手,把手再下去是嵌壁石盆,盆面擱了一碟藥香味的澡豆和一碗綠汁。
貞鶴撫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淋浴設計,覺得驚奇。
她試拉幾條鍊子,竹斗昇昇降降、左右擺首,沒有半點澀滯卡頓,順暢得很。扳下帶有刻度表的紅藍把手,斗口立即嘩啦啦噴出大量溫水。
她褪去腥臭破衣,掛到屏風另一端上頭,連鞘武士刀倚靠在屏牆折角處。
斗口固定在板牆高點,晶瑩水瀑不停澆然灑落,散發一團又一團渺茫霧氣。舒適的溫熱,經由她烏黑秀髮順流而下,滑越她堅挺飽滿的龍紋乳房、劃過平坦小腹至腴丘蜜谷,終於修長大腿和白皙足踝。也淌過她後背精心雕琢的彩繪龍鱗、綻放萬瓣的艷紅菊花,及圓潤緊緻的綿膩豐臀。
溫暖水流掃去一部份壓力和疲乏,卻洗不走身上大小傷疤。那些刀劍槍箭創傷,有新有舊,大多數為皮肉傷而已只是難看了點。對此,貞鶴撫子不以為意,她將疤痕看成代表堅忍、奮戰、生存與勝利的英勇勳章。她也不曾設想過屬於個人的「家庭」,她現在一心只想壯大「家族」與「復仇」......
※
貞鶴撫子穿上一套遍佈水漪暗紋的粉色練功服,胸口與臀部稍感束縛,但不妨礙手腳大幅活動。她準備好要會見此地主人,表明不會叨擾太久,救命之恩來日必定有所回報。
她綁上馬尾收妥污損破衣,整理好臥榻被褥和服裝儀容,走向兩扇材質硬朗的檀木房門。
門打開,就看到一個五官不整的醜臉老者,站在廊中面帶難看笑容對她拱手作揖。
老者有種特異、強質的敦實氣場,就像純樸厚重的遼闊大地,靈覺感應不夠敏銳者,只會當他是個土性很重的老農夫。
這類異質氣場,她僅在祖父身上察覺過。前年她力量初晉二流,在議事大堂的「拓展全國」商務會議中,勘勘觸及到祖父另一層刀術層面上、深澈幽寒近乎實質的潛淵氣場。
貞鶴撫子兩手交疊貼著衣服下擺,尊敬地鞠躬回禮。
「這邊請──」醜臉老者保持怪異笑容,點頭說了句桑語、擺手示意,旋即帶頭領路。
待老者走開,她復挺腰桿之際,揚沙校場上陡然發生的一幕,令她不禁駐足觀望片刻。
只見一名青做出魚躍前滾翻、往桌底下鑽去,卻因角度不當側摔倒地,背著她弓起身子,手捂腰背痛呼哀叫。而男子腳邊,有一具簡單線條組成的球頭土偶在大跳踢踏舞:噠噠噠、啪哩啪噠......乾脆歡快的敲打旋律迴響全場,挑釁力度非常強勁。
武道初學者?摔成那樣......貞鶴撫子第一個念頭才剛浮現,就被土偶吸走所有注意力。千變萬化的神奇法術與魔法,她鮮少得見,沒想到竟能在此一睹法術奧秘。
領路老者放緩步履,靜候著。
貞鶴撫子見狀大感不好意思,低著頭連忙跟上。
※
「師弟,今天到此為止吧。等等咱們要進城一趟,你得跟家人說說你的現況,我和師傅要去找金先生。」蒼墨琴招招手,走向躺地摸背的蘇賦。他從懷裡拿出治癒藥丸:「明天開始團戰訓練,你會有幾個火柴人戰友,敵我隨機發配防武裝備跟道具。如果你過得了一關,縱然僅是一道小關卡,也能獲得小獎勵。」
「傻帽熊,你說的獎勵,該不會是往我這兒掏吧。」楚長老一邊領路一邊傳音入密。
「請長老專心帶路好嗎,耳朵伸這麼長做啥?」蒼墨琴揮退火柴人,拉起蘇賦,遞出藥丸說道:「師弟辛苦了。萬事起頭難,只要熬得過,天地任君遊。」
「想當年,五宮煉獄級的萬象火柴人,我可是打通了風火雷三宮呢。那三宮除了該宮大師兄、大師姐外,其餘師弟妹都得喊我一聲『插班大師兄好!!』咧。」蒼墨琴一臉憧憬,喃喃說道:「千百位師弟師妹齊聲敬禮的恢弘排場,那真是飄然兮、愉悅兮、滿足兮......」
蘇賦腫脹灼熱的背疼忽然減輕不少,細思推測這段話裡面的隱晦內情──他想他找到蒼墨琴執著「大師兄」銜稱的原因了。
「睡美人醒了,咱們去瞧瞧吧。」
「她,醒了?」蘇賦雙眼驀亮,精神大振。
「你看看你,一聽到人家甦醒過來就瞬間變了個人。搏鬥訓練好像全是假的,不會痛也不會累。」蒼墨琴左臂抱胸、支起右手捏著下巴,高度懷疑地重新打量蘇賦說道:「我越來越覺得你修習防身術的動機......沒那麼單純。」
「大師兄多慮矣。」蘇賦微笑拱手:「我本孱弱,應當強身健體,奠定立世基礎。有了基礎,方可盡展拳腳,謀圖一番成就。」
「師弟所言極是──但重大嫌疑仍舊存在。」蒼墨琴贊同附和,句末補刀。
「我心有困惑,望大師兄指點迷津。」蘇賦直言說道:「防身術不是簡單有效的幾招嗎?怎麼師兄教導的,好像遠遠超出了很多。」
「本派獨家防身術,即是全面全方位修練,這就是『牽一髮動全身』的道理所在。」蒼墨琴拍了拍蘇賦肩膀,肅容講解:「師弟然悟否?」
蘇賦又愣又慢的點了一下頭說:「原來如此......」
「走!去看看你的夢中情人吧。」蒼墨琴將姻緣紅帽硬扣在師弟頭上,拉著對方衣袖往教書大廳衝。
「啊──!?」蘇賦被扣得莫名其妙兼說中心事,且驚且慌地被拽著走。「我的什麼人?」
二人迅速通過主樓廊階。
※
他倆蹲到門外探頭窺視──廣闊大廳之中,身穿天青色上衣、瑰紅褙子、墨黑長裙配酒紅腰帶的赤霜華,盤坐在《錦繡山河》彩雕壁前方。她面前的紫壇炕几擱了兩疊硬皮書冊和一隻精巧銅爐,灼燒釋出的絲縷輕煙馬不停蹄地抽離爐蓋,散沒於空、化為旋廳醇香;楚長老雙手互揣入袖,眼觀鼻鼻觀心盤坐在側近,意識彷如神遊太虛不在人間,徒留一副空殼擺擺樣子。
場內五十顆草墊鋪排整齊,數盞燭臺沿著中央過道兩兩佇立,不因沒有門徒而盡數收掉,算是給空曠寂寥的大堂添些生氣。首行鄰著央道的席位,有個衣著粉色練功服的馬尾麗人,誠敬地在蒲團上俯首跪拜,嘰哩呱啦說了一長串桑語。赤霜華流利回覆幾句桑語,抬掌要她快快起身,無需行此隆重大禮。
談話接近尾聲。
楚長老徐徐步出教廳大門。
「長老,她們都在說些什麼?」
「楚長老,那位姑娘的傷勢痊癒了嗎。」
「長老,她姓啥叫啥?仇家有哪些,會不會找上門?」蒼墨琴磨拳擦掌,躍躍欲試說道:「找上門最好,我便能以自衛之名、施行洗劫之實,痛痛快快賺上一筆橫財,填補空虛帳房。」
「楚長老,師傅收不收留那位姑娘,讓她暫且避避城內各方追緝。」蘇賦關切探問。
「別吵啦──」楚長老被蒼蘇二人兩路夾持,左一言右一句問題轟炸,鬧得整個人無端煩躁起來。他拇指比了比後方:「掌門叫你們進去,有什麼問題就去問她吧。」
楚長老說完,掉頭就走。
蒼墨琴、蘇賦摸不著頭緒的相視一眼,隨後跨檻進門。
二人深入廳中,赤霜華負手卓立在紫檀矮几前方等候他倆,左側是刀不離身的粉服姑娘以及剛剛站定的楚長老。
待他倆走近時,赤霜華切換著桑語漢文,提及金龍之約並為雙方略做一番簡短介紹。
蒼墨琴有禮的拱手作揖。
蘇賦有禮的拱手作揖。
貞鶴撫子微躬回敬。
「此次進城,蘇賦需向家人徵求修習武藝的認可。貞鶴姑娘則是想嘗試能否聯絡到失散的同伴,所以會跟我們一塊下山。」赤霜華從袖袋拿出三塊豆綠玉符,分發下去。「這是通話符,有事按下五角晶鈕呼叫。」
蘇賦雙手接過,仔細一看,長八角型的玉符約半掌大小,中央鑲嵌一顆水晶星星,背面是持續轉動的浪花漩渦。包含水晶星鈕在內的玉符質地柔軟如布,能夠對摺或是揉握成團,端是神妙奇特。
「你們讓開點。」赤霜華轉身一指。
山河浮雕壁右下一塊綠茵草丘之上,有座壁壘森嚴的雄偉城市,其拱形大門上方的壯麗城樓及兩側敵臺敵樓,皆靜佇一個個三倍姆指大小、負弓配劍的甲冑士兵;數桿洋紅旗幟安插在城垛槽口裡,布面飄盪於空中凝固著,連籠燈串亦然暗啞無采。
經赤霜華一指虛點,壁中那些本是死物的浮凸雕像驀然活了過來,黃土素顏的城牆士兵紛紛睜開雙眼、僵硬旗幟立刻抖擻擺浪,全員甦生之後便火急火燎奔走起來──兩支隊伍跑下城牆推開巨門、垛口有人吹響長鳴號角、還有人策馬狂奔負責傳令與調度。數夥士兵進入城樓,合力搖轉絞盤,吊起第二道鐵閘。
一個鎧甲塗繪鮮明新穎的鳳翅盔小將,在城門前邊揮刀施令,門洞旋即衝出一輛純黑廂房、捲簾銅窗、朱瓦車蓋的四駕馬車,沿寬闊主幹道埋首飛馳。
馬車之後,忽有一隻特大號獨角灰狼硬生生鑽入門洞,身蹭壁面狼爪不斷挖刨岩地,呲牙咧嘴要擠出城門。
翅盔小將回頭察看,卻已遲了一拍,那隻獨角大灰狼歡歡快快衝過他身畔,急欲追上馬車後塵。小將惱怒地用金屬鞘珌敲打石板兩下,然後指向城內。
跑沒多遠的獨角灰狼,聞聲沮喪地繞往草坡半圈,拎爪躡腳慢慢走回。
翅盔小將的目光緊隨著灰狼,緩緩移至他面前。那一身蓬鬆柔軟的鉛灰狼毛,佔據了他視野五分之三。而惱怒沉吼的凶惡狼臉,正眼巴巴地瞪著他。
人與狼之間的眼神較量才剛打響戰鬥,城門一陣喧嘩騷亂,強硬牽走了他們互相廝殺的纏綿視線。
這時,有隻長了兩顆鱷魚頭、一顆犄角龍頭的龐大怪獸堵塞在門洞裡,通道變得陰暗沉悶,幾位持盾壯漢擋著鱷龍三首,沁汗賣力地往裡面推擠,試圖把這隻怪獸給推回去。
怪獸很聰明,等拱洞積滿一窩士兵時,牠突兀闊步暴退,讓士兵撲倒在城內開闊的街道上,再把撲街士兵叼起來往後扔。一口能叼起兩三人。
怪獸有七顆頭,上二蛇、中一龍、下雙鱷,兩肩是劍鬃獅子頭。獅子頸脖較短,是其他覆鱗長頸的一半。當牠退開放兵,壁畫日月輪替與現實同步的午後陽光便傾瀉入洞,照亮牠部份身子。牠龐大略為扁圓的犰狳軀體,通體披上極端鋼硬的環帶甲殼,銀黑甲殼閃爍著粼粼反光。
士兵扔光,無人攔阻,下輪隊伍仍在登城踏道上奔跑。異獸又把頭塞回隧道,這次是龍與獅子,爭先恐後地往出口鑽擠。龐碩身軀卯足萬鈞力氣頂著拱洞緣口、撼動了整座門牆,塵土和碎磚窸窸簌簌不停震落;城樓搖晃偏擺岌岌可危,樓旁還有一條巨蛇睜著豎瞳眼珠,好奇的觀察建築樓層內四處逃竄的人們。
城樓另一側,第二條巨蛇趴在馬道上抽吐濕漉舌信,懶散地眺望遠方。牠圓滾長頸兩旁有幾名甲冑漢子拿了數綑紮實鉤索,扣進鱗片縫隙,預備往後拉拔。
獨角大狼不待號令喊下,便如滿弦離弓的強勁箭矢般爆射而去,飆起一道灰色疾風,迅猛衝向城門。
翅盔小將施展輕功,點地飛掠緊追其後。
門洞,細柳軟劍為鬃毛的威武獅頭,張嘴吼出一記能夠擊潰磚造平房的咆哮彈,犁破道路堅實岩板、鑿開一大條捲邊壑溝,朝著灰狼飛襲而去。
大灰狼縮起兩肩、垂下頭顱長角,悍勇穿透那顆扭曲周圍空氣、強勢轟來的重磅音波,狠狠突刺進門。犄角龍頭擠掉獅子,猛然往下一咬,銳利龍牙牢牢箝制粗長螺角,兩者渾身輕顫互相角力,暫時僵持不下。僅有刺耳磨擦聲,仍可自由活動。
翅盔小將一踩狼臀,身形驟然拔高升空,蹬牆上城頭。隨即吆喝指揮,召集更多人手,拿出更多繩索。
城門插曲並未影響馬車行進速度。
它從遠方丘頂、大主幹道的尖端處疾馳而來。體積堪比精巧化妝盒的它,在蜿蜒起伏的寬道中逐寸膨漲,奔至丘下隘口時,體積已和十斤酒罈相仿。
瀕臨道路斷口之際,四馬齊齊抬蹄高躍、跳出山河雕繪壁,在洪亮嘶鳴聲中拉長一道模糊黑影,凌空飛越大廳,最後翩然落到門外的練武廣場上。
貞鶴撫子與蘇賦看呆了,就像初次見到魔術表演「人體切割」那樣,眼裡寫滿驚奇。
「你們有什麼東西要帶的,去收拾收拾。」赤霜華兩種語言各說了一遍。
貞鶴撫子鞠躬行禮,返身回房。
「是,師傅。」蘇賦拱手一揖,跟著離開大廳。
※ ※ ※
葵花鏢局。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張芙妮摀著耳朵跑出會客堂,在走廊上跺腳騰鬧。「成天關在家裡沒有歷練,膽子愈關愈小,人都變得畏畏縮縮了。這趟鏢,我就是要一塊去!」
堂內,端坐大圓桌旁的張岳馬,悠悠舉杯呷了口熱茶,然後啜著煙桿銅嘴深深吸了一把......他瞭解女兒脾性,知道接下來會耍出什麼樣的任性節目,但他不會阻止。因為他喜歡,因為他覺得有趣。
張岳馬點一下菸桿說道:「妳不是剛從黎漫回來,還不夠歷練啊?」
「路途這麼短,只能算是散散步。」
樊少秋斜揹綑布長槍、雙手抱胸倚在門邊,看著小妹越門折返堂中。稍早時候,他質問她有沒有看見她房間窗檯擱了一份黑惡料理,結果她一問三不知,裝傻充愣打迷糊。
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整回去」──
扔一籠蟑螂老鼠到她房裡?
小妹根本不怕,以前玩過了。
丟幾隻高腳蜘蛛和醜不拉嘰的小蜥蜴?
他預料小妹會這樣說:「良蟲多多益善,謝謝秋哥哥。」
剩下毛茸茸的大狼蛛沒試過,可那玩意連他都怕,更別說去抓了。
「秋,哥,哥──你也幫忙說兩句嘛。」張芙妮走過去,拉起樊少秋的手左擺右晃。「拜託嘍。」
樊少秋右肩規律性顫動,他一臉厭世說道:「妳答應不再捉弄我,我就幫忙。」
「那怎麼行!」張芙妮像是撞見不可能的懸案真相,手摀襟口搖著頭一步一步慢慢後退。
「請你幫個小忙,你就想剝奪我少有的快樂?」張芙妮眼眶濕潤、皺眉欲泣,句句滿含辛酸苦楚:「你你你,你於心何忍......」
「這話該由我來說才對。隨便妳了。」樊少秋靠回門框,生無可戀地凝望庭院大榕樹,唉聲嘆氣:「人字兩撇劃,易寫卻難做啊──不提也罷,再提我會腦溢血。」
「爹爹,你看啦,他都欺負我。」張芙妮軟軟跌坐張岳馬小腿旁邊,委委屈屈說道:「我待不下去了,我要離家出走!」
「不過爹爹同意讓我隨行的話,那我就不離家出走惹。」
張岳馬笑了。
他笑瞇瞇的圓臉湊到女兒面前說:「小姑娘,妳風向未免拗得太硬了吧。」
「吼呦,你就答應人家嘛。」張芙妮啟動亮晶晶大眼眸,可憐兮兮地巴望著父親。
「好,不,好,嘛──」她努力搖晃張岳馬的膝蓋,晃得白浪掀天、波濤洶湧、爹椅飄搖。
樊少秋抿嘴忍笑,目不斜視緊盯榕樹那一把人瑞級大鬍子似的茂盛氣根。思索用什麼言詞搞出一套犀利組合拳,來好好譏諷一番。他迫不急待看到小妹失望至極的表情......被她把玩那麼久,今天終於輪到他了。
儘管張岳馬的身子已經像企鵝走路那樣搖搖擺擺,但他面容依舊保持安詳寧靜雲淡風輕,未有煩躁不耐的神色。他深吸了一口香醇濃菸,然後沉穩說道:「好,這趟鏢讓妳跟。」
「哇哈哈哈哈,吃癟的滋味如何呀,小妹......呃?」樊少秋放聲嘲笑兩句,忽爾覺得不對勁。
他看著呆愣、還沒會意過來的小妹,錯愕地探問:「伯父,您說錯了吧。您應該是要說『妳給我好好待在家裡,哪兒都不准去。』才對。」
「沒說錯,我同意讓她去。」張岳馬煙桿抵唇,再吸。
「啊!?」樊少秋瞪凸眼珠子,震驚。
「耶──爹爹最好了。」張芙妮歡笑抱父腿,狂喜。
「禁足,她又會偷跟。苦勸歹說不下數十次了,還是沒變。前年有一趟跨郡押標,她就藏在『龍鳳大瓷瓶』裡,半途跳出來硬上車。幸虧沒弄破這件價值數百萬的貨物,否則傾家蕩產都未必賠得完。」
「此事,你沒忘吧。」張岳馬瞇起魚尾紋繁榮昌盛的笑靨,看著樊少秋說道:「我想通了,與其禁止然後偷偷跟來,不如光明正大的讓她在眼皮底下蹦噠,由你和阿辰看顧著,還比較省心。」
「伯父,我娘突然要生了......」樊少秋汗額急眼地焦慮說道。「我想回家照顧我娘,現在辭退來得及嗎?」
「秋哥哥,說過要幫手押鏢的承諾怎能反悔呢?」張芙妮歪頭枕在父親大腿上,涼涼調侃:「出爾反爾是個很差勁很差勁的壞習慣,改掉壞習慣,秋哥哥會變得更好哩。」
「剛剛就是在講妳、檢討妳吶,麻煩精!」樊少秋鬱悶氣結,指著張芙妮的鼻子說道。
「爹爹最好惹......我愛爹爹......」張芙妮閉上雙眼、甜甜淺笑,抱著老父大腿輕柔搖晃。把逆勢節奏帶入溫馨旋律之中,展開親情領域,杜絕一切是非爭議。
某個氣抖硬的揹槍青年,就這樣被俏皮的嬌嬌女晾在一旁,宛若遭到排擠的邊緣人。
張辰心不在焉地跨入鏢局大門,手裡兩袋早餐沒了騰昇熱氣,僅剩些許餘溫。院子切磋落下的龜裂陷坑還未動工填補,只沿邊拉起三條焰黃色警戒繩,安插一塊髒舊泛黑的告示木牌而已。
他邊走邊掃腳,把零星碎石踢進坑裡,尋思怎麼開口敘說跟蹤者的怪異。
「呦喝,捨得回來啦!?你東西買到飄洋過海,蹚遍各種磨難,涉足到世界盡頭才買成是不是?」樊少秋出廳迎接,虎急急地搶下兩袋早餐,返身拎起袋子、拿出肉粽往廳裡走去。「餓煞我也。」
「路上有事耽擱。」張辰跟進廳堂。
「啥狀況?莫不是遇見了一顆令你怦然心動的翹屁股,然後情難自禁尾隨人家,摸清人家住在哪,改日好拜訪。」樊少秋咬下一口淋醬肉粽,指著缺口說:「冷掉了,味道變差不少。」
「天下果真沒有免費的東西......」樊少秋鼓著臉頰含糊說道:「有也必帶瑕疵!」
「阿辰,有件事要先跟你說說。」樊少秋將其餘餐點一一擺上圓桌,並對張岳馬說:「伯父要吃嗎,免錢的喔。」
「我用過了,謝謝。」張岳馬拒掌道謝。
「魚竿,你不是有事要講?」張辰問。
「伯父同意讓小妹參與這趟行鏢,很超乎常理對吧。我不好極力勸阻,但你可以。」」樊少秋擺完餐點,抹淨嘴邊醬漬,轉向張辰說道:「你勸勸伯父吧。小妹正值桃李綻艷的花樣年紀,理應打扮漂漂亮亮,多與同齡人交遊踏青。怎可天天舞刀弄劍,跟我們這些莽漢武夫混在一塊,操持危險工作呢?」
「秋哥哥好吵哦,管那麼多。」張芙妮皺眉癟嘴,搖著老父膝蓋嬌嗔說道:「爹爹啊──快叫秋哥哥住嘴啦,鄰居都要衝過來抗議噪音污染了。」
「不是我管太多,是妳性子太野缺乏自制!」樊少秋側目睨視正在掩嘴呵欠的小妹。
他回頭問張辰:「你怎麼看?」
「是啊。」張辰眨眨眼,促狹一笑。「你好吵喔。」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QGM8RRL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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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樊少秋備受打擊,神情中箭受傷。
他轉而對張岳馬詢求贊同:「伯父,為了小妹的安全著想,請您務必回絕小妹。」
張岳馬含笑招招手,貌似有話要說。
樊少秋眼看有戲,登時來了精神,殷切地彎腰俯身、別過臉容。
他耳朵一湊近......張岳馬輕聲說道:「你,好,吵,哦──」
至此,樊少秋不好多說什麼。他尷尬得梳理頭髮自我圓場:「你們這麼團結,我安靜吃飯便是。」語畢,他拖出凳子一屁股坐下,大刀闊斧地掃蕩桌上餐點。
「爸,有件事要請你調查一下。」張辰正色說道:「我從『艾香』回來的半路上,發現有人跟蹤我。那是一個高瘦漢子,相貌異於常人,行事作風和以前遇過的跟蹤者天差地別。被我看見了,竟躲也不躲的和我對望。」
「之後我拐進一條小巷......」
張辰略掉駭人細節,只概略說明跟蹤者的身體突然產生可怕變化,撂完狠話便升空離去。他猜測那東西應該是某類精怪所化,不是人類或異人類假扮。
離奇遭遇說完,他定定看著父親,盼望父親慎重看待這件事,不要誤認為是他的腦子仍賴著床鋪尚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錯把夢境妖怪與現實人物混成一塊,從而作出交代性質的潦草處理。
樊少秋和張芙妮一聽「肉體產生可怕變化」,立馬精神振奮、兩眼放光,屁顛屁顛跑了過來。樊少秋嘴邊還黏了顆肉粽米粒,張芙妮則是原地蹦起,一改嬌嫩柔弱的惹憐模式。二人雙雙纏著張辰窮追猛問。
「老哥,別模糊焦點好不好,『身子產生可怕變化』到底是怎麼變的?你快說啊!!」張芙妮緊抱張辰右臂,央求驚悚細節。
「阿辰,別吊胃口了。我走南闖北也有幾個年頭,各式各樣與妖靈精怪相關的邪門異聞,由來只聽別人提起過,卻無緣親眼見識。」樊少秋牢牢抓住張辰左腕,誠懇說道:「看在咱倆交情多年的份上,你就一五一十展開詳說吧,助長我驚羨凡夫俗子的冒險史。」
「你們幹嘛,拿麻煩當樂子啊!?」張辰被二人激動拉扯,像颱風天裡的白樺木那樣搖擺不定。
「得了得了,你們消停會。」張岳馬出聲制止,隨即說道:「我下午就去請人打探打探,一有結果會跟你們說。」
張岳馬又道:「鐵京之行的委託人和梁泊十名援手這兩天會來,現在正好有空,你們去把客房整理一遍。客房平日都有清掃維護,你們只須擦擦桌椅門窗就行了,輕鬆不費勁。」
「啊啊啊......肚子好痛喔──」張芙妮彎腰駝背、雙掌掩耳,尖叫著跑出廳門:「爹剛剛說了什麼,我啥都沒聽見......」
張辰與樊少秋齊齊一愣,怔怔看著小妹機伶遁逃的漸遠身影,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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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茴城,滌塵街。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IjrZYHi1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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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鶴撫子換了低馬尾髮型,戴上烏紗帷帽和醜臉老前輩給的薄皮面具,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單眼皮厚下唇、毫無特殊氣質的普通女子。她重返突圍脫困的那條街上,回到那間二樓側房殘破漏風的服飾店。
來時的路途中,見著自己與禾稻組成員的肖像畫,大量張貼在城內各街圍籬磚牆及石燈告示欄上,並用她陌生的漢文羅列以下罪名:「涉及長阪街暴亂、破壞公共設施、危害百姓人身財產安全」。
幾處熱鬧大型市場、聯館百貨廣場、公共性質的湖亭酒棧大園林,還圍了一群購物民眾對著官府公告欄議論瞎評。蒙面忍者和恩公兩位弟子的肖像畫也在此列。蒙面忍者抓捕條件較為特殊,有目擊到可能的藏匿點,通報、抓到人,即完成懸賞。
一路走來便有許多暗中審視的犀利目光,往她身上掃描了數回才離去,都是不同批人馬:有喬裝成挑擔貨郎的斯文四人組,在棚架豆花攤旁邊向年輕姑娘介紹胭脂水粉時,視線「不經意」拂過她兩三遍。
兩個腰繫工具革帶的佝僂老漢,蹲到橋樑牌坊的屋坡上頭修繕破瓦霉板,待她走近,「不慎」滾落掉下一柄抹泥鏟刀,然後請她幫忙丟上去。還有卜卦算命說她近日有「血光之災」需要作法化解──去除面毛的美顏絞面攤說她「臉容毛粗嚇人」可七五折幫她處理──拉二胡賣唱和街頭畫家也有事......
官差倒是沒碰著。
貞鶴撫子佇留巷口旁一間「柳槐茶館」前方,細看服飾店掛上「歇業」牌匾的一樓門面。外頭亮光走不進去,室內亦無運轉作息的人煙燈火,只有沉甸昏暗的寂靜貼著門板縫隙與朧白窗紙。
她在尋找一枚鑿刻徽記,因此視線多半聚焦於廊道檐柱的石礎上,以及店面夾角牆底部。。
那是創組早期就敲定好的聯絡記號。
她必須在黃昏時分之前找到徽記、聯繫上北村,然後趕至停車場與恩公他們會合。
街道形形色色的閒散過客來去匆匆,或急或慢地從她身旁分流而去,恍若勞碌蟻群般奔走不停。街中除開族群龐大極為常見的野豬人、蜥蜴人和正常人外,另可見到固守地盤、終生跨區活動次數有限的異人類。
而出沒「冗歌山脈」與「總匯大草原」地帶的綠野蟒人,就是屬於龜縮領地的一支族群。
膝蓋以下為粗圓蟒軀,身上一襲六袖錦紋寬袍又長又顯眼的綠野蟒人,有男有女一共五位。個個揹有六把兵器、提挾著幾口鐵格襯綢布的防水箱囊,在對面磚道上扭臀擺尾地肆意蛇行。他們行進所需的活動範圍,霸佔了五成道路空間,人們莫不紛紛靠邊讓路,之後一連串抱怨咒罵夾道相送。
沒配戴「聲波轉譯頸鍊」和「轉譯耳貼」的蟒人,是有聽沒有懂,依然我行我素。
多虧那幾名異類攪起這陣騷亂,牽動貞鶴撫子注意力,使她意外找到聯絡徽記,省去不少時間。
聯絡暗號就刻在一盞石燈殘座上頭。
她運功凝聚目力,穿過馳道上飛速流竄的車馬糊影,清楚看見破損基座的斜面角落裡,有一條顆粒分明的稻穗徽記,穗尖略彎指向東北,根部底下則有組數字「100」。其意思是下枚記號,離此約有百來公尺。
她循著暗號指示加快腳步,到下一個路口右轉,進入一個繁盛競麗的迴彎市集。
市集裡,人潮洶湧塞滿整條道路,道路兩旁擺放了無數件拼圖彩玻燈、麗紋繁複大地毯、斑斕衣飾和兜帽長袍、高高疊起好幾柱的花釉瓷盤;攤販們笑得合不攏嘴拎起一件又一件「特價」商品,口沫橫飛地拼命推銷。
更有一票擦鞋的、刮鬍的、理髮的、洗頭的幹練師傅與年輕助手,邊幹活邊吆喝招徠路人。薄荷刮鬍膏的清爽氣味,在這片擁擠區域裡徘徊遊蕩。
眾家百艷攤位中一撮樸素的商店,是一間「微縮雕藝鋪」,以木塊或銅製的微縮建築物為主要商品。像是山拗小村、梯田城鎮、奇峰草蘆、湖心別院、南瓜裏閣......這都是熱銷商品,數夥人馬聚集於此打算買些紀念品回去。
貞鶴撫子認準「柱、牆、燈柱」基座部位,足履不留且看且尋。
她在一間販售精緻陶像、祈念珠串和機關玩具的小店旁支巷,找到第二枚記號,並依指示方位順著曲折小徑快速通行,走出喧囂繁華的迴彎市集。之後拐拐繞繞跑過很多地方,搜得更多徽記,越來越靠近終點站。
期間有幾個地方令她印象深刻:岔路多到宛如一座中型迷宮的地下道、似是官府提供給流浪漢與乞丐暫居的簡陋寓所、景緻非常漂亮的花街──通街左右全是粉粉紫紫的茂盛花串,無論何時放眼望去,兩旁極美花瀑都是展臂歡迎的熱情姿態。摘下藤葉,立聞一股蒜香氣味──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NgzyV8k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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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鶴撫子踏上一座青石拱橋,適逢三艘竹棚搖櫓船滑入拱券底下,船上遊客或站或坐,有打著遮陽油傘興奮張望,也有探身船外低頭尋魚兒,豐腴水草在清澈河底迎流曼舞。斷崖絕壁都能落種萌芽的雀榕,於橋梁側邊石縫中拔高生長,從石欄外圍大膽冒出,為乾白曬熱的橋面添上一抹蔭涼。
據徽記密訊所示,過橋後東北東方向莫約七十公尺,即是終點站。
「站住!」
貞鶴撫子上橋沒多遠,未及中段,身後貿然一句呼喝震耳。
她不明漢語,埋首繼續趕路。
啪搭啪搭......噠噠噠......數人合奏的凌亂腳步聲,越響越大。
一個亞麻短服寬鬆輕薄的腮鬍漢子,超車越位,持柄鑄鐵大刀攔住去路。
隨後七位拿著砍刀棍棒和指虎鐵鏈的凶狠流氓,姿勢老練地包圍了過來。每人膀臂上雕鬼畫妖的簡陋刺青,統一散發著濃厚辣眼的廉價氣勢。
突如其來的這夥人,把貞鶴撫子圍堵在橋欄邊緣。
「喂!妳耳聾是不是,沒聽到我在喊妳?」腮鬍壯漢提手一抖攤開彩繪肖像,肖像是一名容貌俊俏艷麗、束著高馬尾髮型的女人。其冷肅丹鳳眼揉合剛強眉宇,進而形成一股令人望之生畏的剽悍氣質。
「小娘子走得那麼急,要上哪去呀?」腮鬍壯漢面帶狩獵微笑,左手往臉上做著掀翻帷紗的動作:「我們在找人,不介意的話,露個臉讓咱們瞧瞧。」
攔路者的目的相當清楚,看也能看明白。
貞鶴撫子心中一凜,肌肉緊繃全神戒備,左腕貼上腰前距離刀柄四寸遠的素色腰封。她不曾用過易容面具,沒把握蒙混過關,儘管這夥人不堪一擊......最終,她還是選擇揭開帷紗,然後見機行事。
貞鶴撫子緩緩舉起白皙玉手,慢慢捏上草笠帽簷。
周遭兇煞流氓立刻架起鋼刀棍棒、甩鏈掄圈,全員速就戰鬥位置。
貞鶴撫子驟然摘下烏紗帷帽,現出一張毫無特色的平庸面容。
「我操!」腮鬍壯漢朝地上啐一口惡痰。「長得不像懸賞重犯,還敢出門見人,真他媽浪費爺的時間!!」
「滾!快滾──」腮鬍壯漢嫌惡揮揮手,側身讓路給這位五官乏味如白飯的女人通行。
待白飯臉女子下橋,腮鬍壯漢忽爾念起窯子裡的胭脂女郎,接著莫名陷入體燥根熱的高溫狀態。
「走,吃酒去。」腮鬍壯漢勾臂搭上一旁暴牙小夥的肩背,大搖大擺往回走。
「大哥,這酒錢......」暴牙小夥虛聲問道。
「怕什麼,不是還有劉二少的調查費可拿嗎,就你他媽醉操心。再說,上不了瑟瑟樓,還有他媽的倚紅樓可以將就啊。」
「那倒是。」暴牙小夥一派燦笑,落力恭維:「大哥不愧受過高等教育,要辦的事情總有法子做成。不僅如此,大哥身上還無時無刻揮發著天然的書香氣味,大夥聞了之後,腦袋可是日益聰慧、學識漸長啊。」
暴牙小夥恭著恭著,轉而朝向其餘豬朋狗友問道:「你們說說,平時有沒有聞到大哥身上的書香味?」
「有有有,我一起床就聞到了。」
「雀實,此香非同小可。」
「我,『攪江三棍』王巴郎,自城北跳槽入夥以來便日日聞此驚人異香,卻不知芬芳從哪流露。今兒總算弄明白了,原來香氣出自大哥身上,大哥當真曠世奇人矣。」持棒漢子大力讚嘆。
「常言道:『哥之香,平四海。弟之隨,填五湖。』,說的正是大哥這等超凡人傑!」指虎小夥高聲歌頌。
「俺書讀得少不懂說話,反正就是香,就是操他媽的又汗又香啊──」持鏈光頭佬激昂讚美。
「每日聞哥香而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友交而不信乎?師傳藝而不複習乎?」
眾人一通吸毒式吹捧,捧得腮鬍壯漢未酒先醉,飄步醺眼,爽到中風歸天的死亡機率驀然暴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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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陵雲大道。
十五道骯髒老邁的雨棚布告欄,佔據四十一號求職所的活動空地,兩旁瓦頂高牆亦然掛上許多塊黑框木板,板面徵才海報林林總總繁不及備載。求職者們在此費心挑選,為了謀得合適且能長久的職務,往往耗掉大量時間仍不一定找得到。
石桌樁椅沿西牆整齊排列,有人寫著一疊履歷表,有人拿著報刊畫圈叉。
東牆那兒有四座長方型特大號洗手盆,黑陶方盆裏盛滿了螢光青液體,盆周已是人滿為患,人人戴上藤質連套手籠,垂手浸入溫潤略稠的螢青光池,高速搜索心中嚮往的職缺。
【識網根點,由「靈識植物‧鍋蔥」作訊息處理、有限範圍的念波傳輸,其樣貌是一棵根莖叢連著頭上一頂鍋狀闊葉的奇怪蔥頭,球根周長為七十公分至一百五十公分不等。壽命一百至兩百年,不具自我意識的幼芽期為四十年,成熟後被官府送上牧山放養──主要功能為意識搜索,所得結果將映現到視網膜上面。未登錄的東西會出現「查無此項」。】
【神經導訊介譯池,抽取動物死亡一小時後至二十四時內的腦脊液、寄腦系殖萍的萃取液,用特殊融合法製成。活體抽取是極刑重罪,揭發者有重賞。】
【暫性生物耦合手籠,以殖萍根鬚為原料加工製做而成。功能為動、植物之間的初步轉化,即是接觸面半植物化。可逆轉。】
「識網根點」的搜索費用為五十塊十五分鐘,經常逾時的優柔寡斷者不在少數,耽誤別人寶貴時間。有鑑於此,官府預定十一月中旬漲價三倍。
場地後方一棟三層樓高、黃瓦飛檐、楹柱石獅的木造房屋,是辦理失業輔助、待業就職訓練、流民公舍與救急生活物資的審理堂,此刻擠滿了布衣粗褲的申請者。
「←2‧1」
「↑10│30」
「↓3│30」
「↓↓7│00」
以上是貞鶴撫子尋獲最後一枚徽記底下的四組符號數字:第一組是位置,餘下三組是時間點。
離指定時間還有十分鐘左右。因此她一進去,就漫步閒逛於十五面佈告欄行列當中,融入為數眾多的求職者群裡。
下午三點半整。
有個身穿長袖褐衣、烏黑腰帶別了把桑瀛長刀、深褐褲管捲起一截的斗笠漢子,從所前右側轉角處拐了進來。
那熟悉的身影,在門柱旁蒙上一層鏽色老漆的柵條之間閃閃現現,旋即跨過年代悠久的銘牌門坊,開始瀏覽左半邊的首排佈告欄。
莫約過了五分鐘,才邁進第二排,停留在首面佈告欄前方。
那人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楚樣貌。
而坐在西牆末段一只樹樁矮凳上的貞鶴撫子,趁那人隨意瀏覽海報的當兒,便起身沿著邊側小徑徐步走去。待走至第二排佈告欄、橫腳跨入欄列,站到那人對立面時,那漢子的兩隻草編涼鞋也正巧停下。
二人僅僅相隔一道薄薄木板。
貞鶴撫子眼前的徵人廣告,已經古舊到有些發褐捲脆,字跡也模糊難辨,但能依稀看清「機匠舖」三個字。
「北村?」
「大小姐!?」
「是我......藤原他們還好嗎,有誰被捉了?」
「他們平安無事,沒人被捉。」北村阪輝說道:「他們現在白天幹些臨時工,晚上研習漢文,以期儘早能聽會說。」
「大小姐,妳身上的毒......全好了?」
「嗯,有人出手相救,否則我無法站在這裡。這份恩情,只能等到完成復仇再報。以及──」貞鶴撫子說到後面,失落黯然:「找回服部他們,歸鄉厚葬。」
「我知道他們去向......」北村阪輝言及語末,悲傷如晨霧般籠上心頭:「他們過幾天,會被安置在『客塚館』裡。」
憶起逝去的組員,雙方陷入一陣沉默。
周遭繁忙如常;西牆有人指著石案上一字排開的報刊,低聲評論各行業優缺點及自身經歷給朋友聽。粗陋牌坊那邊零零散散的布衣民眾相繼入門,也有三三兩兩趕著應徵的人出去;從審理堂出來的申請者,有神情滿懷希望,也有臉色非常難看、激動撕爛申請表單、幾欲發飆的憤怒人。
世界並不因誰碰上極大困境或是死了至親摯友,而憐憫地止頓一毫秒,給個走出低潮的時間。又或者空降救援包裹,適時拉人一把──未來鑄成哪種好壞光景的關鍵轉捩點,往往伏藏於此。
「大小姐,」北村阪輝提振精神說道:「荻呂加派更多人手甚至雇傭漢人、異人來搜捕妳,還搭上本地黑幫,許下重酬和生意合作上的優渥條件,不計高額虧損也要抓到妳。」
「依在下之見,」北村阪輝沉吟片刻:「別露面,徹底繭居。給妳找幾家『急遞驛足』送餐過去,三天五日替換一次。等摸清對方布署之後,再謀反攻時機。不過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此地遠走其他城市,保持聯繫並攢積雇傭高手的財力。同時我也會試著聯絡總部,看看還有沒有忠於老會長的人。」
......
「大小姐?」北村阪輝見版面另一端沒有聲響,試探性輕喚了一句。
「我知道怎麼做。」貞鶴撫子說:「定下聯絡方法吧。」
北村阪輝聽到那疲弱乏力的語氣,得知她仍深陷愧疚沮喪的灰鬱流沙當中,便鄭重呼喝:「組長!」
「嗯?」貞鶴撫子聽此鄭重音意,不禁打起精神來。
「請妳暫且放下沉痛哀悼,將所有悲傷凝聚成一柄永不屈服的復仇鐵鎚,打造一套能夠引領我們反敗為勝的裁決聖刀、火炬神盾、大無畏鎧甲,使我們得以破開背德者的偽裝外殼、焚燬狡獪奸邪的算計毒匕、攻克萬惡齊穢的銅臭堡壘。」北村阪輝口若懸河又蕩氣迴腸地精神喊話:「當一切結束之後......用那盛滿仇敵鮮血的祭祀酒樽,來告慰忠義烈士的在天之靈,相信他們會非常滿意,了卻遺憾。」
「北村,你......」貞鶴撫子神情古怪:「這段話準備了多久?」
「大概兩三個小時左右。」北村阪輝說道:「熬夜參考十幾本西方故事書。」
「難為你了。」貞鶴撫子淺然一笑。
「只要組長能振作,區區幾小時不算什麼。」
「接下來我會消失一段時間,之後要怎麼聯絡你們。」
北村阪輝不細問大小姐要往哪消失,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拉開衣襟、探手入懷,掏出一小捲米黃字條,見兩旁恰巧無人觀閱徵才啟事,趕緊從欄板底下傳遞過去:「信鴿地址。」
貞鶴撫子抽走字條,收進袖袋。低聲說道:「他們就拜託你了。」
「請安心,勿掛念。」
「組長保重。」北村阪輝說罷,抬腳邁向右側第二塊佈告欄。
貞鶴撫子沿西牆邊徑直往門坊走去,離開四十一號求職所。
※ ※ ※
都鐸客棧。
蒼墨琴鞋踩紮實梯板登階而上,目標是二樓環廳迴廊的轉角雅房,頂著黑紗帷帽的師傅緊跟在他身後。
樓梯底下,掌櫃笑容生硬招呼三位短袖薄褙、坦胸露肚腩的獠牙豬漢,而領頭的高大豬漢扛著狼牙棒、揮動配戴尖刺護腕的豬蹄手,不耐煩地跟掌櫃大小聲爭吵。說穿了就是在找碴,無理取鬧;店小二口鼻蒙上一條灰色汗巾站在櫃前兩公尺處,使桿雞毛撢子清掃酒罈陳列架和封罈紅布的落塵,架中空了不少格酒罈位,有幾格還置入一塊寫明「缺貨」字樣的三角立板。
一向鬧哄哄的飲食大堂,今日沒了蜚語紛議和划拳吆喝,卻多了數分凝重壓抑。
幾夥帶刀帶槍裝扮各異的江湖人士,散坐食堂各處,其中不乏衣著團隊制服的五人或三人小隊。
這些披風斗笠客、黑裝蒙臉漢、綠鱗面具人大多沉默寡言豎耳以待,桌上小菜動沒兩口,僅是淺飲幾杯茶水薄酒。
他們在執盞向同隊搭檔邀飲,或是伸筷夾取椒鹽毛豆之際,目光皆趁機四方游移、暗中打量堂內食客的言行舉止。分辨何者是「緝賞人」,何者不是。並且秉持「同行如敵國」這條金科玉律,盤算著下黑手良機。
除去江湖人士,客棧還來了三隻高雅尊貴的五彩鳳凰,蹲踞在食堂中央一張方桌旁邊的特製窩墊椅,彼此聚首斷斷續續地沉鳴促吟,似是商討什麼重要事情。另一位店小二拎只深褐陶壺趕忙接待,恭敬斟茶。店小二提起陶壺時,壺側可見黑字白籤「冬瓜茶」。
跟之前碰上的純藍鳳凰不同,那三隻等人大小的稀罕嬌客,模樣分別和紅腹錦雞、藍鷴、綠孔雀相彷。而一身燃著低溫火焰的煥光羽翼,端是繽紛綺麗、儀態非凡,與藍鳳凰虛緲夢幻的仙逸氣息相比,各有千秋。
牠們對鳥類以外任何生物都是傲氣迫人斥場強大,尤其是龍類。鳳凰看龍類不順眼由來已久,謠傳跟知名度和人氣有關。
聽掌櫃說,三位鳳凰是來打探一支護衛起碼一流高手以上的運輸隊伍。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SNSkRw4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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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的超能力到底看見了什麼,為何那兩人如此重要?」赤霜華踩著樓階步步高升,白皙蔥指輕輕滑過油亮梯杆。雖是對著大徒弟說話,雙眸卻注視下方最搶眼的鳳凰桌。
「吼──師傅......」蒼墨琴嘆道:「我夢到的畫面段落,已經全說了,再說幾次還是一樣內容啊。」
「年份不詳的未來,可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後。」蒼墨琴說道:「我看見七月某日近中午時分,有一塊巨大龐碩的奇怪物體,遮蔽了盛夏艷陽高掛的熾白天空。連月亮都沒有的無垠黑暗,瞬間壟罩大地......人們驚慌失措,尖叫混亂。飛禽走獸發狂亂竄,衝垮樓宇房屋,就算明知會撞死自己也不停止發瘋......世界充滿絕望......」
「黑色天空,塌下一部份。在它快要撞擊地面時,人們抬頭一看,只見那逐漸放大的天空表面......」蒼墨琴走上二樓梯口右轉,心有餘悸說:「竟有蠕動流灰汁的活火山、裂谷兩壁全是不明渦孔、湖泊水面遍佈呼吸疙瘩、膿黃丘陵,披覆蒼白黏網的粉紅森林、樹枝狀怪異活物......這些恐怖地貌和生物,前所未聞。」
「第二個畫面較短,我們集結天下英豪,擊垮邪教世界各洲的隱密基地,鏟除某種關鍵召喚物,阻止末日降臨。那兩位便是破邪大將之一......」蒼墨琴退到一旁讓路給一位迎面走來、端著殘羹托盤的店小二。
鼻翼有顆毛痣的店小二,點頭微笑、連聲道謝,擦著盆栽枝葉匆匆通行。
蒼墨琴握起雙拳:「我篤定那片黑色天空是他們搞出來的!不知為什麼,可能是夢的緣故,直接知曉他們長期秘密進行某種邪異召喚儀式,歷時數百年載,終於成功喚出黑色天空......」
「所以,他們想用黑色天空來實現征服世界的目標?」赤霜華問。
「這,我不清楚。」蒼墨琴苦著臉極力回想:「夢的全知性有侷限。」
「有沒有可能征服世界是幌子,召出黑天才是真正目的!?」赤霜華若有所思:「召喚的關鍵之物,你可瞧清楚?」
蒼墨琴悶著臉說:「我......我記不起那東西是什麼了。」
「記不起來?」赤霜華皺眉說道:「前面詳盡,後面關鍵居然盲掉了!?」
「夢嘛,有些東西印象深刻,有些醒來就忘了。」
「總教主是誰?容貌如何?是人還是異人?」赤霜華問。
「不記得了,好像沒夢到。」
「外國先別管,漢聯的祕密基地有幾座?分佈在哪裡?」赤霜華再問。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pX4wDc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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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啥印象。」
「好你個渾噩熊!記憶全長到肌肉上頭是吧!?」赤霜華咬牙切齒恨恨地抬起玉手,攀上蒼墨琴虯結紮實的後背,捏起一坨肌皮擰了半圈說道:「叫你做事,丟三落四。囑咐你著重要點,結果只看枝微末節。你除了身體強橫以外,還有什麼優點可提!!」
「輕點,輕一點......師傅。」蒼墨琴疼得身子歪一邊,愁苦委屈說道:「人各有所長,弟子『長處』不在於此,而是在──」
「閉嘴,回去看我怎麼修理你。」赤霜華走到雅房門側,鬆手推了蒼墨琴一把:「犯恍惚啊?還不快敲門。」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1cibpu1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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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門內傳來一道沉吼:「(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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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濃栗色調佈置為主、淳和典雅的七號房,入門即見一張鋪墊深紫桌巾的大圓桌,桌上擺滿宮廷燻肉、荷包里脊、藥膳料理、翡翠海鮮羹、櫻桃肉等豐盛菜餚和鮮美魚湯。房中香味四溢,引腸飢飢叫,胃酸大分泌。
桌子兩旁另有二道橫幅展開的紅木屏風,屏面精繪了《梅枝雲遮月》、《夕陽柳岸湖》水墨畫,屏框音孔正小聲播放悅耳歌曲「最是李商隱」。
圓桌後方,輕薄竹簾半掩蔚藍天色的六角軒窗底下,一條彎長霸氣的白毛金龍,側臥在一張銀紋紅緞面料的軟榻之中,覆體金鱗映著錚錚反芒。不過有些地方卻是烏黑蝕爛,像老鏽蛀洞的鐵板那樣一戳即潰散。
十幾尾白金蝴蝶雲鯉睜著呆憨圓眼,出沒在龍脊毛叢中,時而游到黑蝕傷口處、用唇鬚進行修復觸療,時而鑽回背叢。
雙方一陣喧寒問暖。
蒼墨琴拉開桐木圈椅給師傅先坐,隨後自己坐到隔壁。
他一入座,便關切金都克身上的奇怪傷口,為何者何物所傷。
金都克龍鬚張揚,咧嘴低吼:「(家族內鬨,讓蒼兄弟和赤掌門見笑了。)」
蒼墨琴連連擺手:「不怪不怪,天下紛爭從未少過,拳腳相向流血掛彩已是常態,不足為奇。」
「小女子有一門術法可止緩朽化侵蝕,若金先生方便的話,請容小女子試試。」赤霜華語帶禮敬地建言請纓。
「(赤掌門有治傷妙方?)」金都克詫異這位只見過二次面的女人,有辦法治療龍傷。據他與地上「漢聯國度」內兩個組織「朝廷外交部」和「雷仙宮」往來交流中得知,人們對居雲龍的生態習性涉獵甚少,縱然是力量強橫的武林名宿或古老門派的書錄記載,也不及官方外交成員跟特殊勢力「五仙宮」的瞭解。
反倒蝠翼飛龍更廣為人知......驚奇牧場一座又一座地開,棲身洞窟改成收費制迷宮探險的也不少,十方遊客絡繹不絕,機密財庫裡的珠寶金幣山亦是堆了好幾座。
金都克不認為水仙派跟五宮有什麼關係,同名同號的商家和人名多似海了。但他仍抱著姑且一試、能行最好、失敗也壞不到哪兒的念頭,沉吟傳意:「(那就有勞赤掌門。)」
「得罪了。」言畢,赤霜華本想吹氣施法,完事。
不過這樣看起來......非常敷衍。
於是乎──
她起身過去,將金龍傷口從頭到尾悉數診察了遍。被雲鯉遮擋住的地方,她溫柔驅散牠們,使牠們轉往別處治療。有的雲鯉卻很頑固,體型越大者尤是如此。她得運點氣勁去箝制,合掌抓握著胖嘟嘟的銀白魚腹,移到旁邊放走。
診察完畢。
赤霜華閉上眼神情莊嚴,兩手迅猛結起諸般手印,指影千重百幻快得眼花繚亂。同時,她口中振振有詞急速又含糊唸道:「天靈靈,地靈靈,一切都很靈。不靈我喊靈,喊了就會靈,真正靈是我......天靈靈,地靈靈......」
為求視覺效果,她低唱「謎之咒語」時,法力稍稍釋放些許。開闊雅房驀然湧現一股看不見的豐沛力量,猶若奔騰洪水扯著呼嘯狂風,淹襲掃蕩整個小廳──牢釘在地的音樂屏風被吹彎了板面,架框霹啪作響、挑戰掰斷極限;窗簾大起大落,房間驟明驟暗
牆邊儲櫃層架上的巾紙飾花碗盤碟盅,像一串偏斜的氣泡似掀捲昇空,滿場巡迴散亂翻飛,接二連三撲打蒼墨琴和金都克──蒼墨琴趕忙護住不停震顫抖動的寬大餐桌及豪華菜餚。
一些大隻雲鯉反應較慢,沒躲入龍鬃,逆風泅泳努力穩固身形。牠們還沒游近龍脊上擺伏如草浪的茂密鬃毛,就遭無形力量包裹托起,浮離金燦龍軀。每一隻雲鯉全然狀況外,錯愕眸子表露強烈的莫名其妙。隨後牠們被迫分列成三條隊伍,交叉兼圍腰地環繞著赤霜華冉冉曼游。
起先蒼墨琴不解師傅為何如此大費周章,待私下靈犀通話之後,才搞清楚她的用意。他不敢多說一句:(有點誇張了。),深怕臉容成了師傅的靶心,刀叉筷勺全集中打靶,以懲戒干擾之罪......
『這是哪門子法術!?』......該念頭堂而皇之地霸佔金都克無法理解、傻眼啞口的龍頭腦袋裡。
他比對曾經見識過、閱典讀籍過、親友傳聞過的各類法術,沒一個符合當前陣仗......她的「咒術操作」無論怎麼觀察,都很像某些聖賢神廟特產「斂財神棍」的花俏儀式。但房內滾滾旋流的高質法力卻又不假──他這會兒看不透了,是否有效繼續看下去就得。
然後。
在金龍半信半疑的注目中。
玄奇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蝕鱗潰爛的烏斑傷口蒙上一層細緻霜砂,霜砂緊跟著快速沉闇凋謝不再亮潔淨白,仿若吸掉所有腐黑似,變成一塊塊帶有污濁疣點的鉛灰冰痂。金都克體內存量不斷下降的精純龍力當即停止消耗,聚靈龍氣立刻節節提升。療癒系雲鯉突然活躍了起來,紛紛鑽出濃密背鬃,在金龍身上歡快游竄。
「冰痂半個時辰脫落,期間不宜劇烈搏鬥。」赤霜華拱手叮囑:「請金先生多加留意。」說完,她往座位走去,順道將遍地凌亂的餐巾餐紙、駁雜器皿賦歸原位,施法過程自然又是一頓「華麗結印」。
「(這......太神奇了!)」金都克龍目睜大,意外低吟。他沒料到那番亂糟糟的奇怪法術不僅真會生效,效果還很強勁。原本預計耗時二日才能臨近痊癒的傷勢,現在就快好了!回島後,他毋需擔憂黑龍派來刺殺的潛螫龍,也不必龜縮密穴裡閉關療傷,甚至可以反贈對方一份驚喜。
此時,有隻體型肉乎乎的大條雲鯉,身姿嬝曼地悠游了過來,嘴巴一噘一噘的橫停在赤霜華面前,傲然翹首用憤懣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她,好像在說「為什麼搶牠們工作!?」。
赤霜華一見肥碩雲鯉呆憨可愛,心生歡喜,情不自禁伸指逗弄鯉鬚,細長鯉鬚下意識抽了抽,但雲鯉那雙生氣氣的眼珠子仍是不快盯著她瞧。
「(等我們平息內鬨之後,請赤掌門務必上島做客一回。)」金都克沉吼致謝:「(高雲諸島歡迎你們。)」
「金先生盛情邀約,小女子受寵若驚。能參訪高雲諸島,是我們的榮幸。」赤霜華拱手敬禮:「來日有閒,定登島拜訪。」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赤霜華正要摸到雲鯉優美飄蕩的逸長尾鰭,牠扭頭一溜煙竄走了。
金都克揚起龍爪往腮後鬃毛撓搔數下,夾出兩塊小龍鱗:一塊油亮暗金、一塊環了圈細幼絨毛。他將龍鱗托空遞給蒼墨琴:「(帶毛的是『風客鱗』,一經吹響,會有專龍趕來載你們前往雲島。顏色較暗的是『召龍鱗』,路上若有黑龍劫道,火燒或敲打此鱗,可召喚金龍飛馳援助。)」
「謝謝金先生。」蒼墨琴雙手接過龍鱗,揣入懷中,旋即說道:「敢問托運物品是──?」
「(稍等。)」金都克翻轉扒著禢沿的皺皮龍腳,勾勾趾爪。
桌底立刻飛出一只四十立方公分的封咒箱,懸停在蒼墨琴眼前。箱子框條烙上繁複玄奧的鎏銀符文,六面術木製板刻有泛著青色螢輝、畫像各異的圖紋,提把是弓型銅鱗龍,首尾沿拱弧箱蓋向下連至鎖頭,鎖頭是一個牙口大張的紫金龍頭,以兩顆小紅寶石為龍目。
「(箱子封入五重法咒,啟鎖不當,將出現猛鬼惡妖襲擊使用者以外所有活物。一次錯誤解開一重法咒,最後第五重,乃是由龍目發射二道高威殺傷力的熱熔激光。)」金都克詳說長吼:「(箱後有激光模式的一指洞口,希望你們用不著,因為能源補充已改為龍力填充,一旦耗盡就得找雲龍輸力。)」
「(你們五指輪流伸進龍口裡,完善使用者登錄,順道驗貨。)」
蒼墨琴看得一愣一愣,魂不守舍地依言探指入鎖。他對雲島古老而傳統的刻板印象,當下驟然暴斃,暫時一片空白。
赤霜華倒是沒什麼異樣,數息之間便完成登錄。
準備就緒,鎖頭龍目紅芒一閃,箱蓋掀起,內裏錦繡綢墊的兩凹窩座之中,安置了一大一小兩枚龍蛋。大的那顆,遍佈焦黑漸層鎘紅的粗獷鱗片。瘦長的天藍龍蛋,殼面光滑且有絲團雲霧在緩緩飄動。
「(請於十一月中旬過後、月底之前,送至鋼鐵花都北區龍領館,交給一個有狐臭的年輕飛龍。)」金都克輕吟道:「(他的渾號是『野戰狂龍』,本名是『花南坡‧督山‧荊鼎優葛』。」
「(若是太早過去,收件者不會出現。)」
「野......野戰狂龍?他還是個有渾號的武林龍士?」蒼墨琴臉色逐漸囧化:「時代變遷可真快啊,幾月沒跑江湖,局勢就翻上加翻了。」
「花南坡,督山──南麓地帶的飛龍家族麼?」赤霜華呢喃說道。
「(尾款在狂龍身上,屆時他會全數付清。)」金都克闔上咒箱,推至蒼墨琴當面。「(這樣,還有什麼不解之處?)」
「沒問題,交給我們吧,箱子必定如期送達。」蒼墨琴頂起大拇指、露出「值得信賴」的爽朗笑容,隨後將封咒箱抱入懷裡。
「(呵呵呵......如此甚好。)」金都克龍顏歡展:「(祝你們順風順水,道途平瀾無波。)」
「承蒙金先生祥瑞之氣的關照,一切波折險阻都得滾回老家去。」正事談完,蒼墨琴招呼吃菜,並稍稍打探樓下三隻鳳凰究竟為何而來。
「(火雞與我們不對盤,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們此行目的。)」金都克搖頭沉吟。
「(你們慢用,已經結帳了。)」金都克身後竹簾徐徐捲起,窗口弱光漸漸轉盛,四方悠游的蝴蝶雲鯉趕緊飛回,鑽入龍鬃。「(我要回去主持大局,希望下次能在金鄉島上的『星林庭院』中聚首。那裡的星樹──浩瀚壯觀。)
「(切記,莫要過早踏進花都。)」
金都克騰轉龍軀、沖出窗口,通體鱗片敞開一道縫隙噴射大量氣流,隨後凌空長驅扭身遨遊扶搖斜上。覆背濃鬃突兀冒出一隻高傲肥鯉,揚著波浪白鬚噘著呼吸魚嘴、用七分不屑三分不服的複雜眼神,目送遽然退去並快速縮小的軒窗和兩個人類。
「(遇剪徑黑龍......敲喚召鱗......)」金都克縱使已遠遠高飛,仍不厭其煩地再強調一遍注意事項。
宏亮龍嘯驚擾了底下居民;鄰巷巷口的「俠客」蒸餃鋪,正找錢給顧客的勾鬢老闆嚇到脖子一縮,數枚銅幣從指間掉落在地,叮叮噹噹尖銳脆響。
深巷一間後院窄門驀然打開,走出一個麻布圍裙沾上不少油垢頑漬、背後嬰兒嚎哭不已的持鏟大娘。她氣憤對著天空邊罵邊東張西望,揮舞炒菜鏟子,一發現可疑目標就是扔過去。
巷末,遭人踹倒在垃圾堆裏的欠債賭鬼,趁幾名討債大漢被龍嘯吸引而翹首張望之際,趕緊連滾帶爬的衝出去,逃至大街並直奔衙門方向。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08E0xOl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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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這桌菜?」
「打包。」赤霜華拉開圈椅站了起來,走至蒼墨琴身畔俯低說道:「你回去多吃點多喝點,晚上有皮鞭蠟燭和指爪硬靴,嚴刑伺候。」
「遵命!!」蒼墨琴兩眼放光宛如夜林行轎的探照燈,喘息跟著漸漸粗重,像牛一樣哼哧哼哧。他有好一段時日沒被師傅閉門調教,肌膚總覺缺了點「適度刺激」,感官敏銳逐步遲鈍化......
「小二哥──麻煩幫我把菜打包裝盒。」蒼墨琴別過臉大喊一聲,然後著手撿拾桌上豐盛佳餚。
赤霜華來到軒窗近前,眺望遠方,心想雲龍內鬥不知會牽涉多少勢力。無論勝者為誰,天上風雲將改變以往無爭無紛擾的旁觀立場。不管是勵精圖治的肅正管理也好,或是侵略性極強的擴張主義也罷,都大大影響地上國度。何況,盤踞天空領域的,不只雲龍一族。
盛裝完畢,兩人各提二籠琺瑯鑲花精美且層分五重的漆黑飯盒,步出雅房那會,即訝異食堂怎麼變得莫名安靜無噪,只餘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和音量不高的淺吟清嘯。
他倆好奇就著欄杆往下窺探。
原本佔據堂內泰半領土且形勢緊繃的江湖人士,赫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剩鳳凰一桌獨存。而鳳凰桌本是三缺一的空缺席位,現在坐了一位暗紋藍服紫束腰、左胸繡有飛翼巨鯨的中年男子,男子舉杯敬茶和三鳳凰溫言交談──他藍色官服上的枝葉暗紋,斂著婉約折射的柔和銀輝,非同一般的簡奢貴氣由此低調顯露。這種特製官服,是獨立機構「聖衛司」才有,屬中階官職。
另有五個內褐衣外黑衫、「捕」字背徽的帶刀衙差,按著纏布刀柄一列排開且正襟肅容的站在他背後。每位內功氣足勁盛,皆為二流好手。
未有官差上樓驅趕,可見江湖武者興許是不屑與官家鷹犬同堂而離場,又或是收到懸賞目標的消息而一窩蜂地前往爭奪。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E4ouse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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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墨琴和赤霜華並肩踱下樓階,豎耳偷聽鳳凰那方商議內容。
果然,仍是掌櫃說過「打探一支運輸隊伍」的事情,現下卻多了不少細節──鳳凰族裡一顆非常重要的蛻變繭石,遭竊失蹤,希望中央朝廷能落力幫忙。朝廷自然樂意幫忙,但城內將近三分之一衙役都派去搜尋印迦三王子,他要向聖衛司「郡級」、「禁忌重區」、「超然領域」等數層上級申請,從別都府城抽調人手過來。
拿鳳凰優先度來看,約半小時就有結果。
書面申請、建檔記錄、事由報告兼審查......等一系列流程,需改為先擱後奏。靈碟花無線通訊要一通通拜會幾位「忙得要命」的掌權大人,所有關節打通之後,再下調集令給人手餘裕的都城官府。
掌權大人們辦理公務的平日,能有多大空檔?
要看主申方是誰!
以堰郡鳳凰鮮少與朝廷交往的淡薄關係來說,半小時算是很快。
這般跨城跨府的大調動,卻擁有如此之高的辦理效率,遠非地方上「軍、政、財團」世家或大型幫派可觸及。雲龍優先度是一刻鐘左右,也是鳳凰不爽雲龍的槽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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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賦和大夥分開之後,一路朝西北方位行進,要去傍著盤山坡道的寧徽路上。
稍早收拾細軟時,房門一關,他把紫翡玉墬拉出衣襟,拇指壓著麒麟雕飾,傳訊給大管家羅恩‧威爾遜,說明他要回去一趟。
結果玉墜一接上通寶聯訊網,羅恩劈頭就索命連環問的問他:人在哪裡?為何定位追蹤突然失靈訊息也連不上?他是捲入幫派械鬥還是被綁架了?如果是被綁架,儘可能回想一下綁匪身高體徵和人數,轉移過程有沒有瞧見印象深刻的景色或施工噪音、呻吟聲、叫賣聲......一旦認出肉票地點在哪,蟬連四屆榮獲三甲級頂尖執事獎的羅恩‧威爾遜,就會親自過去與綁匪一塊悉心教育他這警覺性極為遲鈍的三少爺──教育完畢,再送綁匪歸天。
等到羅恩緩口氣,蘇賦才說自己沒捲入紛爭只是受波及而已,不過有人出手搭救所以沒事。之後隨大俠上山借住一宿,隔天順勢拜師學藝、習武強身健體。今日師尊讓他返家徵求親屬同意......最後蘇賦問起天籟團員是否安然無恙,有沒有人受傷。
羅恩說其他團員老早就離開長阪街,還憂心他的下落,頻頻詢問羅恩收到他消息了沒。
不待蘇賦答話,羅恩要他先回來再詳談,文白丑會去《梓硯路》接他。
蘇賦順著寧徽路走到一處丁字岔口,拐進左祥二道,路過五間商家,然後轉入棺材店旁邊一條大路。
茂密楝樹組成林蔭綠隧的《梓硯路》,兩旁俱是高牆綠籬的重屋宅院,暗藏許多偏門小戶與樹籬狗洞,地下鼠道和偽路門蓋更是細算不清。白晝人車稀少寂寥恬靜,但到了晚上,可就四處紅籠昏昏黑衣綽綽,夜營生意火熱滾燙、秘密買賣興隆昌盛。
不少商賈名流居於此地,卻不常入住,把這裡的豪宅闊院當旅館使。反而某些寡為人知、擁有「叉叉代理人」身份的無名角色才是久住屋主。因這裡是規模階級為中等的「西城黑市‧丙七」。
之所以會擇此為接人地點,完全是羅恩蒙眼拿飛鏢射輪盤選中的。他的哲學宣言其一:「早晨咖啡和下午茶時光,是每日最神聖最純粹的唯二時刻,是凝練性與靈的潔淨強度、排除俗世濁念提升冥想層次的至要修行......任何擅擾者,得自承後果!!」
蘇賦一踏進路口,即看見左側路邊第三棵楝樹後方,赫然停了一輛寶藍色外殼亮澤新穎、二重黑銀屋蓋高雅大氣的雙層豪華露營轎廂,並持續噴發一股能把平民窮鬼吹飛到九霄雲外、價碼超越三千萬的暴力財氣,瘋狂搧打蘇賦慣已為常的淡定容顏。
轎旁有六位或站或坐、翹腳捻鬚、抽菸桿吐圈圈的私家轎夫。這些武藝不俗的二流轎夫,都一襲漆黑勁裝、覆上濃彩臉譜面具,長長腰帶迎風飄揚,刀劍雙短槍和滿鏢斗篷皆穿戴在身。而高大魁梧的蒙面轎夫長,猶若守望鐵塔般沉穩地站在轎首不遠處,交臂抱胸閉目靜候。
轎夫長身上雄厚迫人的巔峰氣息,開疆闢域般拓向四面八方,震懾周邊深宅豪院伏於門窗窺孔中偷偷視探的宵小之徒。
經歷過幫派血腥廝殺,黑衣黑褲對現在的蘇賦來說,幾乎與幫派劃上等號。他心想回去得換換制服顏色,以免出門被人當成黑幫世家。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p6pFGBo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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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叔!」蘇賦微笑打招呼,朝轎夫長走去。
「阿賦?」根叔睜眼看清來人,確認方才感應到的過路客是蘇賦之後,鬆解雙臂、邁出步子迎了過去。他走至蘇賦跟前,糙實鐵掌輕攀蘇賦上臂,欣慰地微笑說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少爺!」
「蘇小哥!」
「三公子!」
「蘇三少!」
其餘六位轎夫紛紛圍攏過來,關切地捏捏蘇賦兩條胳膊和按壓大腿小腿、拉袖捲口仔細察看,瞧瞧是否受了瘀青內傷或刀劍創下的滲血紅痕。
「我沒事,我沒事......謝謝叔叔伯伯們的關心,我真的沒事。」蘇賦對伸來摸體撫軀的數條手臂,應接不暇而連忙感謝。他大步後退,深深一揖:「抱歉,這兩日給各位添麻煩了,改天設宴請酒讓大家喝個痛快。」
「欸──這是哪兒的話?蘇小哥能平安回家,我們高興都來不及咧。」
「三少爺,你太見外了。」
「公子......」
眾人話還沒說完,突兀傳來一道斯文綿軟的嗓音:「蘇,少,爺──」
轎廂側門倏然拉開,跳下一位素白衣袍、頂戴玉簪小冠、紅唇粉臉的娘氣小生,急促搖著絹面團扇,踩著急碎步子嗒嗒嗒嗒嗒匆忙趕來。
【文白丑,平時負責照料蘇賦的生活起居,身邊總是帶著三位跑腿侍從。本身武功低微,全仰賴機關陷阱、傀儡戰偶作防衛手段。
四歲於市集裡和父母走散,旋被人販子拐騙而成為失蹤人口。一年之後,因長期遭人餵養慢性毒藥、致使臉容膚色呈病懨蒼白的文白丑,出現在城西繁華熱鬧的影劇大街上行乞,恰逢採辦雜貨藥材的前前任老管家,見他可憐便帶回去收養──而暗地監督乞討工作的幾位人販子,則突然「被消失」......當晚,人販集團跟著被消失得一乾二淨,孩童則送往衙門。】
「總算把您給盼回來啦!小生一聽到少爺失蹤了,可擔心死了──飯吃不下,睡也睡不著覺,寢食難安呀。」文白丑焦急跑到蘇賦面前,才剛停下,就對著蘇賦東摸摸、西捏捏,關切問道:「少爺沒事吧,有沒有受傷?這兩天您到底跑哪去呀?」
聚攏圍圈的叔叔伯伯不約而同地散夥走開,回到各自所屬的轎槓位子上,裹好墊肩厚布,根叔則去做一系列安全檢查。
「我沒事,多謝文兄關心。」蘇賦拱手說道。
「以後可不許拋下小生,默不吭聲的獨自一個人走。小生要好好保護少爺。」文白丑手裡的小白扇連連拍著乾瘦胸脯,速度堪比蝴蝶翅膀每秒六、七振般又快又急。他邊說邊將右指壓上沉暗臥蠶:「您瞧瞧,黑眼圈都冒出來了。小生情願替少爺挨刀擋劍,也不要再次夜夜難寐飲食無味。」
「文兄言重了。」蘇賦不失禮貌的尷笑。
「咦?少爺,您的團服呢?這身抹布衣打哪來的呀,質料如此俗劣簡陋、款式寒酸暮老,穿著不會發癢嗎?」文白丑眉擰川字,掃視蘇賦身上褪色發白且有幾道撕裂性毛邊破口的陳舊練功服。
文白丑滿臉嫌棄,執扇刮了一下蘇賦衣擺說道:「少爺,轎中有甄夫人當季最新主題『幻惑之秋』的幾件套裝,正好試試。尺寸上周已交給『君曇慕』更新過了。」
「快來把它換掉吧!」文白丑轉身領路,搖著扇子說道:「布嵐主廚他呀,今日特地給您準備一道砂鍋蔘鮑雞,現在還熱呼冒煙哩。」
「衣服不必換了,因為我喜歡!」蘇賦態度堅決。
「那,那怎麼成呢?」文白丑訝然回首,停下腳步。他扇掩口鼻、瞇眼詳觀蘇賦,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道:「莫非少爺你......偏愛粗皺帶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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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章部份預告:智障翻譯機、三陣營火柴人、山林異獸之謎、奇形怪狀的梁泊援手、吳澈的調查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