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聯曆2020年10月25號 週日
《腸茴日報》
──頭版──
版面上半部印了一幅大尺寸「四位眼部被黑條遮掉的同框民眾」彩繪圖片。
底下報導:
『昨日本城兩大幫派「翠甸」與「杜家」疑似為了爭奪地盤、搶佔利益,談判失敗而大動干戈。於下午五點十分左右,在長阪街上傾巢火拼,把整潔街道破壞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到處都是殘碎瓦礫大小坑洞。所幸事前他們有進行疏散,沒有民眾傷亡──官府於兩幫械鬥進入尾聲時刻,才全面圍捕──府方發言人宣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大家切勿驚慌。詳細案情無可奉告,謝謝。」
本報記者雷達,秉著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敬業精神,深入訪查,採訪到四名目擊者與相關人士。
採訪內容請點擊「留影圖像」播映。
備註:動態法術保存期限為七日,本報購買後請盡快閱畢。。』
一根枯瘦佈滿皺紋的老人指,點了一下油繪圖片。
畫中人登時活動起來:
『左起首格,一個身穿褐色短衫、黑布褲的小夥子,開心興奮地笑著。
他說:「我昨天在路邊攤吃麵。吃完要付錢的時候,有個黃額帶黑衣人,右手套進一顆掰斷的石獅頭,走過來對我說:『快點離開,繼續逗留此街,晚點出事不負責!』那人模樣兇惡,手上石獅頭又猙獰巨大。我害怕極了,丟下餐費就匆忙走人。」
小夥子突然揮揮手:「媽,我上報了!妳有看見嗎?我叫蔡......」
「到此為止,謝謝你的合作。」記者伸手推開小夥子,塞予幾枚銅幣到小夥子掌裏。說:「去買杯飲料喝吧。」
第二位。
一個戽斗臉型、下巴豎條淺溝的中年男子,手捏一小塊粗糙木匾橫貼胸前。侃侃而談:「我是裏路社區『未來客棧』的老闆。昨天下午,我在籌備開幕前各項事宜,大概五點多全都弄妥之後,聽見四樓屋頂忽然“磅!”一聲巨響。我衝上去查看,發現廳央大圓桌被一團隱形物體給砸毀,屋頂也開了大洞。還好那是預擺樣品桌,不是高價訂製的紅檜桌。」
「問我為什麼知道那是一團隱形物體?」戽斗男自問自答:「因為我看到那塊桌面對折垮下的中間點,有團怪異空氣正不停拔高,地上桌椅殘肢的凌亂景象也有點扭曲......那東西,很像是一個慢慢站起來的隱形人。」
戽斗男長舒一口氣,繼續說:「接著它“咻”地一聲往上沖,朝屋頂破口飛去。」
「我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中年男子右掌貼上左臂,上下摩娑著。
「不過......」
「這事雖然延誤了我的籌備,但我保證『未來客棧』最遲三個禮拜後,會在本社區裡盛大開幕!」戽斗男猛然把木匾翻面,指著粉藍底色、虹料字眼《未來客棧》的廣告牌子。他近乎失控地大吼道:「請記住我們,我們是『未來客棧』!餐宿價格公正公道,服務員和藹可親。」
「優惠活動不停歇的未來客棧,等你來遊玩!!」
「謝謝老闆抽空接受我們獨家採訪。」記者趕緊推著失控老闆到客棧門口旁邊去。
第三位。
一個左臂裹纏三角白繃帶、吊掛在胸前的蜥蜴人,舉塊小型寫字板:「我昨日下午守著長街路口,不讓民眾闖進來。事情快要結束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名大漢自稱是『壞掉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打飛......」
「接下來呢?」記者問。
蜥蜴人尾巴纏上字板木柄,抹掌擦掉原文,拿支粉筆寫了寫。翻面:「老兄,我已經飛上天空,摔到客棧裡。後續情況自然無從得知。」
「那好,謝謝你──」記者誠懇道謝,接著大力表揚:「這位蜥蜴好漢傷勢未癒,卻肯忍痛出面爆料......實在勇哉!壯哉!遠離嗚呼哀哉!我們由衷祝福你早日康復。」
記者說完,手指戳了戳三角繃帶,小聲問道:「會痛嗎?」
蜥蜴人彷如觸電、猛縮一下左臂。
牠狠狠瞪視記者──狠狠瞪視著──
※
第四位。
身穿黑色勁裝、腰間別一把褐鞘橫刀,右腳綁上固定夾板、右腋撐了支拐杖的亂髮大叔。
亂髮大叔深抽一口長杆菸斗,緩吐濃煙──
他慎重說道:「我知道他們是誰......」
「前輩不愧是前輩,當得起前輩二字。見識果真廣博,廣博果真見識。」記者一聽有戲,頓時來勁:「我們願聞其詳。」
「嗯......」菸斗大叔再抽一口,娓娓道來:「他們是一票新崛起的剽悍兇徒,幫名為『壞掉』。是個富有野心且深諳隱忍之道的梟雄組織──成員眾多龐雜、個個身材壯碩、力大無窮,體格像熊像虎就是不像人。」
「他們一直蟄伏一直等待,等著我們杜家與翠甸兩大老牌猛虎,互槓相殺的機會......」中年大叔緩吐一口長煙,目光飄往遠方天際。
「不像人?」記者大奇,問:「全是妖怪?」
「別打岔!」亂髮大叔張口一噴,朝記者顏面徐噴以煙。
記者連連咳嗽,揮手撥掉嗆鼻菸霧。
「昨日,終究讓他們逮著機會了......」中年大叔再度仰天,謂嘆:「我預言,城中勢力恐將迎來一場大洗牌。」
「前輩一直關注上空,難不成天有異象彰顯?」記者循著大叔目光,抬頭猛瞧天空。
記者雷達對著天空左睨右瞅,天空除了幾朵泛黃綿雲和幾隻鴉雀飛掠之外......什麼也沒有。
他回過頭。
大叔依舊盯著天空。
記者不死心再次眺望天空,轉圈看、蹲著看,踩上路標石碑抬頭仰望。非得找出異狀來。』
底邊印了一排新發佈的通緝畫像,以及其他報導。
『其他報導:印迦東王國參訪團在司爾海港下船後,離奇失蹤。官府大動作地毯式搜索......
其他報導:官府日前收到門派密告,在萬匯城都內破獲了一處地下兵工廠,工廠證實為蓋賽所有......
其他報導:假冒「通寶集團」名義、高利放貸且暴力討債的通寶錢莊,昨晚遭官府一鍋踹......
其他報導:「鼎世財行」擁有重重防盜關卡的金庫,昨日一夜之間竟然被人搬個精光。金庫整片地板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漆黑大坑──官府宣稱已掌握盜伙情資,詳細無可奉告。
特別報導:蓋賽組織神出鬼沒的「移動劫樓」,上個月下旬掠奪「安廷郡」邊境一處偏遠鄉村後,失去蹤影。這星期傳出有人看見它在「鐵京城」附近徘徊,不久便消失於山林中,請民眾多加防範。官府已發出通告,凡是提供這座豺狼級「移動劫樓」任一條有效線索,既得賞金也得勳章。
自官府擊垮二座龍級劫樓,使「蓋賽」剩下最後三座而沉寂了好長一段日子,至今已有三個年頭。沒料到「蓋賽」復出時間如此迅速。敬請全國民眾提高警戒並出份心力留意動向,與朝廷官府攜手合作一起打擊恐怖份子。
備註:「移動劫樓」分級為龍、虎、豹、豺狼──』
※
身上長袍陳舊又脫線的醜臉老者,坐在聚祥大道路邊一間「阿強早餐」室外用餐區裡,喝著菇菜鹹粥,讀著地方日報。他面前桌上的燒餅油條,有一半泡進大碗豆漿裡,變得軟爛含汁。路過行人及晨運客都不免多瞧了他幾下,聚焦他斜眉歪嘴大小眼的怪異樣貌上。
主要資訊瀏覽完畢,老者將日報折疊收起,草草吃完餐點,起身離去。
數秒後。
有名身穿灰藍色工坊制服的常客,在櫃檯前點餐,瞧著店外用餐區。那位常客見跛腳老者吃完餐點,逕自離場走人,留下一桌子碗盤狼藉,而感到奇怪。於是開口詢問:「老闆,外面用餐的老伯付過錢了嗎?」
雙手在煎台上忙碌的窄臉老闆,點著頭說道:「嗯,他付過錢了。你蔥花蛋餅快好了,再等會兒阿。」
「那......」熟客指向外頭,疑惑問道:「他手裡拿的日報,是他自己帶來的?」
「嗯?日報?」老闆一聽,猛地抬頭,望向外面:桌上空碗空盤俱在,日報卻杳無蹤影。
「幹!!十五塊錢就這麼沒了,人人都這麼順手的話,我店別開了!」老闆憤恨咒罵一聲,怒道:「往後,日報週刊都打洞繫繩,要不乾脆停止供應算了。」
※ ※ ※
週六,夜。
水仙派東廂學舍,三號房。
蘇賦坐在床邊,長箏擱在大腿上輕撫著。
「知君」是他給箏起的名字。
夜晚微風從窗口偷偷溜進來,把秋天涼爽盈滿整間寢室。窗楣兩掛薄薄竹簾迎風擺盪,輕叩木檻邊框,合著蟲鳴打破房內濃稠靜謐。幸好院落沒有栽種茂盛竹林,否則夜半時分、陣風吹拂,屋外野林一片孤寂之中,將傳來一聲聲刮皮撓骨起疙瘩的磨擦音:嘎吱......嘎吱......嘎紙......
蘇賦心不在焉地撥弄琴弦,今日種種經歷,令他一時思緒紛亂。好奇另一種生活,也害怕受傷送命的風險。
但此刻份量最大的念頭是──他想留下來,照料那位姑娘。
他知明早就此歸去的話,又會落到瓶頸堵塞的泥沼日子裡,不知持續多久才能擺脫。那情況就像是一個精益求精的登山旅人,沿著一條綿延不絕的盤峰棧道,踽踽而行──旅途波折繁多,倒也挺了過來並且踏上正軌,結果突然遇到一座斷橋──佇立橋首,遠望前方,舉目所及盡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黝黑虛空,腳下則是遼闊不見底的峽谷深淵......茫茫然,沒有通關線索,沒有渡淵頭緒。
不能在這樣下去,一定要改變現況!!
不管是三分鐘熱度,還是短期性質的衝動,就是要改變。
他清楚年紀二十幾歲再來涉武,著實太晚。學會幾招防身術,算是極限了,沒辦法走得長遠。
儘管如此。
他仍要嘗試一回。
他也想那些人一樣,做出常人辦不到的事:在屋簷旗桿上高來高去,踏行草叢尖芒、點水飛掠過湖畔水面、折彎厚重鐵門和鋼板......
蘇賦思考很久,到深夜才下定決心,踏入江湖武林。尋求琴道更高層的領悟契機,以期能夠帶給他人一份援助。
他腦海轉著許多問題,輪流兜轉著──不知不覺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oxj99kTJ
「叩、叩、叩。」敲門聲乍響。
剛躺下,就有人來敲門!?......蘇賦艱難地坐起身子,把臉埋入雙掌,腦袋迷迷糊糊一片混沌。
他撥開蚊帳藍紗,伸出雙腿,腳底下探觸地,突兀湧上一道刺骨冰涼,暴力撕裂他昏沉腦袋裡的濃濃睡意。像分割過的棉花團般,還殘留一些零星布塊,藕斷絲連地附著在意識上頭和床鋪互相吸引。他陷入一場拔河比賽,溫熱被窩的吸引力遠比無情重力強大,精神倘若稍有鬆懈,必將墮落至柔暖黑暗裡。
究竟誰能勝出?
他贏了!
蘇賦一出紗帳陰影,窗口敞亮扎眼的陽光猛然印上他面容。他皺著臉別過頭,橫掌遮擋一下那該死的晨曦,然後拖著步伐走到房門前。
他抽開二字橫閂,將雙扇格子門往後一拉。
平視所及,只見門外堵著一面胸肌堅厚如岩塊的壯碩胸膛,而對方身上斜襟藍短衫的白邊領口,則敞得老開──根本就是開得很故意。
「公子昨晚有睡著嗎?」透著愉快心情的渾厚嗓音,從蘇賦眉宇上方傳來。
「承蒙兄臺費心關照,不才睡得穩如磐石。」蘇賦向面帶微笑的蒼墨琴拱手行禮。
「夜裡可曾聽見什麼奇怪聲音,例如喉音較重的貓叫聲、石頭互磨的怪異蟬鳴聲?」蒼墨琴問。
「沒有。」蘇賦思索一會,搖頭說道:「昨晚僅聞風吹草木動,葉語伴蟲唧的自然樂章。並無貓叫或蟬鳴。」
「兄臺為何有此一問?」蘇賦不解。
「沒事,沒事。」蒼墨琴連連擺手說道:「昨天忘了提醒你,十點以後別外出亂跑。某些奇獸生活在我們這片山林裡。」
「你有沒有聽人提及過『猩臂貓虎』、『三犄犀蟬』、『多首壺身蟒』這些奇獸。牠們體型龐大、地域性很強,會攻擊擅闖領地者。」蒼墨琴指著主樓後方的山頭說道:「還好公子只留宿一晚,也沒碰巧在這個夜裡聽到喵喵叫,誤以為哪家小貓咪走失,循聲跑過去察看。結果東側門一打開,佔滿你目光的是一隻巨大......」
「不說了。用完早膳,我送你回家吧。」蒼墨琴微笑說道:「牠們不是什麼畸形怪物,危險性沒那麼大,但還是要小心點比較好。」
語畢,蒼墨琴往長廊中央階梯走去。
「兄臺請留步。」
蒼墨琴轉過身,疑惑看著蘇賦。
「雖然會叨擾貴派,但我......」蘇賦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公子有話直說。」
「現今世道不太平靜──」蘇賦深吸一口氣,拱手說道:「我想學幾招防身術,有備無患。不知兄臺能否收留我,暫作記名弟子,學費過兩天定當全數繳納。」
「喔,原來是這檔事啊,我以為你昨晚真遇上狀況了。」蒼墨琴說:「公子年紀已大,高深武功沒法練出什麼成果。學會幾招應急用的防身術,還是可行。」
「只是,我師傅那裡......」蒼墨琴面有難色說道:「就不好辦了。」
「以她挑剔刁鑽、疑心甚大且顧慮一堆又不近人情的冰塊性格來說──」蒼墨琴雙手抱胸,凝重地踱起步來,沉聲說著:「她會設下幾項艱苦無比的險惡考驗,好測試拜門者決心。」
「那,那該如何是好?」蘇賦著急詢問。
「你無須擔憂。」蒼墨琴雙掌拍上蘇賦肩頭並用力抓握,說:「我將不時替你美言幾句,暗中相助,幫你度過每一道崎嶇關卡。」
蘇賦望著蒼墨琴那安定人心的赤誠眼神,重重點了下頭說:「兄臺如此鼎力相助......不才沒齒難忘......」
蒼墨琴炯炯雙眸,正粼粼閃動著莫名輝芒,和聲說道:「你該改口叫我大師兄嘍,提前熟悉比較好。未來門人變多,分個二、三、四稱呼會比較清楚些。」
「大......大師兄!?」蘇賦仿若受到催眠似的,被人牽著鼻子走。恍恍惚惚應了一句。
「好,好啊!如此溫良恭謙、才藝兼俱的好師弟,我會多加照護的。」蒼墨琴咧嘴燦笑,輕輕拍了拍蘇賦雙肩。
就在此時。
廊道旁邊下方,忽然響起一道悅耳嗓音:「公子眼底的堅決,我看見了。稍後請至主樓教學廳,奉茶拜師。免去一切繁文縟節,包括『每一道崎嶇關卡』這個不知所謂的奇怪考驗。」
「師,師傅?」蒼墨琴聞言扭頭一看,赫見赤霜華站在練武場邊緣一盞石燈旁。
她面沉似水、目光冷厲盯著心驚膽跳的蒼墨琴。
赤霜華的傾國美貌,令蘇賦大為震撼,心想:(好一位髮色罕見的白髮仙女......僅差女殺神那麼一丁點。)
「師傅妳......什麼時候來的?」蒼墨琴戰兢提問。
「從你說我壞話前十秒,我就在此候著。」臉色陰霾密佈的赤霜華,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有讒言預知......你皮最好給我扒緊些、悠著些啊!!」
她說完,轉身快步往主樓教學廳走去。
「師──傅──」蒼墨琴敞開雙臂呼喊,接著高高躍起、俯身一沖。凌空飛過廊邊圍杆及校場上的草襖木人樁、方基青石燈。在空中完成一次華麗三百六十度加三百六十度轉體前空翻,漂亮得像是一隻喝醉飛魚大耍弧線桶滾、內捲翻筋斗綜合特技。螺旋掉下,精準撲到赤霜華腳跟處。
蘇賦,懵然。
木樁上的麻雀,迷糊了。
「師傅,您的高冷人設不能崩啊!」蒼墨琴趴在粗礪岩板地上,緊緊抱住赤霜華右小腿,把她水藍色廣袖紗裙的下擺都弄縐了。他哭喪著臉說道:「請您一定設下重重考驗,仔細測驗每位新進門徒。如此我便可以扮演親切和善、體察民意的大師兄吶......」
「只有這種做法,方能激起門派弟子上下齊心團結,抵禦獨裁掌門的高壓治理。」蒼墨琴把臉埋入紗裙裏,不斷搖頭磨蹭:「為了門派團結度著想,請師傅三思再三思,三思中的三思。」
「放手,給我放手!」赤霜華窘迫地彎下腰肢,捶打抱她小腿的粗壯熊臂,怒叱:「什麼高冷人設?什麼獨裁治理?不是還有長老麼。你少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書。」
「不放!師傅不祭出三道以上考驗關卡,我就絕不放手!」蒼墨琴埋臉磨蹭裙擺,悶聲說道:「關卡太簡單,一樣不放手。」
「哼,有種你就別放。」赤霜華挺起腰桿,跨出步伐,拽著蒼墨琴一跛一跛地往主樓走去。
她躍躍欲試:「看是你硬還是台階硬?」
「不要啦,師傅。這樣台階會開出一條深溝,破壞門面欸。」蒼墨琴靦腆說著:「我那傑出凸起物可是硬得很──區區石階凡物,如何捱受得住呢?」
蒼姓高手出人意表的潑野行為,讓蘇賦內心昨天新建一座恢弘穩重的壯岳形象,瞬間剝皮脫塊、轟然倒塌。現在變成一大團線條亂糟糟的毛線球。
蘇賦愣愣看著蒼墨琴賴癱在地上,像一條不願走路的年邁老狗,被主人強行拉著走。然後拖上主樓前廊台階時,那雄壯身軀遭梯面邊角刮得一頓一頓,如流水般起伏抖動,發出沉悶碰撞聲。
看得蘇賦掐擰大腿,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然情況何以變化巨大且快如翻書?
一切資訊尚未明朗,他只好把該門派當作是一個習氣不羈俗塵、卓犖於體制外的絕秘門派。
※
蘇賦在教學廳裡經過一番簡略的敬茶儀式,成為記名弟子。
當他脫鞋裸足,踩上廳內乾淨綢滑的駝色疊蓆時,甚為詫異。整間廣闊大堂收拾得清潔溜溜,僅有幾支落地燭臺和棗紅小炕桌,稀零零的挺立在蓆場上,凸顯大堂空曠冷清。而東西兩旁較遠牆面上,吊了三幅特大版竹簾畫《峰尖雲海》、《星辰漩河》、《五仙臥草庭》以及掛滿牆壁的防具武器。
他詫異的不是寬廣空間,他莊園宴客樓的門廳都比這裡還要大。他詫異的是,全派人數竟只有寥寥幾人,跟他料想中擁有成千上百名弟子的盛況相差懸殊。
他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麼,以後找機會問問。
拜師結束,赤霜華問他上午文科想學些什麼。他沒怎麼思考,直接答覆「想學桑語。」。理由是多會一門外語,就多一個便於歷遊的國家。
赤霜華顧及蘇賦初來乍到,什麼都陌生,又見他精神不太好,昨晚似乎沒怎麼睡。遂命蒼墨琴利用今日上午時段,帶他四處逛逛熟悉環境,下午著手基礎鍛鍊。明日一早再教他桑語。
西廂食堂隔壁的柴薪灶房。
早餐仍是一桌子清粥小菜:地瓜籤稀飯、豆棗麵筋、蔥花蛋、蘆筍條加花椰菜、一盤滷豆腐加醃漬黃瓜。
蘇賦吃得津津有味,蒼墨琴卻抱怨很久沒看到「蔥爆香腸片」。嘟嚷著再怎麼沒錢,菜色多少也要變化一下。抱怨之餘,還奇怪師弟為什麼吃得如此起勁,便問他是不是鮮少吃到這些東西。
蘇賦回答:平常都睡到自然醒,起床差不多正午時分,一天三餐就從午餐開始。還真沒吃過清粥小菜。
光是「睡到自然醒」這一點,就已羨煞蒼墨琴,並夢想著什麼時候才能登上鹹魚殿堂,跟師傅一起到處吃喝玩樂、周遊世界。
幹活?
幹個屁鳥活喔──愈幹愈不如鳥!
小鳥都比人類痛快自由。
早膳過後,蒼墨琴領著蘇賦準備上二樓庫房,拿幾套水青色練功服出來,再挑幾柄練習用的趁手兵器。
孰料一跨出灶房,踏入廊道時,練功校場前方、草坪步道銜接的黑瓦簷大門口,有人緩緩拉動厚重結實的半扇門板──那塊年久欠修而略為鬆垂的鏽紅門板,發出喀喀喀跺地噪音,慢慢推開一道能容單人通過的縫隙。立馬走進一位頭戴銀簪鏤條冠、五官不協調的醜臉老者。
老者身穿一件黑帶束腰的交襟白長袍,外套一件寬袖灰袍,右肩挎著一大包五顏六色的補丁袋,袋子裡面不知裝了啥。老者也沒開口說話,闊步流星逕自走來。
「楚長老!?」蒼墨琴雙眼驀然放亮,趕忙迎接過去。:「打從您寫信說『已動身上路』那天算起,至今相隔二十幾天了......楚長老可真能蘑菇啊。」
「這不是來了嘛。」楚長老站在灶房旁邊的階梯口上,扯了下外袍兩襟。
「我好想念您啊。獨孤長老說無錢製造丹藥輔具,要我們自理一切,但楚長老就不同了。」蒼墨琴開心地走過去握手。
「我正想說你態度怎麼變得如此殷切,原來是在盤算著我身上這點家底啊。你小子也太市儈了吧。」楚長老輕笑著,走到蘇賦面前,說:「不給我介紹一下這位公子是誰嗎?」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Kplc8o40o
「噢,他是今天新收的記名弟子,蘇賦。」蒼墨琴擺手介紹:「蘇師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勇健阿伯是地仙宮遣來協助我們的萬能幫手──楚二郎,楚長老。」
「晚輩蘇賦,見過楚長老。」蘇賦恭敬地彎腰深揖。
「呵呵呵,好,很好。」楚長老笑聲爽朗,點頭稱讚:「公子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全然不同某個熊樣大隻佬那樣粗魯莽撞。水仙宮壞滅已久的形象,全靠蘇公子了。」
「真是料不到啊。」楚長老打量著蒼墨琴,說:「你們振興門派八字都還沒一撇,竟還有時間多收個記名弟子?」
「楚長老請放心,我們絕對是全心全意要重振山門。蘇公子是因為昨天一起意外而收,並不是特地跑去招收的。」
「昨天?」楚長老似乎記起了什麼,從補丁包包裡拿出一份日報,攤開說道:「你昨天又捅下啥婁子?怎麼你的畫像會出現在官府通緝欄裡?別以為蒙上臉面,官府就拿你沒轍。」
蒼墨琴和蘇賦伸長脖子一瞧:《腸茴日報》頭版底部。占全版將近三分一的紅邊欄框裏,總計有三十幾幅非常逼真的油繪肖像,當中「蒙臉巨漢」、「趴匣波浪長髮男」、「伏於長髮男背上的女子側臉」赫然在列。
「你們若是清白,上衙門把事情講開,便會無罪赦放。」楚長老將日報折好,收回補丁包裏。「知不知道已經開出懸賞了!」
「舉報者得兩千,協助拘捕歸案者得五千塊。是官府統一懸賞價碼。」他又說:「但麻煩的是......」
「我探聽到城內有股外國勢力,私下高價懸賞幾人。」楚長老說:「當中就有你跟蘇小弟,其餘都是桑瀛人士。」
「而蘇小弟背後的女子,賞金高達一千五佰萬!這很明顯是幫派鬥爭。」楚長老低聲且鄭重說道:「傻帽熊,你該不是湊巧遇上那個燙手山竽並且順手救下了吧?」
「就是這麼湊巧,就是這麼順手!」蒼墨琴的右拳背“啪”一聲猛然砸到左掌上,說:「那個燙手山芋正在東廂頭號房裏養傷,經過一夜冷卻,應該沒那麼燙手了。」
蒼墨琴追問:「長老可知我的價位,是多少麼?」
「十二萬。」楚長老說。
「啥!?我如此雄壯威猛,只值十二萬?」蒼墨琴大吃一驚,後退兩步。「居然那麼掉價?差太多啦。」
「他值六萬塊錢。」楚長老拇指比著蘇賦。
「嗯?晚輩什麼都沒做,為何被懸賞?」蘇賦不敢相信地看著楚長老。
「蘇師弟不必困惑做了什麼事而引人惦記。黑幫行事一向秉持『寧殺錯不放過』蠻橫作風,所以這不是你的錯。」蒼墨琴輕拍蘇賦肩頭,說:「再說,有我們罩著──你安心啦。」
「長老有辦法抬高我的懸賞金額嗎?」蒼墨琴問道:「十二萬價位,傳出去真是丟人欸。」
「我操,你把黑道懸賞當成什麼光榮事蹟!?」楚長老一臉鄙視說道:「你的認知,得要改改。」
「請長老逆向思考一下,這可是打開知名度的大好機會啊。」蒼墨琴反駁。
「這種不良知名度......你認真?」楚長老定定看著蒼墨琴說:「你真的真的真的認真了?」
『──楚長老到了嗎,請至二樓書房一敘──』
一道千里傳音驟起,在兩棟寢宿樓舍、練武廣場、西棚馬廄與東側園圃等門派領地內兜轉繚繞。悅耳之聲凝盈不散,猶若一群黃鶯登山造訪。不僅使人心暢舒懷,蛇鼠狐兔小動物們也產生幾分親近之意。聲音並未溢出圍牆之外,驚擾到棲息於山林間的鳥雀野鴿。
「你們都聽到了,赤掌門喚我過去。」楚長老抱拳施禮,道:「失陪了。」
「長老慢走。」蘇賦拱手回禮。
「長老快走。」蒼墨琴抱拳回禮。
他們目送楚長老似緩實快地走下廊階,斜行切過練武校場,踏上水沐昭昭樓前廊。
「師弟,咱們上庫房拿幾套制服,挑幾件趁手兵器。」蒼墨琴動身往長廊彼端的側間樓梯走去。「下午基礎鍛鍊,我會向楚長老借幾顆丹藥,多少彌補一些你錯失的黃金歲月。未來武功或許達不了高深境界,不過小有成就是沒問題的。」
「師兄如此勞心勞力,不才實在不知該以何為報......」
「欸──什麼師兄。要叫我大師兄才對。」蒼墨琴面向蘇賦,正色說道:「回報什麼的,不足掛齒。可『大師兄』這個名頭要清楚鮮明,往後弟子數超過五十名昇回宮格的時候,才不會搞混。」
「到那時,你便升格為『二師兄』了。別看現在你只是個記名,誰敢斷言你將來不會變成正式呢。」
蘇賦聽得一愣一愣,他不知道蒼墨琴為何執著「大師兄」頭銜。可能基於什麼特殊因由、私密癖好。
他沒敢多問,只拱手答道:「大師兄的至理金句,不才謹記在心。」
「這兒沒外人,你也別不才來,不才去的。聽著生份得緊吶。」蒼墨琴爽朗一笑,回頭大步行進。
「我,我知道了。」蘇賦感覺自己的形狀,開始產生某種奇怪變化──慢慢捏角捏粗還摻了點「草莽味」,再加些剛硬石礫子。從藝品級精緻人偶,朝石造雕像「獷野壯漢」的模樣發展。
※
楚長老跨越門檻、踏入教學廳,對面山河浮繪壁側邊一塊鋼板門自動拉開。他到了後廊,便對此處潔淨幽美的環境讚譽有加。現場那些:壘石砌壁大浴池、環畔叢生的嬌花挺松,清澈望底的池面上還有幾片花辦在漂流打旋。廊道深色地板打磨得油亮光滑......全都悉心維護,恍如完工沒幾天的新穎狀態。
赤掌門成婚當日,他曾窺探門後的私家秘區,與今日相比,別無二致。可見維護者講究到何種地步了。
但楚長老不明白,池央新增一杆雕花玉柱,究竟是啥子用途。蹭背撓癢?綑綁,那要綁誰?還是飛上柱頭,來個「金雞獨立、螞蟻上下樹」的花式雙修?
思索之間,步上廊底浴室旁邊一道直條樓階。途經梯間平臺,平臺兩側分立兩張紫漆高几,各頂一盆「花靨含羞低、長葉開散垂」造型漂亮的水仙小夜燈──遂續踏行,走過光線逐明漸亮的上段樓階,來到一個地方寬敞且飄逸著書卷畫軸味的典雅廳堂。
他身處梯口,灼熱陽光由西側窗戶、兩座貼牆書櫃之間的空檔照射進來。而他右手邊則是二座特大書櫃靠牆並立,大到見不著木板壁面,櫃裡塞滿了各類書典經集鑒記誌。赤掌門就坐在北面書櫃前,俯在桌案上詳端一張古舊濁黃的羊皮地圖。案旁香几有一只三足小銅爐,透蓋冉昇著絲絲輕煙散發醇厚甘香,斥滿整個廳堂。
楚長老注視地圖,覺得那應該是久遠以前的早期地形圖,由地、風二仙宮聯手製做。配件是三支放大鏡,柄端可調整縮放圖案。
他判斷,她在找埋有貴重寶藏的古城遺址、淵谷秘境、禁區廢堡......畢竟光憑揭榜幹活、領取單人及小組織性質的酬勞,得需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籌夠建設資金。既然決意下山走一遭,就幹票大的,省得要跑好幾趟。況且他們,沒有大型託物或閒人累贅的話,是可以直闖超級禁區。
不過書房還是老樣子,毫無變化......楚長老朝身後一瞥,通往三樓的轉折處後方,是一間檻牆格子窗、中央開道雙扇門扉的儲物倉。沒記錯也沒打理的話,倉內應該積放了一堆陳年帳冊和記錄簿、木製人體模型、裝箱舊衣舊褲、灰撲撲的石膏半身像,和幾個不知是興趣或學生所作的罐陶泥胚。還有一捆捆用途未知的窗簾布匹跟粗糙麻繩。
楚長老確定儲物倉沒做打理。因為他透過薄白窗紙,見到框角一尊黑乎乎的人體模型,靜靜待在他記憶中的原位上。倉內窗口可能已經敞開、有風吹進來的緣故,那尊模型竟然開始搖晃起來:人頭連著脖子的剪影一下子俯前、一下子仰後......一下子俯前、一下子仰後......突然定格兩秒......繼續前後搖晃......
他看著看著,頸後寒毛慢慢豎起。
「楚長老?」赤掌門出聲喚醒他。
「你們這兒,好像都一直都沒空打理。」楚長老轉頭踏上百花大紅毯,走到赤掌門相對二公尺處,盤腿坐下,坐在乾淨樸素的草編蒲團上。紅毯沿邊堆放一箱箱綁帶卷軸跟布皮書冊,其中年代久遠的歷史文獻與各類資料古籍,為數不少且保存良好。他面前一只榆木炕几,備有小盤綠豆糕和兩杯茉莉花茶。
「嗯,確實不怎麼得空。」赤霜華拿柄放大鏡在羊皮地圖上遊移,然後停到漢聯南疆區域。
「一段時間不見,赤掌門功力大幅精進,臻至瀕臨主宰的亞創層界。美貌也超凡好幾遍。」楚長老燦笑恭賀。
「我不是馬,別拍了。」赤霜華頭也不抬淡然應答。
「赤掌門是否在尋找埋寶之地?」楚長老說著,把手伸入補丁袋裏。「小老兒此次捎來一牒新科地圖,應該能幫得上忙。」
「我沒找寶藏。」赤霜華盯著地圖說:「我在藉圖回憶曾經去過的地方,記起地方上的風俗習慣、特產品、冷僻方言。」
「怎麼,赤掌門不是要挖寶發財?」楚長老捏著一片似木似玉的青檸螢牒,停在几面上空。
「我有想過要挖寶。」赤霜華抬頭看著楚長老,說:「但對門派發展而言,不是長久之計。批一些難以取得的特產品做買賣,方能長長久久。」
「況且,哪來那麼多寶藏可挖──載滿黃金珠寶的大型沉船?地下墓室?雄偉城牆裡的夾層樓階?某個斷崖壁面就是復國寶庫入口?這些古老到上數百年的隱蔽建造物,時間夠長而被人意外發現、天災摧毀的機率其實不低。像是大地震啦、法術對戰啦、盜墓賊、官府地下隧網工程隊......」
赤霜華捲收羊皮地圖。「除開那些,能剩多少寶藏沒受到損害,等著你去挖掘?其他勢力別的不談,單單朝廷人馬就不好搞定了。合作契約是合作契約,江湖爭奪是另一碼。」
還想著經營生意?數年前我就提議,讓四宮各派幾位經商人才過來支援。妳說人情債越欠越多,不肯就是不肯,非得自己來......腦海兜轉打臉心思的楚長老,話到嘴邊拐成訝然:「妳家大徒弟不曉得『仙廷契約』嗎?」
「他知道那麼多做什麼,沒問何必提呢。」赤霜華將羊皮地圖繫上一條紅緞帶,捲成長筒軸,遠遠扔到毯角一口紙箱裡。她接著說:「近來可有大事發生?」
楚長老開始彙報:「四個月前,麥奎巴陵突然向烏蘭基開戰。攻勢猛烈迅速,打算用閃電戰術一舉制勝,務教周邊各國援手不及。結果遭到烏蘭基軍民團結頑抗,擋住先頭數波強攻,讓烏蘭基友邦國反應過來,火速奧援物資和軍武,令戰事拖至現今。專家預測,此役將演變為持久消耗戰,時間約一年之久。
第二件事。印迦東和印迦西王國,本欲藉由皇室聯姻,使兩邊王國再次合壁,重新成為一個大帝國。不料遭人從中作梗,印迦東三王子及印迦西長公主雙雙失蹤,婚事延期直到尋獲王子與公主為止──此外,印迦東王國使節團日前抵達司爾海港,目的是要鞏固與漢聯的友好關係,並帶來一批貴重禮品。諸如:椰棗、沙畫瓶和金絲掛毯、食用綜合辛香料、乳香凝塊,以及珍貴的番紅花。」
「不過使節團下船之後,竟離奇失蹤。今兒是第三天了,還找不到人。禮品卻奇怪的分毫未失,安放在船艦上。此事尚未公開,郡主也不知情。堰郡各地高級官員忙得焦頭爛額,拼命搜索。」楚長老挑起大眼上的眉毛說:「據風探子前天給我的資料顯示,該團並不是下船後失蹤,而是靠港前一夜,就有數艘小船先行摸黑離艦了。」
楚長老見赤掌門興致缺缺,托腮撐在桌上盯著他瞧。他趕緊道出下一則:「希羅聯邦近年頻頻發生大規模針擊案,致使希羅公民推動「追魂手套改革法案」的呼聲日漸高漲......」
「你等等。」赤霜華不耐煩打斷。
「我們手沒那麼長,管到外國去。」她揮揮右掌說:「報紙上有刊登的訊息,就別拿出來講了。」
「可是赤掌門......我記得妳,好像沒在看報紙的啊。」
「是沒在看啊,我幹嘛看那種東西?無聊。」
楚長老無言以對,靈魂彷彿要從耳朵出竅離家出走了......
「各大絕境和禁區結界的維護期間,有沒有發現異常狀況?」赤霜華朝後仰躺、翹起椅子,手伸向書櫃,扳下《枕戈緯勒郡‧砂海異形生物圖鑑‧第一冊》書頭。該排三十五公分高、一公尺長的櫃格,登時像抽屜那樣彈了出來,開口直冒縷縷白煙寒氣。
她從裡面拿出一個椴木盛盒的精緻甜點,放在桌上,將冰屜推回去。甜點玻璃蓋染上銳紫、旖紅兩種顏色,煞是漂亮幻麗。她打開幻麗玻璃蓋,捏起附贈小木叉,串起一大丸擱在樹紙墊片上的冰涼芋泥球,美孜孜地嚐了一口。
赤掌門秀眉深蹙、暢快又醉心的神態,看得楚長老狠狠嚥了一把唾沫,真想知道那甜點,是好吃到什麼樣一個慘烈地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9j2TyGDr
步。
「結界狀況良好,也如預期般緩慢擴張,大概一年增長兩公分左右。」楚長老說道:「我們仍研究不出有效遏止領域伸張的辦法,至多使其退後一段距離,待它漲回來。」
「我還是覺得完全封閉裂縫仙絕境,才是阻止禁區擴張的除根法子。」赤霜華叉起一顆芋泥丸,晃了晃說:「待本宮重振起來,集結五宮之力便能施行此事。」
「赤掌門決心要做,水仙再興繁榮昌盛的好日子──不遠了。」楚長老含笑恭維,捏塊綠豆糕送入口中。
「你弦外之意,是指我平時喜好懶惰耍廢?」赤霜華扯起危險笑容,盯著咀嚼中的楚長老。
她說完,書房溫度驟降,周遭浮現一緞緞寒濛巾條在空中四處漂流,接著寒巾三五合抱結團、旋聚成冰,化為一尊尊晶瑩剔透的冰雕小童和大型犬隻。八位冰童定形之後一窩蜂往老人身上跑,做出打鬧嬉戲、就地排泄等搗亂行為。四隻大型長耳狗則圍著老人不停狂吠,猛吐凍寒噴息。
楚長老運功抵禦,仍冷得直哆嗦,提糕點盤上還佐了幾坨冰糞。有個冰童飄到他面前,掏出小水管拉長拉直,準備甩打他臉頰──這條水管若然鞭實,晚上必發噩夢。
「不,不是,小老兒絕無此意!單純讚揚罷了。」楚長老趕忙澄清:「我另有一件奇事要報。」他抓住甩管小童,使勁往旁邊丟。
「奇事?」赤霜華撤掉所有寒凍,冰雕頑童跟四隻大狗頓時霧解,流往窗外消散。
「第一主宰不知因何事由,跑來漢聯境內。現下行蹤成謎,無法掌握。南方邊境上的萬瘡糜雲,同時停止擴張行為,改成收縮形態。」楚長老抹了把額面不存在的冷汗,暗忖這女人疑心病一點改善都沒有,老是過度推敲別人意思。:
「萬瘡糜雲只對第一主宰有反應,其他主宰途經該區領地,並未見過它產生什麼變化,奇怪得很。」
「霸荒來此做什麼!?」赤霜華美目圓睜,詫異說:「他不是只對『追殺交易者』有興趣嗎?難道交易者近期會在漢聯現身?」
「不知道。」楚長老搖搖頭說:「關於他的歷史,非常稀少。目前僅知他鍾愛絨鼠,以致無人敢販賣相關毛皮。而寵物飼養者如有虐鼠情事,下場將會無比悽慘。據解譯《遠古史錄》殘頁記載,得出追殺交易者這件事,也跟絨鼠有關。」
「別的主宰如果想要鬧事,仍有一點希望可以苦勸或阻擋。唯有霸荒......」赤霜華臉色凝重,闔上甜品玻璃蓋。
「算了,該死就是會死,不該死的總是躲過一劫。面對霸荒,我們做什麼是都徒勞收場。」赤霜華轉眼換上輕鬆灑脫,收起空盒,放到桌底下的置物架裡。
「赤掌門,小老兒有個問題想問。」
「說吧。」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VrKzDpoYT
「貴派新進弟子,與不與我們同行?」
「我打算丟給看家的獨孤長老,請他照護一段時日,教些基礎功夫。」
赤霜華此言一出,她身後書櫃牆上一排排羅列整齊的奇誌雜冊,驀地騷亂躁動,書冊接二連三地彈彈跳跳。然後飛出一部皮革裝幀的厚本書《偉大舵手的責任》,懸浮在赤霜華面前,對著她霹哩啪啦不斷來回翻頁,響起一道蒼老嗓音──
「素聞掌門昨日尋得一塊新鍋,今日預備甩下。老夫特來反對此事!」
「長老耳朵,當真無比靈通呀。」赤霜華低吟淺笑,揶揄說道:「整天專司竊聽祕聞,都不用幹活了嗎?」
「老夫並非刻意竊聽。」書本翻頁傳音:「實是常年遭人甩鍋的揹具經驗,已把老夫因應而生的『感鍋神經』給磨練到一種『念發即知』的神通境界。所以掌門將意圖說出口時,老夫立刻感應到有鍋欲落,便略施小法......」
「好,我明白了。這些年辛苦了。」赤霜華溫言安撫。「不過宮中現況人手稀缺,長老也是清楚的。」
「還請長老共體時艱,多多擔待些。」她臉不紅、氣不喘,照搬昨夜從熊君口中聽來的那一套經典說詞,加以改造。「一旦熬過這段谷底黑暗期,我們定能迎獲光明未來及豐盛碩果。收益,自然少不了長老的。」
「恕老夫直言──老夫不信掌門與大徒弟二人,顧個普通人會有什麼難度?」厚書激動翻頁,鐵了心要抗議到底。「薪資久別不復見,都快忘記它長啥模樣。偶爾記起便是一頓心頭抽痛,甚至還懷疑該物的真實性,而不是人們臆想的安慰品......假如掌門執意孤行,老夫只好跳槽他宮。」
「要脅?」赤霜華語氣轉冷。
「此乃宇宙齒輪真理運作,不是要脅。」
「哼,積欠的薪資,很快就能發放給你。蘇賦我們會帶上,不勞你看顧。」赤霜華臉色不快地揮揮玉手:「你可以退下了。」
「掌門大善!掌門高智亮慧,神見知恥而黯然,付諸風調雨順吉運昌隆。地亦自坦而不崎窪,獨厚君臨易行,過之還復坎坷──老夫告退。」厚本書“噗”地一聲閉闔,飛回櫃中書列的原位上。
楚二郎完全插不上話,怔怔看著人書雙方當場上演一回勞資糾紛。
他像個空氣人,看著雙方言詞交鋒。右手不惹人注意地慢慢抓起几上一塊綠豆糕,然後慢慢塞入口中,慢慢咀嚼綠豆糕以收靜音之效。解決完一塊,再慢慢伸手去抓下一塊──不知道為什麼,糕點滋味竟然大幅提升,越吃越順口。
糾紛結束,他也吃得差不多。
他倒希望糾紛長久一點,糕點再上個兩三盤來。
「學舍有許多空房。」赤霜華拿出一張白紙及硯台,取下筆架上一枝毛筆,輕蘸硯台墨水說道:「楚長老擇一住下吧。」
「那,小老兒叨擾了。改天赤掌門遊訪地仙宮,由小老兒做東道主,包辦遊訪期間一切餐飲住宿。」楚長老拱手致敬,準備起身。
「慢著。」赤霜華邊寫邊問:「楚長老方不方便借我一筆錢?」
楚長老不確定有沒有聽錯,深深眨了下雙目。
視線落到對方桌面上,才發現她......
正在寫借據。
「楚長老,有件事要麻煩你。」赤霜華寫著寫著忽然開口。
「赤掌門儘管吩咐,小老兒定當盡心盡力辦妥每件事務。」
「我們昨天帶回來的那兩人,想請你進城調查一下。重大通緝犯、連續殺人魔的可能性雖然不大,但還是查清楚較為妥當。」
「好,小老兒下午動身進城一趟,莫約傍晚時分回來。」
※
上午十一點左右,蘇賦拿了幾套練功服、兩雙綁帶靴子跟一柄練習用長劍,回到寢室。「大師兄」說還有些活要幹,叫他先回去歇息,下午開始傳授防身術和體魄鍛鍊。而他則主動請求分攤一點工作,例如給傷者換藥、送送飯菜之類的瑣事。正好順道,所以一併解決。
從兄臺到大師兄,變化變得又快又如作夢般不真實。他雖不習慣,但這是他所選的一條嘗試之路,僅管陌生環境令他心神浮躁不安,卻也給了他積極好奇、躍躍欲試的濃厚興致。
蘇賦放好自己的東西,另外抽出兩套水粉色練功服,夾在左臂下。再端著一盆內有盥洗用具、四足銅爐及香菇鹹肉粥,來到頭號房。大師兄說宮中沒啥衣褲,囤積最多的是練功服與正式制服。傷患甦醒了,衣褲可以借給她穿,等她髒污舊衣洗好了再換回去。
他將衣物木盆擱在方桌上,從盆裡拿出燻藥爐,替換臥榻底下不再冒煙的舊爐之後,坐到方桌旁一只椅凳上。那燻藥神妙奇異,他新爐子一接過手並不火燙扎手,反倒是寒冷觸感。他覆掌至爐上,異香薄煙穿透鏤雕藤蔓紋的五角銅蓋,冉冉浮昇舔拭他掌面。煙氣及膚初始冰涼,爾後轉為一股溫流在體內遊走──睡眠不足而無精打采的他,全身筋骨登時活絡舒張,疲倦減輕且有感自己好像增強了點氣力。
他揭蓋一看,裡面是盛滿半爐的碧藍色藥水,咕嚕作響不斷翻騰冒煙的碧藍奇水。沒看見什麼加熱構造,可能是秘術作用所產生的冷滾現象。舊藥則變得清澈無色,跟白開水一樣。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來洗滌東西,或澆灌在植物上。
換完藥,蘇賦本想多待一會,看看她狀況有沒有好點。不過他現在得抓緊時間休息,以免精神不濟,授藝內容左耳入右耳出,什麼要訣都留不住。體力動沒幾下就消磨殆盡,累癱了。
他出去的時候,把香菇鹹肉粥放到一只矮凳上,拉到臥榻旁邊,關好房門才離開──如此她一轉醒,伸手便可拿到。傍晚他還會再來,時間也比較充裕。
※
練功校場上,沒有木人樁的南半場。
「武道百功膽為先,其次鍛身,抗打,習技,實戰。」身穿棕色短袖衣、襟領大開裸露厚肌胸膛的蒼墨琴,在蘇賦面前踱步說著:「挨揍的主要用意是,讓你能夠忍著劇痛做出一系列回擊、格擋、閃避等反應。而不是挨了一下重擊之後,就痛得腦袋一片空白,身子蜷曲僵硬、動彈不得任人宰割。」
蒼墨琴舉起砂鍋大拳頭,轉了轉說:「練過挨打,最起碼可以滾地閃躲、作出回擊,甚至有機會逆轉勝。」
「拜託你進入正題好嗎,我快睡著了。赤掌門沒告知你,此次行鏢會帶上他嗎?」屈腿垂腳坐在西廂廊杆上的楚長老,指著蘇賦說道:「你家長老遭赤掌門拖欠薪資已久,勞工耐久度耗光了,所以不爽當褓姆。話也挑明了說,如果硬要他在家看顧新人,他就跳槽不幹。」
「有這種事?我都忘了薪水這東西......咱們都生活在同個大家庭裡的人,獨孤長老就不能捨棄庸俗錢財,將靈魂昇華至心無罣礙的神人境界嗎?」蒼墨琴驚怔質疑。
楚長老聞言,搖搖頭:「你小子已經演化成妻奴界的鑽石楷模了,我替你感到可憐......」
「楚長老,晚輩有一事尚且不明,想請教長老。」蘇賦突然拱手發問。
「公子請講。」
「長老方才所言,此次行鏢會帶上晚輩,是什麼意思?」
「咦──?傻帽熊沒告知你本派現況嗎。」楚長老揚起下巴,指向蒼墨琴。後者正拿手指當梳子用,從兩鬢開始不停往上梳,看要子是想梳個『火山髮型』。
「原來公子比他更傻,什麼都不清楚,全憑一股火熱幹勁就投門拜師啊?」楚長老詫異。
「我......」蘇賦兜轉著心思,想找出更強理由來辯解。
「行了,小夥子有衝勁才好,學個武藝傍身,勝過家中千萬金條。出門在外,遇上突發狀況比較有應變能力。」楚長老伸手按上蘇賦左肩,語氣深沉:「古語有云『有功夫,無懦夫』,古語再云『無功夫,像條蟲』,古語三云『人人皆可化蟲為龍,就看你口袋裡的心意誠度有多高』。我也年輕過,不願成為滿街人蟲一份子,於是入谷拜師、練功學法......」
「楚長老,快快收起你鉅額收徒的忽悠話術。」蒼墨琴打斷陷入推銷模式的楚長老。「蘇師弟是本派弟子,不是野生肥羊啊!」
「啊!?抱歉抱歉,太久沒招募新人了。蘇小弟的混血兒臉龐,散發濃濃逼人貴氣,我一時情動意合,就......」楚長老乾笑賠不是,隨後正色說道:「蘇小弟,你且仔細聽好......」
楚長老大致說明一下水仙宮近況──之後看是要隨他們遠行歷練,增長見識。或是進城向官府證明自身清白,在家等待他們賺夠資金而返,再回來接續練武。
二選一。
城裡的外國黑幫是個大麻煩,為了要查出頭號房裡那位姑娘的行蹤,隨時找上蘇賦並對他不利。。
楚長老也說了,他想在家等待的話,楚長老可以幫忙解決麻煩,讓他安全無虞。
至於解決方法,現在隨便想想就有三種:第一,蒐集違法勾當的證據,向官府舉報。第二,連日施展法術,令他們整幫雞犬不寧,在漢聯待不下去。第三,粗暴點,跟蒼墨琴一齊直搗巢穴,照樣搞得他們整幫雞犬撲街,逃離漢聯。
蘇賦不願在家等,他本來就是要嘗試另類新生活,才會提出拜師──當然,還有一個特別的重要因素。
「好啦,本派歷史課程講到這。咱們該回到練膽了。」蒼墨琴拍一下手,走近蘇賦:「有膽識,弱小者能夠以小搏大,險中致勝。無膽識,功高力強者也有陰溝翻船的可能。」
「假設你在大街上,遭遇了一群存心找碴的地痞流氓──你怎麼辦?」蒼墨琴問:「街上人潮擁擠,當你看見時,已經很靠近他們,甚至可能擦撞他們其中一位,然後把你圍起來。」
「嗯......」蘇賦思考一會說:「如果有段距離,繞路便是。意外碰到了,則誠心道歉。」
「那些誠心道歉、改道繞路走都是沒用的。」蒼墨琴搖搖頭說:「他們就是要勒索,就是要找碴圍毆。彰顯他們的兇狠與威風,使見者心生恐懼不敢反抗而更利於壓榨,還可以讓他們惡名遠播,謠傳到別的地方去。」
「你只有反擊、逃跑跟認命挨揍,三種選項。大聲呼救也要看你喊不喊得出聲音,逃跑也得能跑出包圍才有用。」蒼墨琴招招手,高聲說道:「楚長老,你哪兒有沒有長相兇惡的『易容面具』借我一用。」
「為何需要我,本色演出對你沒什麼困難吧。」
「什麼本色演出!?」蒼墨琴瞠目詫疑:「我五官如此得盡天良,臉上美德彷如驕陽般明豔又照世。你愣要把我扯到兇惡樣貌上頭,是何居心?」
「還是說,你嫉妒我容顏帥絕人寰,被國家歸類為不可理喻也無法描述、露臉便會引發視界末日的災厄級俊猛男子。因此故意抹黑我?」
「別,別講了。好長一大串──」楚長老痛苦地雙手抱頭:「我聽力急遽下降,失聰將至......」
「看來,楚長老的視覺和聽覺,已經產生不可逆轉的嚴重病變。」蒼墨琴說著往楚長老走去。「沒關係,我自個兒找。」
楚長老左手抱頭,右手探入補丁百納袋,掏出一張柔軟皮面具。然後奮力拋擲,丟給蒼墨琴。
「謝啦。」蒼墨琴舉臂一接。
「現在要訓練你的膽識。開頭『道歉』算是一般做法,如果連聲道歉也沒用的話,你怎麼辦?憤怒很有用,但狀況若是換成一群人黑壓壓地圍攏過來......你心中湧現的情緒將不會是憤怒,而是恐懼。」蒼墨琴拎著皮面具,回到蘇賦跟前說道:「當你受制於恐懼之中,還能扛著害怕做出各種應變措施的時候,你就成功了。」
「要來嘍。練膽模擬第一級,挑戰落單混混!」
「真懷念以前的課堂生活啊──那時候,我可是被人尊呼為『剛目睡神』呢。課堂上張著眼睛睡覺,老師都看不出來。即便看出來了,丟粉筆直擊我雙目,我依然眨都不眨一下繼續呼呼大睡,睡功了得技驚四座。雖然粉筆是由我護體罡氣所彈開的......」蒼墨琴走開一段距離,至東廂宿樓的廊道下方,戴好皮面具。「真是的,不知不覺講了那麼多黑歷史。」
他十指在臉上一陣揉捏之後,轉過身來,容貌赫然大變,變成一個疏眉三角眼、淚溝明顯小塌鼻、頰肉略鼓的陌生臉孔。接著他彎腰捲起黑褲管,捲到膝蓋上。身形模糊一瞬,手上憑空多了一根從灶房裏拿來的帶皮甘蔗。
蘇賦看直了眼。才幾回呼吸,熟識的人變成另一個完全沒見過、囂氣凌人的魁梧漢子。
「幹!那邊軟趴趴的王八羔子,你瞅什麼瞅!!」大漢擰眉怒目暴口嗆聲,狠狠啃下一小截甘蔗,塞滿嘴巴嚼個不停。甘蔗渣拉拉稀稀落到襟口敞開的胸膛上。
忽然炸開的暴烈喝罵,令蘇賦嚇了一大跳,整個兒僵呆。
見蘇賦怔在原地,沒有回應。大漢別過頭,吐掉滿口柴絲蔗乾,然後他胳膊往外彎,兩腿開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那目中無人的囂張跩樣,傲慢氣焰猖狂到頂天程度。
「講話啊!沒看過流氓是不是,別以為道歉就能擺平我精神損害。」大漢停在蘇賦面前,憤啃一口甘蔗:「今兒不丟個三萬五萬出來賠償,你休想離開。」
對方的粗壯體格、醜惡嘴臉、狠戾氣勢全部混融一塊,成了一座無影無形的恐懼囚籠,重重壓攝住蘇賦。使他身軀緊繃僵直,動都不敢動。腦海浮現各種被害情節: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埋頭浸水缸、倒吊鞭笞、拉去小巷裡痛扁、酒瓶敲破頭......他好想立刻後轉、拔腿狂奔,可兩隻腳就是釘在地上挪不開。
「喂,我問你有沒錢吶!!」大漢瞪著怒突雙目,反臂舉起甘蔗作勢欲砸。
「錢!?」蘇賦一驚,兩手慌慌張張摸了摸身上衣袍,掏了掏袖口裏袋,啥也沒摸到。他苦著臉說:「對不起,我沒帶錢。」
「沒錢?先毒打一頓,再把你抓去賣給地下售臟組織!」猙獰惡漢砸下甘蔗:「心肝腎胰臟最是熱銷,夠我爽上一陣子。」
蘇賦害怕得閉起眼睛,抱頭準備挨打。
枯等了片刻,沒發生預期中的疼痛。只聽到一句話。
「失敗,重來一遍。」
他張眼,看見蒼墨琴往回走並揮揮甘蔗說:「你可以反抗可以逃跑,要不然先重擊我要害、後奪路逃跑,這些都是很好的第一步。結果你什麼也沒做,傻傻站在原地讓人打。再來吧師弟,今天就是要做到讓你克服恐懼跨出第一步。」
「哦,好。」蘇賦仍未從剛剛的暴力衝突中回神過來,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聞言而發怔地下意識應答。
暴力敲詐場景連續重演。
場次多到沒去算。
他至下午兩點半左右,總算做出一點實積:往蒼墨琴「易容版」的醜惡顏面上,揍了一記不重不輕的右鉤拳,然後轉身拔腿狂奔。朝西廂一樓邊間灶房那裡跑,在欄杆外側一直跑。拐彎通過長廊梯口,跳下低矮廣場平台,沒命奔向樓舍後方的木造馬廄,才停下。
當他彎腰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時,旺財撒開馬蹄子走出棚舍,一邊打量他一邊繞圈散步。不消三十秒,旺財將馬臉伸到蘇賦面前,唇皮外翻、掀出平整牙齒,歡快連聲嘶鳴:「灰灰灰,灰兒──灰灰!灰兒──灰灰灰。」。
那具靈性且意思清楚的嘶鳴聲,聽起來像是在嘲笑他:(哈哈哈,笑死!人類跑那麼一丁點路程,就喘得要死要活?嫩!有夠嫩嫩。哈哈哈──啊哈哈哈......)
旺財笑到岔氣,馬頭甩甩、響鼻猛打。
蘇賦摸摸牠頸上濃密鬃毛,關切問候牠要不要緊。
※
楚長老根據赤霜華提供的線索,準備前往腸茴城。向蒼墨琴道了聲有事要辦,離開校場。
楚長老跨出吱吱歪歪的古樸大門,佇立在門前土道上,土道兩旁是翠綠冒油的長葉草坪。午後愜陽伴著秋季徐徐涼風,在他垂老止朽的醜臉上踐踏起舞。
他眺望山下遠方城景,運起渾厚法力,倏猛蹲下一巴掌拍到乾硬地面上,地面頃刻迸出無數條曲折裂縫、八方開枝散葉,然後枝脈彼此拓展相聯。合攏三圈囊括繁複圖案與秘文字鏈組的環紋陣。紋陣範圍是直徑約兩公尺的正圓;百納袋隨即沉入一道裂縫中,由岩塊裹封成一顆堅硬石球。
他全身包含衣袍迅速砂礫化,轉變為一尊粉塵覆體的逼真土偶。接著土偶窸窸窣窣頹崩垮解,鋪成一灘帶塊細砂,砂灘一轉眼便如夏日冰淇淋般消融於門前小道。一切恢復正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只有幾隻長得特別大的翠綠蚱蜢,跳過來蹦噠幾下,又跳回草地裡。
地表上,波波勁風飛馳狂飆,拂過鬱鬱山林、吹襲覓食鹿兔,俯衝丘坡野花蔓草與碩岩亂石。推歪山腳蜿蜒官道上的廂房馬車和奔蹄騎士,疾越畝畝田地與阡陌土埂,逕往闊牆城市撞去。
地底下,數股鬆散砂流牽著一顆封袋石球,骨碌碌地透行一團團糟亂樹根、綿綿重重的混礫土壤,避開各類昆蟲及穴窩小動物。連連鑽穿堅硬花崗岩、沉積岩、變質岩管他什麼泥巴岩,埋頭潛進。直至城內一條鮮少人通行的暗僻窄巷,才破地而出。
「砂流地遁術」能快能慢,視距離與法力而定。法力到了他這種超級程度,天闕巔部至腸茴城的半日馬程,其實五分鐘內就可以抵達。會花上十分鐘時間,是他邊潛邊思量從何處著手的緣故。
而不用砂流地遁術趕到水仙宮的理由是──
他「懶」!
楚長老蓋好破開的碎裂石板,步出髒陋小巷,在長阪街與滌塵街一帶展開調查。他走街串巷,拜訪周邊客棧酒店、藝文茶館、高聳百貨樓,坐到夜市小吃攤上細聆人們吵雜交談聲。
踏入「莊輸大吉」賭坊,握拳搖骰同時竊聽各桌賭客之間的閒聊。該局莊家開出「豹子」通殺,他雖然押注最低金額、僅輸了五百塊,不過他本著入境隨俗的刺探策略,順勢加入一票酒醉輸家掀桌抗議、砸場毆荷官的火爆行動。然後他入境隨俗地被賭場保安給輦出門外,但沒被毆到。其他輸家就沒這份能耐,躲得過三流打手的棍棒痛揍。
城裡夜生活熱鬧非凡,歌舞聲色場所和娛樂表演市集,令人們流連忘返。隔天清早,總能在小巷垃圾堆中或街道石燈旁,發現酒氣濃重的酣睡醉鬼。不過今晚起,繁華街道多了一隊隊巡邏捕快和懸賞獵人,城民與外地遊客看到這些人,都隔開一點距離行走,不願靠近。
楚長老便遇到一群由野豬刀客、蜥蜴索網手及人類長槍手混編的懸賞團。領頭是一位鼻翼各穿四環、頸掛五條金屬粗鍊的野豬哥。這位穿搭走金屬粗鍊風格的時髦野豬哥,捏著府方廣發的法術畫像,揪住他衣領進行掃描,確定不是懸賞目標才放人。他敢篤定,這票人絕對不是衝著官府那一點廉價懸賞而勤快搜查。
那張精確度百分之九十八點二、官方版傳神畫像的掃描功能,只有三個月時效。時效一過,就得找製造術士補充法能。
最後,他來到榮景巷。巷口已遭紅底黑字的封鎖光帶給擋住。每條光帶皆有生物辨識和警鈴通報功能,高低以五十公分為相隔距離,疊封至三樓,跳都別想跳過去。
鄰棟「百薇服飾」門窗緊閉且掛上公告牌:『歇業兩天』。三樓一間緊挨著巷子的邊房,房門與側面兩片牆壁連同外廊一端木頭欄杆和地板,齊齊崩壞了一部份。宛如遭到巨大勺子挖去一角似,開了一個切面呈撕裂狀斷層的稀巴爛大洞口......陣陣秋風吹襲半毀空房,盪起串珠楣簾咯咯響,調戲寥寥默佇衣架偶,推弄倒櫃滾出捲捲布尺。
另一間店家「柳槐茶館」人氣旺盛,不受械鬥事件影響而休店。老人顧客三五成群陸續上門消費,歌照聽、茶照喝,嗑著瓜子嚼舌根──有人拿出當年見義勇為的擒匪故事,口沫橫飛地從頭講到尾。有人高談以前生活條件貧乏,硬是頂著萬般艱辛挺了過來,藉此譏諷新世代羸弱不振的蘆葦青年。要不就是猜測某某人女兒肚皮漸大的原因,是遠房表親搞出來的呢?還是遠房表親夥同幾位豬朋狗友一齊搞大的?總之都在攀比誰人「社交圈子」更亂更淫糜。
楚長老朝巷內探望,目光穿越閒置一排倚牆竹竿和老舊甕缸的略彎巷路,看到深處一塊空地邊緣。發現該空地竟意外乾淨,跟預想中屋倒樓塌的破壞場景不同,彷如颶風狠狠刮過般寸草不生,只剩一些乾涸血跡殘留在地面與住宅窗壁上。那些都只是部份面貌,他得進入長阪街調查。
「你看,這老伯好奇怪,站在那動也不動。」
「可能在等人。別管了,走吧。」
「是不是迷路了,要幫他嗎?」
「快走吧──妳想被捕快攔下盤查?」一對年輕情侶竊竊私語,從楚長老身後經過。男的說到後面,拉著女友衣袖快步通過。
「我臉上寫著『幫派份子』四個大字喔,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屍瘟起源者?需要怕成這樣嗎,太不尊重人了!我祝福你們早日分手,以防將來升格離婚規模,把場面搞得雙倍難看!」楚長老對著情侶背影嘀嘀咕咕。心想,從屋頂飛掠過去是行不通的,天曉得官府埋伏什麼東西等人自投羅網,逐件卸除機關太麻煩了。潛過去也不行,如果化砂穿遁不慎流入污水管、地下化糞池,那就操官姥姥滴衰爆了。
楚長老將百納袋移至肚前,走至巷口邊角處轉身坐下,背靠茶館檐柱閉上雙目。他看起來像個癱坐於路邊的昏睡流浪漢、打盹老乞丐。
他兩手蓋在左右大腿側旁,掌面貼著粗礪石板,法力灌輸至地底下──無人空巷此時陡生異變,塊塊鋪設平整的石板路磚,磚與磚間隙驀然長出絲絲細砂,足有三十公分高。每格石板猶如謝頂禿子般四邊萌生叢叢砂髮,隨後砂髮折腰觸地,拓開擴散並擰結成一大群麻麻點點的淺褐螞蟻。
巷中兩側老舊牆壁上的細紋裂縫,跟著湧現無數顆微小壤粒,朝長阪街方向貼壁滾行。壤粒邊滾邊聚合成各種袖珍小土物:蟑螂、蚰蜒、蠅虎、旌蛉、騎著獨角仙的姆指劍客、兔腳蛞蝓,以及生活在某些地區裏「六鱷腿、茶壺軀、多首蛇」模樣的怪異奇獸......體積微小數量龐大,整群浩浩蕩蕩潛入管制區。
※ ※ ※
高強度鍛練週期之中,為避免肌肉操勞過度,無法有效恢復與增長。每週需要安排二至三天的休息日,而連續運動組之間的組間休息,起碼要一至五分鐘。天天狂操只會獲得事倍功半的效果,不如別練。
休息是要讓肌肉修復損傷及增長強化、汲取營養和消除疲勞,為下一次加劇鍛鍊做充份準備。
體魄基礎打下之後,才能修行內功。
由於時間相當吃緊,僅有幾日而已。蒼墨琴只好軟泡硬磨拜託楚長老,提供幾顆仙丹妙藥應應急。還承諾一賺到薪酬,便立刻付清,絕不拖欠。
「濃縮營養丸」名稱直白,內含濃縮營養稠液,非常容易吸收。約小指頭大小,由三層糖衣包裹三層漿液,階段式融化糖壁釋出養份。不可咀嚼,得混著開水吞下去方能生效,一天最多吃兩顆。
「二代肌群解勞丹」縮稱:「二式解勞丹」。初代解勞丹無法控制鬆弛時效,一覺醒來等同休息數日之久,鍛鍊效果變得稀微薄弱──到了二代版本,靈識植物合成激素會根據使用者停下運動而展開修復肌肉、消除疲勞、刺激增長等工作。休息一旦越過五分鐘,便自主暫停運行,不會像初代版本那樣直接耗光丹丸。
服用後,體感時間和生理代謝,將在靜止或弱慢運動時刻裏變得異常,精神意識踏入臨眠前的恍惚狀態:外界消逝一秒鐘,體內生理循環超加速,相當於數十秒甚至更久的時間歷程。也就是說,老得比別人更快。一天最好不要嗑到兩粒以上。
※
鍛體課程,從跑步熱身開始。
蘇賦在蔭蔽涼快的山林小徑中氣喘吁吁慢跑著,他已跑到腿如灌鉛般滯重、痠麻乏力拖曳著沉甸步伐緩行前進。他挨著一棵杉木稍做歇息。打量四週,只見曲徑兩邊生長茂密的高瘦樹林又直又挺,有的披上一襲薄薄青苔,有的嶄露新枝嫩芽。徑旁欣欣向榮的連篇綠叢,多為竽類、蕨類植物和伏地藤蔓。
碎枝落葉躺滿整條狹窄路徑,掩蓋了許多絆腳樹根。一束束濛白陽光從交枝錯葉間灑下,為小徑綴上雜沓零碎的亮眼光斑,賦予靜僻山林幾分熱絡氣息。路上,他只認出帶毒姑婆竽,大部份都是沒看過或有印象但不知名稱的繁瑣植物。
林中空氣清新提神,可他現在汗流浹背、腦子混沌濁亂,衣衫黏膩兼身子不停勃發熱氣,無暇品味這份怡人清新。不過在神奇丹藥的快復作用下,他漸漸輕鬆了起來。手腳由不聽使喚的沉倦疲累,快速恢復至起跑前的滿頂活力。就像是一刀接一刀逐步斷開纏身鐵鍊,重荷卸除感是快得明顯。與蝸牛速度的自然恢復相比,根本天壤之別。
開跑前,蘇賦以為他能撐過一系列劇烈運動,讓自己慢慢習慣且強健起來。豈知光是這一趟熱身長跑,就令他大感吃不消。
『渴望呼吸卻緩不過氣的急促心肺、崎嶇山徑硌疼了麻燙腳底板、雙腿沉到越來越難以抬起、軀體燠熱悶燒、衣褲濕膩沾身......』種種不適,宛如一隻鋼鐵拳頭,隨著時間流逝、隨著步伐踏下,一拳又一拳痛擊他意志。
腦海響起另一種聲音,卯起來對他耳朵大吼:(回家吧!!去他的瓶頸,總有辦法可以突破,犯不著選這種有危險性、苦累不堪的土法子──也別管那位姑娘了。天下女人多得是,為什麼要單戀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她還不知道你是誰,幾句話都沒說上。你說你可不可笑......)
他甩甩頭,將突然跑出來的魔鬼囈語甩掉。
絕大多數人,都有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每當他練琴作畫遇上揪髮難題、失敗挫折,或是久未得到進步愉悅、完品開心的快樂。腦海總會冒出這種不知是理智還是怠惰習性的慫恿。不斷對他灌輸放棄、改換跑道,另找一條阻礙更少更為輕鬆的路來走。要不就是攛掇他做到「充足準備」,再著手進行想做的事──但世上沒有什麼所謂的「充足準備」,只有持續邁前跟不停修正而已。
充足準備搞到好,人大概也到了選棺材的年紀。
這是他經歷過許多嘗試後的心得,只有琴藝繪畫撐到現在,未來會不會莫名其妙地無疾而終也不知道。那些曾經試過的興趣,如建築設計、石木雕塑、生物機元工程、餐飲料理、舞蹈、服裝設計......幾乎活不過五個月,頂多一年。
現在才剛剛開始。
他不清楚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走到哪裡。
他不願半途而廢,那種感覺......真是糟糕透頂且影響深遠。信心聖殿潰散,什麼事情都不提起勁。雖然他家境容許他天天混吃玩樂,吃上幾輩子都不是問題。但那樣......算是活著嗎?
有人溺於玩樂並且從未感到厭膩空虛。
也有人玩上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尋找真正想要的東西。
而他,已清楚他要什麼──成就一樣自己感興趣、實打實的能力!不管是某項技藝,還是其他什麼志業、創舉。
有了丹藥幫忙,他重獲十足幹勁。
他不會──
就此──
撲倒在開頭處!
「蘇師弟,別休息太久啊。後面還有幾項課程喔!」
林俓前方傳來一道催促聲。是蒼墨琴的聲音,他保持一段距離,領先前路慢跑著。
在蘇賦眼中,蒼墨琴的跑步動作,宛如老人家到公園裏做著健康操,呼喊口令「一、二、三、四、五」那樣緩慢。可他速度卻是“呼”一下子就滑至前方,快如一陣風。無論蘇賦怎麼快跑慢跑,與他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變。
「好!我現在過去。」蘇賦從樹幹上拉回手掌,赫然發現樹幹攀伏了一隻奇怪毛毛蟲,湊巧爬到他掌面原來位置。若他慢三秒縮手,毛毛蟲就會爬上他手背。
蘇賦覺得奇特,靠近觀察。
那是一隻體長約二十公分的肥大綠毛蟲,背著三小簇葉片生有細毛的植物。植物很眼熟,他小時候曾碰過,一經接觸皮膚會出現紅腫發癢、灼燒刺痛等症狀,非常難受。有個地方不一樣,就是此蟲身上的葉片刺毛,特別長。
在他觀察同時,那條大綠蟲左右蠕扭了一下肥軀,然後停止不動、剪狀大顎插入樹幹。蟲軀顏色緩慢變換,趨向樹褐色。
「這是『燈泡蛾』幼蟲。成蟲體大貌似巨型木蛾,尾巴吊著一顆包裹透明皮膜的小燈泡,燈顏我只看過白、黃、紅、橘四種。牠們是夜行性昆蟲,四季皆能在夜林中看到牠們,夏日最為活躍。」蒼墨琴忽然現身在蘇賦旁邊,蘇賦嚇得往右一跳。
蒼墨琴繼續說道:「等你武功內力達到三流,晚上來此地逛逛,將看到一群會飛的閃爍燈泡,盤聚成一大團璀璨星河,在漆黑林子裏漫天遍野地浮沉遊蕩。那壯麗壯觀的景象......我口拙,不知該怎麼形容。」
「不過你要小心懷有猛毒的幼蟲,如果誤觸毒葉,即便立刻獲得醫治,也鐵定讓你躺足四天病床,身受高燒折磨。」蒼墨琴看著一臉後怕的蘇賦:「雖然牠們性情溫馴,但異種蕁麻是不挑人的。」
「師傅說牠們有商業價值,門派有錢有人之後再來圈養,現在就別想太遠了。」
「咱們時辰落後了,快快快!」
蒼墨琴說著說著往前跑,連環踩斷朽脆枝葉的霹啪聲,在林徑中響響默默,往周邊更遠地方擴張;兩人背後,東南面稍遠一處坡林突兀傳出驚蹄聲,隨即攪起一陣瀰林塵煙,俊馬奔馳群影晃動,往山上奔逃。先頭數匹衝出塵煙時,能見到牠們一身淺褐皮毛與大支叉角的健壯體態,在聳林坡地中靈活穿梭──看樣子應該是馬鹿群。
「好!」蘇賦望了眼伏樹肥蟲,回頭跟上。
※
門派練武場。
蘇賦還在歇息調氣,蒼墨琴迅速衝上西廂二樓倉庫,搬出各類石造器材,勁氣托物挪移到空曠的南半場。都是一些自製石餅槓片、鐵桿、軟墊木板床等拼湊而成的「貧民」器材。
全套包含了「平躺臥推」、「蝴蝶夾胸」、「背槓深蹲」、「滑輪下拉索」、「坐勢划船」、「坐姿肩推」、「躺谷腳推」、「捲腹機」......它們看著簡陋寒酸,功能卻不含糊,可以全方位鍛鍊。
肉體練上一至二小時,兵器揮砍練習約一小時,課程視情況增減。下午走完所有行程,約晚上七八點左右。
蒼墨琴從旁指導正確姿勢,蘇賦開始揮汗如雨、髮如泡水布的艱苦訓練。丹藥縮短組間休息,三秒五秒等同休息三、五分鐘,一天當做好幾天在用。操練動作也循環漸進,不會一下子增加過多。
鍛鍊體魄做完,接下來便是劍術操練。
萬般劍法皆由基礎打造:刺劍、點劍、腕花、崩劍、掛劍、平抹、撩劍......
崩劍──乍壓腕、翹尖鋒豎立劍身,是謂崩劍。主擊對方腕臂。
刺劍──挺臂刺出一劍。是個重要基礎。
劈劍──舉臂、向下向前劈直一劍。是個重要基礎。
挑劍──出劍往上挑。不管直劍挑、彎臂挑,反正就是挑。
截劍──任意方向倏然撇出劍鋒、收回。攔截或狙擊部位之效。
絞劍──劍柄握實,尖鋒不停劃圓往對方胸腹鑽進。稍作變化,蕩開對手兵器。
※
他不斷重複做著二、三十下為一組揮劍動作,將招式一點一滴銘刻在遲鈍身體裏、烙印在溫吞的反射神經裏。精神與體力,分分秒秒快速流失。手中未開鋒的木柄長劍益發沉重,致使劍勁越來越疲軟,像抖手老人那樣。但只要經過組間休息,罷手歇個五秒鐘之後,他又變得生龍活虎。
持續消耗、高速回復,形成一種費神費體力的乏味拉鋸。折不折磨人,端看怎麼面對──變幻莫測的凶險並非最可怕,長期枯燥才是!只有扛著缺錢吃飯的巨大壓力,或精神有問題的瘋子,方能承受得了長年枯燥──總之別去想它比較能挺得住。實際上,蘇賦也沒空去想,全神貫注地練習基礎。
「一,二......三,四......五,六......」
臨近傍晚七點,無垠天穹已翻臉成一大片深藍,月輪高掛雲灘邊,綿延雲島西落樹林間,被森吃。三廂樸雅樓舍點上一盞盞和藹燈籠,樓廊紛光投下一片黑白杆影。單薄吆喝跳躍在冷清校場上,空曠隨即稀釋成蚊吶般細小雜音。醉人晚風不時舔地橫掃,抄起旋旋草稈與葉骸,挨著獨腳木人陣四處溜轉。
「三一,三二......」
蘇賦挺臂使勁刺出每一劍,尖鋒止於草襖木人胸口前十公分。手肘肌腱發疼發燙,場邊石燈光暈,照映他額頭密沁汗水。肌肉疲軟與精神倦累連袂攻勢下,他竭力維持出劍勁道。一心只想著:還差點,還差點,左手練完就撐過去了!!
「一,二......三,四......」
他一次又一次挺臂出劍。
「二七,二八......」
他一次又一次挺臂出劍。
「三三,三四......」
他一次又一次挺臂出劍。
「三五,三六......」
他一次又一次揮汗出劍。
......
結束訓練,晚膳時段。
楚長老回來就直奔主樓書房,說要彙報幾件事情,不一塊吃飯了。
而獨孤長老備妥一桌子菜餚熱湯之後,就出門去城裡夜遊。
兩個時辰操練下來,蘇賦捧個飯碗都有困難,拎著筷子微微顫抖,手臂欲振乏力兼痠熱刺痛。當他抖手落下一顆飯粒或一片菜葉時,坐在旁邊的蒼墨琴便搖頭晃腦,吟起詩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末了加上一句:「師弟,你沒事吧?要不試試『以操止操』解決你手顫的問題。」
「師兄手下留情,我以湯匙代之就好。」蘇賦報以微笑。
蒼墨琴跟著微笑:「開玩笑的啦。本派老早改掉傳統冷硬作風,沒那麼不近人情。現在習武主軸是『紮實鍛練、攝取充足營養』。你不用起身,我幫你拿湯匙過來。」
「有勞大師兄。」蘇賦拱起顫抖的雙手致謝。
「走幾步而已,你別客氣了。」蒼墨琴起身往靠牆的木製櫥櫃走去,拉開上櫥玻璃門,探手進筷子盒裏翻找。「地仙宮丹藥,效果非常卓越。再過些時日,你適應了這種噴汗生活,就不需要用湯匙扒飯了。」
這頓晚飯,蘇賦耗費不少時間吃完,接著幫忙收拾殘羹剩菜、擦桌擺凳及清洗餐盤用具。結束後,他給東廂頭號房送碗熱好的鹹粥過去。
※ ※ ※
漢聯曆2020年10月25號,週日,夜。
葵花鏢局。
張辰搜出路上要替換的幾件衣褲和兩套制服,摺疊在老舊榆木圓桌上。兩支冬瓜型紙籠立燈,杵在房央落地罩的洞門旁,照亮小廳擺設:靠牆的圈椅茶桌組、枯竹書架、角落垃圾桶,和窗壁上一面吊鍊掛鏡與幾幅水墨字軸。澄黃光芒印至白幔床架為止仍算明亮,而罩門裏側光芒掃拂不及的邊角地方,藏進了朵朵陰影。使得半層架儲物櫃、木紋小冰箱與三屜雙門衣櫥等傢俱,額外披上一件虛暗薄衣。
打理好衣物,還剩盥洗用具和一些刊物要拿。他往旁走了五步穿越罩門,來到鏤紋門板後方的儲物櫃前面。櫃子上層板架,置入一格格雅緻茶壺瓷杯、牛象石雕、樓亭微雕木塊、玻璃小酒瓶之類精巧飾品。他席地盤坐,打開下層兩扇褪色累傷的陳年櫃門,探手翻找。瓜籠燈光適才在他移動之際,出現霎那遮斷,床架白幔的明亮面也跟著閃黑一下。
僅僅閃黑了一下。
沒有發生邪崇徵象,整面詭異地黑在那裏......
張辰嗅著櫃子久未流通的悶濁氣味,陸續翻出:縮水舊衣、兒時棉襖外套、幾本童話故事書等雜物,然後堆到一邊去。快要清空到見底時,終於找著一件四年前過年期間收到的禮物包裹,此包裹內含嶄新的草藥牙粉盒、三支牙刷及兩個漱口杯、四條毛巾。
他曾開來看過,覺得可以留作備用,而封存至今。
至於某些朋友、客戶贈送的禮物:白瓷盤、把手杯、紀念鉛筆、風景月曆等無用東西,全都轉送給別人。
他搞不懂週年紀念筆、把手杯子、風景月曆這些超爛禮物,能夠幹什麼──滿五送一?用鉛筆戳進匪徒脖子,拿月曆阻擋刀劍?
張辰拖出包裹,將身旁一干雜物全掃進櫃子裏。
闔上櫃門,他目光不經意瞥見櫃子後方的罩門柵板,怔住了。門角墩板上的拼花鏤條,有一小塊斷條洞口。那是小雪企圖鑽過鏤紋空格,鑽到一半發現過不去,放棄掙扎而垂頭喪氣趴在上面裝可憐的地方。他當時以為牠卡住了,彷彿一捲柔軟毛巾,硬生生塞入花紋空格裏、掛在墩板上。
他趕緊找來一把小鋸子,鋸開鏤紋木條好讓牠出來。他第一根鏤條快要鋸斷時,小雪卻突然嗖地一下暴衝出去,在小廳裡亂鑽地毯、狂咬布鞋、啃囓四架設置在牆角裏的冷氣小筒、爬上桌椅到處跑竄。那活潑靈動的生猛樣,看起來根本不像可憐巴巴的受困者。反倒他覺得自己像個蠢蛋,被騙去破壞自家為數不多的裝飾擺件......
張辰落寞地笑了笑,過往美好回憶,淺嚐輒止即可。往後發生的事情,他怕一碰就深陷,然後著魔。放下正事不幹,改幹起另一種仇恨性質深重的黑吃黑勾當,滿世界追殺盜獵者。
張辰將包袱整理好,擱到一只圈椅上。包袱除了衣褲用具外,還放入幾本打發時間的娛樂刊物。出鏢日之前,都不會再動到。
他置妥包袱,挺直腰桿、舉腕輕拭頰邊細汗時,忽感有股不明視線在窺探他。他立運內功,驟然轉身巡視房廳並握起桌上短柄陌刀,只要一找到違和房景的可疑之處,就縱刀衝出去逮人。以前,就有馬賊匪盜派出數組眼線,夜訪各大鏢局,查探能夠一票昇天的珍貴鏢物。
奇怪的是,無論張辰怎麼來回掃視,都找不出可疑之處──房廳後壁,窗紙染月光、枝葉影搖曳,並無不明物體閃動掠行,後院平靜──上方樑架,沒有黑衣人隱伏,屋頂瓦片也沒挪歪開縫的痕跡。只有他放養一隻品種未知、體型比掌大取名為「湯姆」的紅藍斑紋蛛,在上面盪來盪去......
這種奇異蜘蛛,不會結網只會八腳射絲,以捕食昆蟲和小型鳥雀為生。小雪離世三個月後,湯姆便出現在他房裡。起先,他不理會這隻小蜘蛛,想說以後有空再查查牠是什麼品種,結果擱到他忘了。
而房間前沿緊鄰的中庭,也平靜如昔。
張辰正困惑那股突如其來的窺探感,是不是錯覺之際,中庭恰巧傳來一聲聲嚓沙、嚓沙、嚓沙,鞋蹭碎石子的腳步聲。
他走至房門旁邊,推開雙扇格子窗,瞧見穿著一身素白中衣、腳踩黑色布鞋、嘴裡還叼支木柄牙刷的樊少秋,在中庭裡四處悠晃。不時停下腳步,掰彎幾棵垂絲海棠的纖細枝幹,讓枝椏反彈回去顫顫發抖。俯下身子,湊到一盆盆花容豔麗的美人蕉及貓爪花上面,摸摸厚片葉子,搓捻手指檢視積塵度......他那憨貨樣子,簡直閒蛋至極!
「少秋,你夜晚不睡覺,跑到中庭幹嘛?」張辰板著臉孔,沉聲喝道:「不要玩弄我家花草!」
「我沒這麼早睡,現在才幾點鐘而已。你不也沒睡?」
「你想溜去找小妹對吧,你不是心有所屬了?」張辰瞇起雙眼,緩緩點著頭說道:「我懂了,你在打著『備胎』算盤是不是!?」
「做人要留點餘地,不要懂那麼大──你想被人冠上招禍綽號,叫『懂盡天下』嗎?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樊少秋拔出牙刷,吐掉一口泡沫水,走到張辰面前:「話說回來,我是心有所屬沒錯,但這不妨礙我欣賞庭院花草,打發時間啊。」
「懂盡天下?那是啥憨槌玩意。你怎麼認為我會信你這『欣賞花草』的屁話,不跟你瞎扯皮了。」
張辰把窗戶推到全開,中指朝上比著屋頂說:「你可感覺到有人、或有東西在窺探我們。還是瞧見了什麼不明物體掠過屋頂?」
「不明物體,沒有。」
「窺探感覺,有啊──」
樊少秋睜大眼睛,牙刷柄對著張辰說:「你突然開窗,猥猥瑣瑣打量我虎軀上下,著實令我發毛。尤其我現在只穿件單薄衣褲。這真的讓我有......『即將失身』的危機感。」
「去對狗失身吧你!知不知道附近野狗覬覦你身子已久,你只要哼唧一聲,我立馬幫忙居中牽線,促成喜事。」張辰伸手拉回窗戶,叨念著:「嘖,沒一刻正經的。」
「喂欸,我坦白我的感受,又怎麼不正經咧?」
砰。
窗戶關上。
樊少秋吃了記閉門羹,把下文給吞回去。感覺像是噴嚏快要射出前一秒,兀自消散。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dSgOca8h2
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RyB42JB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