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瑋沒有像陳熙准那般高，他說話的方式，也沒有陳熙准那般豪氣。他們倆可以說是相反的人。宋建瑋皮膚蒼白，臉上掛了副眼鏡，若不露出刺青，可能還以為是個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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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瑋是從國中開始逃家出來混的。他有個丟臉的小秘密，他在國小其實是個努力念書迎合父母的好學生。你問他怎麼走偏的？可笑的是，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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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升上新竹市區明新國中後一周，在學校附近的地下道，拿出書包裡的美工刀，捅了路邊呼呼大睡的流浪漢。他才第一次覺得自己做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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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人沒有資格說話。這是宋建瑋小六拿了第二名時，父親對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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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捅了說著夢話的流浪漢，合情合理。所以，他拿著鋁棒朝著出錯題目的數學老師臉上揮，做得太對了！漸漸地，他發現第二名和倒數第二名，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不再為自己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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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失敗的人沒有資格講話，不是嗎？他要找到比自己更失敗的人，才可以抬頭挺胸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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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區的國中換到了湖口鄉下的國中，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轉學前，他還在小手臂上刺了個巴掌大的綠色圓形龍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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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學第一天，還沒進班，他就碰上了未來的死對頭，陳熙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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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宋建瑋因小手臂上的刺青，被抓去學務處問話。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可以站個三七步，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像父親說的站沒站樣，沒出息欸款。他還後悔沒有在書包裡頭塞個電子菸，應該會更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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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什麼也沒做，全身站得直挺挺的，盯著楊昕龍生教組長的額頭，不說話。就像在父親面前，跪在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上。不管父親在他小腿上抽了幾下鞭，都得把上半身給挺直了。啊，冬天那地板真他媽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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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啊？不講話，啞巴啊！刺青怎麼來的？在哪混？」楊昕龍雙手插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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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瑋沒有作聲。沉默是失敗者的武器。他手邊沒有鋁棒，但以後會有。哪天被他發現眼前這位壯碩的男老師，未來有在課堂上講錯任何一件事情。他會在放學時，拿錐子刺破這肌肉白癡的車子後輪，然後在他低頭檢查輪胎時，雙手握緊鋁棒狠狠地往他後腦揮出去。來個全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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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彷彿聽到全場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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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一聲口哨從門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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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昕龍往門口望去，濃眉豎起，臉繃得更緊了些。宋建瑋沒看錯的話，眼前的肌肉白癡似乎有點......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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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宋建瑋第一次見到陳熙准。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學校外的江湖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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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組長，給新人下馬威喔！」陳熙准杵在門口說道，他穿著棒球裝，黑色長袖帽T，搭著大了一號的鵝黃色短袖制服。他腳上穿的大O發黑色球鞋正要踏進辦公室，瞧見楊昕龍右邊揚起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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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忘記了。」陳熙准笑嘻嘻地又把腳縮回去，立正站好，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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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昕龍揚起的眉毛垮了下來，急躁地問道：「陳熙准，你又來幹什麼？學務長今天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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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啊，梁叔昨天有傳簡訊給我。還告訴我一個八卦，說我們班有新生，要我多關照。免得被『誰』找麻煩。」陳熙准越過楊昕龍，無視楊昕龍眼中的火氣，轉頭看向宋建瑋。「你就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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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你不要仗著跟學務長認識，就對其他的老師不敬！哼！這學生手上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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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一把抓起宋建瑋的右手，驚呼：「欸欸，你這龍紋身貼很好看欸！這麼細緻要去市區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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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紋身貼？」楊昕龍不大相信。陳熙准這人摸不著邊，講話總是八分真兩分假。而那兩分謊，總是撒在關鍵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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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不知道喔！市區做得可真了，還可以撐兩周，很耐。欸，你不會......看不出來吧？」陳熙准張大嘴一臉驚訝，一手便要拉起自己的長袖。「楊組長，要不要我教你怎麼看，比對一下，不然你以後站校門會抓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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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不用了！我怎麼看不出來！是他態度不對！又悶著不吭聲才搞事。」楊昕龍覺得臉熱，今天學務長不在才站校門和司令台威風一下。他可不能出些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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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一拍額頭，又笑道：「也事也是，梁叔請假也是放心請的。楊組長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哪有在混的刺小手臂這麼細緻的小龍。兄弟，我看你中間再貼一個『特』字，就是小當家了耶！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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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昕龍聽到，也噗哧一笑，看著宋建瑋手臂上那個盤呈圓形的小龍，不也挺卡通的？看來是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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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瑋倒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他雙拳緊握，離開辦公室後，沿途瞪著陳熙准的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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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一手抓了抓頭髮，放慢了腳步，讓轉學生走在旁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你這圖案小，之後要除掉應該也比較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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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掉？我刺得好看為什麼要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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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你那不是要刺好看，而是想要刺來學校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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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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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麼樣。有在混的不是刺那......啊......算了。我只是羨慕你，剛剛在辦公室開個玩笑罷了，你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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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慕我什麼？刺青？哼！想要的話我可以介紹師傅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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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刺青那倒不用了。我羨慕的是別的。」陳熙准抓了抓肩膀，他這周補刺完的地方有些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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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慕什麼？」宋建瑋看不慣這人不在乎的語氣。但如果對方好好說點什麼，他還可以把在市區鬧的事蹟，跟他炫耀一番，收他做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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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錢啊！大哥。」陳熙准仰頭一嘆，接著加快腳步，拐一個彎踏上階梯，頭也不回地繼續說著：「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吧！校門口，銀色賓士，還有人幫你開門。明新國中轉來的，聽說你還拿過獎學金。能念書又有錢的少爺，讀好書上大學甚至出國念書，不是更好嗎？」聽後頭沒了腳步聲，陳熙准在階梯上回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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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瑋臉色刷白，雙唇微顫。他在成功的圈子裡淪為失敗者。他以為自己進到失敗者的圈子，可以踩著其他失敗者重新成功。最後，他咬了咬下唇，脫口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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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懂什麼？有錢算個屁！是我爸有錢又不是我有錢，為什麼我不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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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皺起眉頭，又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著：「錢很重要啊！你跟你爸不愉快，有骨氣不用他的錢，想要混。我勸你，以後不要搭你爸的賓士車來。如果被公司的兄弟知道，你就是肥羊，知道嗎？」說完，他脫下制服和身上的黑色長袖，裡頭穿著黑色的吊嘎，露出右手的老虎刺青，已經全部刺滿，色彩鮮豔生動，像是在對階下的人威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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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叔每次都要我來做這個，真是怪不好意思......算了。你想要混，我可以帶你認識一些人。他們會先試用一陣子，你也看能不能適應再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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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擦！快門聲從二樓階梯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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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猛一抬頭喊道：「小順，做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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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汶順的八字眉笑得更彎了，他拿著破破的手機，趴在樓梯的扶手上，往下賊嘻嘻地笑說：「准哥，教育新人喔！不是說他也有刺青才被楊小龍抓？」他往樓梯下方看去，盯著宋建瑋小手臂上綠色的小龍環形刺青，「轉學生，你刺青好像有點眼熟.....啊！小當家！對，准哥准哥！他中間再刺一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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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准衝上樓梯摀住張汶順的嘴巴，但還是來不及堵住他的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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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樓梯傳來哄堂大笑，原來早自修，整個班級都出來迎接新生，各個笑得校東倒西歪。齊聲吆呼著，小當家小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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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瑋板著臉走上樓梯，中途陳熙准又問一次要不要介紹時，他僵硬地回著：「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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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在學校跟陳熙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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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放學，宋建瑋就去父親在台北開的醫院，把那該死的刺青給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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