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器刺穿血肉的聲音傳入向燕亭耳中,他抬頭看著仇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拿著凜凜長槍挺然而立的李銳。大仇得報,向燕亭彷彿瞬間被抽走全部的氣力,頹然坐倒在地,李銳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至於倒下。
「能在死前見到你……真好。」向燕亭虛弱地說著,手撫上沾染血汙的臉龐。
「說什麼呢,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像是在安慰對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李銳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向燕亭卻在他面前閉上了雙眼。
李銳停滯了呼吸,顫抖著手去探向燕亭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氣息之後,霍然鬆下一口氣,抱起向燕亭上馬,立即奔赴回營。
向燕亭的傷勢很重,鮮血流失大半,傷口很深恐怕傷了心脈,比之李銳上次重傷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楊勤與孫龐在李銳營帳中替向燕亭療傷,李銳則在外頭不停得來回踱步,彷彿要在帳前踩踏出一條溝來,許久才見孫龐出來。
「孫大夫,燕兒怎麼樣了?他怎麼樣了?」
李銳言語激動,一旁的李鐸一把拉住他,在他耳邊低語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燕大夫雖然失血過甚,好在傷口並不大,能止住血,刀刃並未傷及心脈,將軍放心,悉心調理可以痊癒。」
得到孫龐的保證,李銳提在心尖的一口氣終於鬆懈下來。
血色盡失的向燕亭躺臥在床榻上,李銳坐在床邊輕觸他冰涼的臉頰,看著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還縈繞在心頭,心中的驚懼還殘留大半。
李銳怕極了,怕向燕亭再也不會睜眼看他,即使他的眼神一向淡漠;怕再也無法見他佇立在大樹下清朗的身影,就算不能擁他入懷。李銳將臉埋於掌心,抹了抹臉,想將心中的陰霾抹去。
守在床榻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守到向燕亭醒來,端一杯溫水給他喝下後,李銳忍不住責備道:「以後不准再說什麼死不死的了,聽見沒。」
向燕亭艱難地笑了笑,「我睡這麼久,醒來你就跟我說這個?」見李銳神情肅然,他才又道:「聽見了,我答應你。」
答應得如此乾脆,李銳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清了清嗓子又說,「這可是我第三次救你性命,以後你這條命歸我,沒我的允准,不能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向燕亭依然乖巧地答聲,「好。」
伸手摸向他的額頭,李銳試探地問,「你不是被打傷腦袋了吧?」
拍掉亂來的手,向燕亭佯怒道:「說什麼呢。」
見他生氣,李銳放心道:「沒壞。」
向燕亭只差沒抬腳踹他了,只是沒力氣。
李銳疑道:「怎麼什麼都答應我了?」
向燕亭輕描淡寫地說,「你替我報了殺母之仇。」
李銳哦了一聲,突然想起向燕亭先前說過的話,「你不會就是因為那傢伙討厭軍官吧?」
向燕亭沒回答,默認了。
李銳又道:「那傢伙是叛逃的,原本是神策軍的沒錯,但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是了。」
向燕亭心中一驚,二十年前?娘親是在十八年前殞命,那時他才十歲,那人早已不再替朝廷賣命。他不禁感慨,世事無常,活到如今竟是在誤會中渡過。
「當了叛軍,他依然會穿著神策軍裝招搖撞騙、仗勢欺人,這是神策與天策都心知肚明之事。」
驀然被一把抓住,李銳望著一臉驚慌的向燕亭,忙問,「怎麼了?」
「我、我在神策軍飲用的井水裡下了毒,我以為……」他一直把所有神策軍,連帶天策軍都當成了仇敵。
覆上向燕亭白皙的手,李銳安撫道:「神策那裡並沒有傳來這樣的消息,想來並無大礙,你放心。」
「無大礙……?」難道有人解了毒?
向燕亭暗暗心驚神策有如此厲害的大夫,此毒的配方複雜,若非知曉原始配方,或對毒草、毒蟲等瞭若指掌,否則不可能解得了毒。
雙手捧著向燕亭的臉揉捏,李銳微慍道:「又想什麼了?」
被這樣肆無忌憚地揉弄,向燕亭張嘴就咬住李銳的手掌,卻沒想到這樣微露牙齒的模樣卻挑起李銳心底的慾望。鬆開手轉而扣住向燕亭的後頸,李銳強硬地吻了上去。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向燕亭一陣發懵,被李銳吮咬著雙唇,他覺得有些無法呼吸,李銳的手卻滑到了他的腰間,他立刻將人推開。
「你……我……」望著李銳意猶未盡的神情,向燕亭緊張地找說詞,「我可是傷患!」
李銳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才剛聽說此事,向燕亭有些無語,睡過三天三夜的人應該是他吧?其實向燕亭並不是真的抗拒,只是兩人現下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任其發展下去似乎不妥。
向燕亭身上的外傷並不嚴重,休養半月傷已癒合,只是畢竟是傷在心口,難免對肺腑有些許損傷,他不同於經常大小傷不斷的李銳,不如他身體強健,只能慢慢靜養。向燕亭的營帳已被他自己燒毀,李銳也不讓人給他重新搭起,就讓他住在李銳營帳。
又過兩月,天策與狼牙之間的戰事膠著,依然沒有天策府的回信,軍需糧草吃緊,近乎彈盡糧絕。李銳整日與李鐸一同商討對策,住在李銳帳中的向燕亭也不時會聽到些許,這夜他剛沐浴完,濕漉著髮絲去找李銳,已至子時三刻,早該歇息了。
「以我們目前的情況,至多能再支撐一月,到時只能把性命搭上了。」
李銳雙眉緊蹙,看著案上的軍勢圖連聲嘆氣。
「將軍,撤軍吧。」
「不能撤軍。」李銳堅定道,「一旦撤軍,狼牙軍便會長驅直入,直搗洛陽城,百姓們將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無論如何不能撤軍。」
「可是……」
「不必再言,二師兄,天策的使命就是保衛家國,就算只能再抵擋數日,我們也不能撤軍。」
李鐸心裡明白,卻不想賠上全軍弟兄的性命。
「不然,只留下願意跟隨我們的將士,其餘的士兵讓他們撤回天策府。」
李銳沉吟片刻,「就這麼辦吧。」
「那軍醫和……燕大夫呢?」
李銳沉默了。必須讓向燕亭離開,否則他會跟自己一同送命,卻又無法開口讓他走。
「軍醫一同撤回天策府,燕兒……我會跟他說。你回去歇息吧。」
李鐸離開後,李銳又在案前嘆了好幾口氣才起身繞過屏風到營帳後方,向燕亭怕被他發現自己聽見,忙坐到銅鏡前面梳著頭髮,在他進來後才轉身。
「今天怎地這麼晚,軍務繁忙?」
李銳回答得有些遲疑,「……與二師兄商討些事情。」
站起身靠近李銳,向燕亭特意仔細瞧了瞧他,「你的臉色不對,怎麼了?」他主動問起,引導著李銳把話說出口,李銳卻只是瞧著他,然後攬過他肩頭將人緊抱在懷中。
任人抱著許久,遲遲沒有等到李銳開口,抱著他的力道陡然鬆弛,轉而抓著他的肩膀與他對視,異樣的神情讓向燕亭心中猛然一跳。
「燕兒,如果讓你跟我一同赴死,你願意嗎?」
懵然地凝視著眼前比任何時候都認真的男人,向燕亭設想過他會說什麼,甚至想好要怎麼拒絕,卻沒想過李銳問的會是這樣一個問題。他確實沒有想過,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向燕亭剛啟唇,李銳瞬時俯下頭來吻他,這個吻不似以往激情、飽含著熱度,反而多了一分繾綣,溫柔地讓他捨不得與之分開。兩人分開後,李銳抬手輕撫過他的臉頰,望著他的雙眼中情緒複雜得讓他看不清。
「我隨口一問,你別當真。睡吧。」
李銳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是不想聽見他的回答,還是對他的回答不抱期望?
向燕亭的確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可李銳的反應仍讓他心裏一陣難受。這些日子兩人同住一個營帳,雖然李銳時不時便親暱地對他,向燕亭卻始終沒有讓他繼續往下做。
並非是真的不想做,他也是男人當然也有慾望,只是他還弄不清自己對李銳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李銳在他心裡確是與他人不同,原先他也一度以為自己對李銳是愛慕之情,當李銳替他報了殺母之仇後,向燕亭便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感激多一些,還是心動多一些。
對此李銳也是抱著猶疑,問出這句話,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向燕亭什麼樣的回答,其實無論向燕亭是否願意,他都不要向燕亭赴死,甚至不願讓他遭受任何一絲危險,李銳害怕那一日會再度重演,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他不想再經歷了。
向燕亭醒來後,一直對他逆來順受,乖巧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李銳沒有自信去認為向燕亭對自己有同樣的感情,卻更不想聽他說出只是抱著感激之情留在他的身邊。
沒有辦法面對,卻又沒有辦法放手。
平時李銳總是抱著向燕亭入睡,這夜他背對著向燕亭,心思飄忽。站在床邊望著李銳的背影良久,向燕亭默然轉身走出營帳。
清晨醒來,向燕亭不在李銳的身邊,也不在營中任何一個地方。李銳坐在案前埋首於軍務,李鐸比他還焦急地走進營帳,報告向燕亭再次失蹤之事。
李銳淡漠地道:「離開便離開了,找他做什麼,去操心你該操心的事。」
一反常態的反應讓李鐸很是奇怪,以為只是李銳提前讓向燕亭離開,沒有多問便退下了。
獨自一人坐在帳中,李銳突然笑了,笑得難看,「離開了好,好好活著,忘了我。」
半月過去,春已至。
向燕亭站在船頭眺望整片靜謚的西湖,早已過了斷橋殘雪的時節,徐風吹拂著一頭烏黑髮絲,葉剡從船艙出來正巧看到這一畫面,青年面容溫潤如玉,氣質如清晨雨露,透著寒涼卻柔和似水。
初次見面葉剡便在心中驚嘆,怎有如此好看的男人,越是如冰一般拒人於外,就越是讓人想成為唯一能親近他的那個人。葉剡心知,在向燕亭心裡已經有這樣一個人,而他會到這裡還也是為了那個人。
「燕兄,站在船頭吹風,不怕著涼麼?」站至向燕亭身後,葉剡笑問。
「已經暖和許多,葉兄不必擔心。」
與葉剡的父親相認之後,兩人便以兄弟相稱,向燕亭也並不討厭這個人,雖然有時言語輕浮,卻也是一個翩翩君子,捨身取義的精神,更是讓他敬佩此人的原因,是以才會親手醫治葉剡。
「兵器已經全部裝車,明日即可出發。」
向燕亭輕輕嗯了一聲,又看向遠處。
離開先鋒二營後,他先是前往天策府,在途中發現多具屍體腐爛程度不一,都是天策的傳信使,顯然先鋒二營無法與外界傳遞消息,是有人刻意阻擋。向燕亭在原地等候又一名傳信使,護著他前往天策府。後來輾轉去往洛陽城中一處顯赫人家,此處本是向燕亭的家,但主人早已離去,卻沒有預想中的破敗,當年的老管家仍在,守著宅邸等待主人回歸。向燕亭帶著銀兩前往藏劍,請求葉剡之父葉齊曜的幫助,重新打造一批兵器,在這期間大量收購糧草,一切只為準備萬全再回到先鋒二營。
「燕兄可是在想李將軍?」
「嗯。」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離開先鋒二營後,向燕亭沒有一日不想起李銳,不見李銳的時日越長,心裡對李銳的感情就越是清晰。他只是與李銳離得太近,而看不清自己的心。向燕亭的心裡有他,可以同他赴死,也能陪他同生,無論他需不需要,向燕亭會一直待在他的身邊,現在他要回到李銳身邊。
「明日啟程。」
葉剡語調輕快地道:「沒問題。」
李銳張開眼所見是尤為熟悉的帳頂,恍然地看著帳頂許久,掀開帳簾的聲音吸引了他,轉頭望向聲音來處,向燕亭端著藥走進來,見他醒來面上也無絲毫變化,本要擱在桌上放涼的湯藥,向燕亭直接端到李銳面前,用湯勺在碗裡攪動吹涼,舀了一勺湊到他嘴邊。
「喝藥。」
湯藥的熱氣撲面,李銳才意識到這不是夢,伸手握住向燕亭的手,差點把藥湯灑了出來。沒有理會向燕亭微微蹙眉的神情,他確認道:「燕兒……?」
失去意識前,李銳眼前所見最後的畫面,是向燕亭擔憂無措將泣不泣的一張臉,那是他從未在向燕亭面上見過的神情。見向燕亭為自己露出這樣的神情,李銳的心裡有些暖,有些酸,更多的是心疼還有抱歉。他不想惹向燕亭傷心,卻還是惹他傷心了。
窮途末路的先鋒二營剩餘不到二十人,李銳與所剩無幾的將士們嚴守陣地,最終還是支撐不住被一舉攻下,受傷之後的他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鐵蹄聲,以及身旁的人不斷呼喊他的聲音。李銳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向燕亭。
看見李銳眼中的驚疑,向燕亭放下手中的湯勺,反握住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
「是我。」
李銳有些想哭,卻只是噙著淚水,另一隻手也覆在向燕亭的面頰上,像是要反覆確認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這些日子來心心念念的人。
「為什麼……?你不是走了嗎?」
抓下李銳的手,向燕亭將湯碗放至一旁的桌上,傾身向前微仰著頭吻上李銳。突然送到嘴邊的一吻,李銳一開始有些訝異,很快他反應過來,噙住向燕亭的雙唇反覆摩娑,伸舌靈活地與之相互糾纏,吮吸彼此的津液。向燕亭被他吻得漸漸燥熱起來,戀戀不捨地分開後,兩人額間輕抵,喘了一陣。
向燕亭輕輕地說了句,「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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