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聲音傳遍整個軍營,在疫病的陰霾掃去後,將士們總算恢復以往的神采,雖已入冬,仍不減他們的熱情,此刻正聚集在校場上比武切磋,大部分的士兵都去了,也不乏有些將領下場比試。
李銳在處理完軍務之後也來看看熱鬧,士兵們見到他到來紛紛抱拳行禮,與周遭的士兵閒談幾句後,便認真地看著場上的弟兄切磋武藝。經過一段時間的紛亂,軍中弟兄的武功也沒荒廢,李銳看著場上的刀槍碰撞,滿意地點頭看著,心裡記下等會兒要提點他們的事。
離開營帳後一路循著聲音來到校場,向燕亭看著圍觀呼喊的熱鬧人群,徐步向前。周圍的士兵一見是向燕亭紛紛讓道,深怕一不注意得罪這名大夫,會連怎麼死得都不知道。軍中將士都多少聽說過李銳與向燕亭之間的事情,雖不清楚這兩人之間到底關係好還是不好,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連李銳都會對他禮敬三分,這個大夫肯定不簡單。
對於給他讓路的士兵,向燕亭並不在意,一雙眼睛盯著校場上正在比試的兩人,手下意識地搓了搓。這些日子待在軍營裡,不是醫病就是待在帳中看書,再來便是在大樹下品茶。
實在是悶得慌。
向燕亭突然有些懂了李歆那天跟他說的話,他以往在旅途中也會時不時地鍛鍊武功,幸運的話還能與人打上一場,當然都是對方找上門。
但在這個軍營內,他只能是個大夫,文靜的大夫。
那天向燕亭潛入李銳的帳中竊取文件,雖然沒有成功,卻已將大部分的內容記入腦中,若是在這群將士面前曝露武功,很快便會被李銳察覺那天夜裡的黑衣人就是他。
走神的向燕亭正在想事,突然身邊的士兵們呼喊起來,一回神便看見一道槍光朝他襲來,忍住大動作閃避攻勢的衝動,正想悄然側過身避過槍頭,卻被一把抱住腰間帶了過去。
一陣旋轉過後,向燕亭還沒緩過神,頭頂上傳來喝斥的聲音。
「你來這做什麼?校場邊上很危險,你一個文弱的大夫要是傷著我找誰醫你?」
說的什麼完全沒聽進去,向燕亭在意的是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李銳的話都還沒說完,旁邊的士兵已經議論起來。向燕亭推了幾下,李銳紋絲不動宛如一顆巨石。
「你、放開!」向燕亭順帶踩了他的腳,李銳疼的差點沒罵出聲來。
沒讓他疼完,向燕亭就往他的左肩使出一指,李銳一個側身也朝他揮拳。向燕亭俐落地旋身拿出筆向他灑出數滴墨點,李銳閃身避過攻擊接續出招,眼見就要擊中向燕亭,他卻瞥了一眼他處,腳下一踏急退數尺收了手。
本興致勃勃要看一齣好戲的士兵們見狀議論聲音更甚,李銳卻奇怪向燕亭為何突然停手,尷尬地收手對著向燕亭抱拳道:「沒想到燕兄弟深藏不露,失敬,只是為何只過了幾招便停手?」
向燕亭刻意掃視圍觀的士兵後才回答,「掃興。」
李銳立即會意過來,責備地瞪了周遭士兵一眼,又道:「要不,我們換個方式比試吧?」他實在好奇向燕亭還藏了幾手。
聞言向燕亭回視李銳,見李銳興致昂然,心下猶豫。方才收手是因為再繼續過招,他便會被逼得使出跟那夜相同的手法,可就這麼了事又不甘心。環視周遭都是些兵器,也變不出什麼花樣,正巧有一名士兵牽著馬經過,向燕亭揚起嘴角。
「賽馬。」
「賽馬?」李銳失笑。
誰都知道天策以馬上作戰聞名,與天策的將軍賽馬,這分明不想贏吧?
「不要便罷了。」說完向燕亭轉身便走。
「等等,賽馬就賽馬。」李銳隨手指了一個看熱鬧的士兵,「你,去把挑一匹軍中最好的馬給燕大夫,再把我的破風牽來。」
將軍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士兵們無一不揚起饒富興味的笑容,卻很快被李銳打碎。
「所有人待在軍中訓練,我跟燕兄弟出去比一場。」
李銳讓人給他牽的馬果真是好馬,毛色順滑,色澤飽滿,高大挺拔。可李銳的坐騎追風卻更是難能一見的好馬,還未見牠奔跑便能感受到馬兒所透出的傲氣,彷彿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境況牠都能破風馳騁。
兩人相約從軍營出發,誰最先到小河上坡那棵松樹便勝出。賽馬的過程中破風一度領先,在中途被向燕亭所騎的馬追平,如此又奔馳一陣,眼見就要到達松樹,破風又加快速度,拉開與向燕亭的距離。
向燕亭不甘心地用馬鞭又抽了幾下馬匹,最終還是咬牙收手,雖然大勢已定,還是得跑完全程。當他漸漸放慢速度時,馬兒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往前狂奔,速度之快差點將向燕亭給顛下馬。使勁抓緊韁繩,穩住身軀不掉下馬,很快他便見著破風的影子,不一會兒竟超過破風。
馬兒失控的情況李銳一眼便看出來,連著喊好幾聲卻沒得到向燕亭的回應,也許是馬速太快聲音已被風聲吞噬。兩人的馬匹已然超過松樹,卻沒有停歇的趨勢,再往前就是河流,前些日子才下過雨,河水湍急很是危險,再這麼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李銳咬牙加快馬速追趕向燕亭,當他迎頭趕上時已離河流不遠,在最後一刻調轉破風的方向,借力將自己甩向向燕亭。李銳抱著向燕亭墜下草地,破風轉向往上游奔去,向燕亭的馬卻直直衝進河裡,立刻被河水沖得差點隨著河水流走。兩人由於墜地的力道太強,在草地上翻滾好幾圈才終於停下。
緊閉雙眼的向燕亭直到不再眩暈才睜開眼,身上沒有任何感到疼痛的地方,李銳不斷大口喘著氣似有些呼吸不過來,悶著聲咳了幾下,緩過來後才鬆開向燕亭,抓著他的肩膀就是一頓罵。
「你還要不要命了?一個大夫連自己的命都不愛惜還談什麼濟世救人?輸贏就那麼重要?」
李銳的聲音大到向燕亭的耳內嗡嗡作響,奮力去推李銳要將其推開,卻沒想到輕易地將他推得差點仰翻過去。向燕亭愣了一下,很快找回思緒反駁道:「我要不要命與你何干?誰讓你救我了?」
「我不救你,難道就這麼看你把命給丟了?」李銳大聲說完後又猛咳幾下。
「你……」向燕亭見他如此,身為醫者的本能驅使他上前把脈,可一看到李銳那張臉,又賭氣地轉身不看他。從背後傳來李銳不停乾咳的聲音,向燕亭最終受不了還是蹲到他身邊替他把脈。
李銳看著向燕亭一臉不甘願地替他把脈,想笑卻又被胸悶得笑不出來,難受得緊。
「你不讓我管你死活,你又為何要管我死活?」
向燕亭被他問得語塞,隨便找了句話搪塞回去,「你運氣好,我今天樂意當大夫。」
本等著要接話,但把脈把了半天李銳都沒再開口,直到他抬眼看他才發現李銳一直盯著他瞧,向燕亭才開口,「怎麼?」
「你是大夫。我是將軍。你可以今日是大夫,但我日日都是將軍,保護大唐子民是我的職責,若連一個救我將士性命的大夫都保不了,還怎麼當這個將軍?」
一聽這句話,向燕亭沒好氣地回道:「是,你是大唐的將軍,但我可以不是大唐的子民。我就這麼一個人,即使不在這世上,也沒誰會在……李銳!」
向燕亭吃疼地想抽回手,李銳卻死抓著他不放,話都還沒說完就這麼使勁地拽著他。
「向燕亭,愛惜自己的命,別再說這種話。」說完李銳才放開手。
「無賴,懶得跟你說話。」揉兩下發疼的手臂,向燕亭起身轉身就走。
見狀李銳吃力地從草地上爬起,尾隨著他緩步走著。向燕亭走快他便跟著走快,向燕亭要是慢下來他便稍稍緩步,正當向燕亭受不了打算施展輕功離開時,腳下一踏竟然塌陷了,向燕亭瞬間失重向下掉,李銳箭步上前想抓住他,卻沒穩住自己也摔了下去。
李銳掉落坑底後,疼得悶哼了幾聲,待疼痛漸緩後才抬頭朝上看,估摸著至少有十丈高,嘗試幾次用輕功上去,但因沒有可以踩踏的地方,幾次都是失敗,他也再沒氣力去嘗試便靠著土壁休息。這時才看見向燕亭悠哉地坐在一旁盯著他看,即使是這個時候他的坐姿依然端正,不知究竟是什麼堅持才讓他如此。
「你何不換個舒服些的姿勢,這樣不累嗎?」
向燕亭沒有理會他,閉上眼靜坐養神。李銳沒得到回應,便也安靜養息。
其實就這點高度,向燕亭自己可以上得去,但礙於李銳也在不好施展,也不知那夜他究竟有沒有看見自己離開的身影,萬一曝露身份可難以分辯。
兩人就這麼坐到了夜裡,李銳暫且緩了過來,卻仍沒等到向燕亭開口說話,於是便自己找個話頭,「這坑估計是捕熊的陷阱,周圍森林裡熊多,附近的居民又敵不過野熊,便出此下策。」
向燕亭不為所動,李銳又出招,開始脫下身上的銀鎧盔甲。起先賽馬時向燕亭曾要他脫下以示公平,他以平時都是如此騎著破風為由拒絕,摔下馬時雖有著這層鐵甲保護,但力道過大還是免不了受些傷,穿到現在實在難受。
「你做什麼?」
「脫盔甲啊。」
「穿回去。」
「我不要。」
這時向燕亭才睜開眼看他,月光正巧照著李銳,把他身上被枯枝勾破的地方以及沾了些許血跡的衣袍照得清楚。向燕亭為之動容,幾度開口欲言,卻還是把話嚥了下去。
李銳注意到他的樣子,不在意地笑說,「在戰場上打殺慣了,這點小傷沒什麼。」
向燕亭抬眸看他,過半晌才說話,「沾染滿手血腥,你不曾恐懼過嗎?」
朗聲大笑一陣,李銳的笑聲中夾雜著一些得意與淒然。
「你是不知道,我初次上戰場那會兒,嚇得連槍都握不緊,險些把命葬送在狼牙兵手下。要不是當時有名老兵用命救下我,此刻便不會與你在這說話了。」
見向燕亭正認真聽他說話,李銳便接著說了下去,「他是將軍手下的得力愛將,若不是因為我,本可以全身而退,卻為了保住我而送命。臨死前他對我說,記住這次的教訓,切不可在戰場上把畏懼展現出來,與敵人交手瞬息之間便會送命,沒有空閒讓我恐懼,讓我好好活下去幫著將軍保衛大唐。」
「我從小便在軍中長大,在我身邊的人都是這般抱持忠義之心的男人,我不曾細想過將來,一路循著將軍對我的期望,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我從沒有懷疑過,保衛大唐便是我的一切,帶領將士便是我的職責。雖然有時候會羨慕像你一樣遊歷江湖的俠士,也從沒有後悔過,這便是天策府出身的男人。」
靜靜聽著李銳說了這麼多,向燕亭沉吟許久才問道:「你曾說是將軍帶你入天策府,你說的將軍,是你的父親?」
「不是。」李銳搖頭,「李天成將軍是我的師父,從記事起我就是一個人,走到哪便睡在哪四海為家,直到戰亂遇見將軍,才過上平穩的日子。」
向燕亭這時才知道李銳同他一樣獨身在世,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覺,與他有著相似身世的人不少,但他一直認為李銳與他是截然不同的人,加上他又是統領天策軍的將軍,一直不願與他有過多的接觸。向燕亭從沒有想過要去瞭解他人,也不喜歡與人說起關於自己的一切,如今與李銳之間的關係,妙不可言。
「……也許,什麼都不記得才是好的。」
向燕亭淡淡地說著,眼神中卻不可掩藏地透著淒楚。
李銳曾逼著向燕亭說出過去,知曉他背負著什麼,但他卻無法想像向燕亭是如何活到如今。雖然他從小接受嚴苛的軍事訓練,十五歲便上了戰場衝陣殺敵,但他一直是有值得高興的事情便大笑,即使受到挫折也能很快振作,仇恨這等想法更是不曾有過。
是仇恨造就如今的向燕亭嗎?
李銳思索著,凝視眼前陷入沉思的向燕亭,心中產生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夾雜著心疼與不捨。向燕亭說他一直都只有一個人,雖然如今有楊勤在他的身邊,他卻從來沒有真正接受過誰的陪伴,從他進入軍營後就能看得出來,向燕亭拒絕著一切,把自己隔絕在外。
『我就這麼一個人,即使不在這世上,也沒誰會在……』
白天時向燕亭的話語迴響在耳邊,李銳猛地伸手抓住向燕亭,把向燕亭給嚇了一跳。
「你幹什麼?」
「答應我,不准一聲不響就離開。」
「離開?有你在我能走得了嗎?」向燕亭不解地甩開他的手。
「答應我。」李銳斬釘截鐵地說。
「我憑什麼答應你?」
「燕……」
「等等,有水聲。」
向燕亭伸指在唇前比了個禁聲的動作,貼到自己身後的土壁上頭似乎在聽些什麼。許久後才慢慢退後,伸手拍了拍李銳的肩膀。
「你去,打破它。」
「打破它?」李銳揚高聲音。
「懷疑我說的話嗎?去。」向燕亭重重推了他一把,差點沒讓他直接撲地。
李銳爬起身拍掉身上的土塵,運氣後一拳打在土壁上,卻絲毫沒有反應,當他想問向燕亭時,土壁一點一點瓦解掉,出現了一個洞口,穿過洞能看到一個形似洞穴的地方,洞穴的中央是一條河流。
「這應當是地下暗流,我也只在書上看過,沒實際見過。這裡既然沒淹起來,代表河流的盡頭有出路,跟著水流走就能出去。」
「燕大夫,沒想到你除了有一身醫術,還有這等本事。」李銳揶揄道。
向燕亭斜了他一眼,跨出坑洞先走一步。
「等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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