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喜歡回到那裏的感覺,因為無論是沿路的美景,或是新鮮的空氣,都掩蓋不了那裏詭譎密幻的氣氛。樹林里瀰漫著一種氣味,像是極其古老從未被發現的異星來客,在此處留下了屬於他們星球的大氣;像是那些駭人聽聞的邪教儀式正在轉化這片綠意盎然的深山老林,使這款款綠意充斥著瀆神之物交媾纏綿的分泌物;像是遠古的渾沌之神,流落在此處的汙穢體液。
對我而言,在十五歲那年的夏天,這些感受就成為了我對這片山林的真正印象。或許你在街上問我對於這裡的想法時,我能夠客套的向你說,這是我父親的老家,是山明水秀的純樸農村,或是一片神秘且清新的森林。可是在心底的記憶深處,我只能用恐懼且謹慎地顫抖來思考那些令人作嘔的印象,我無法直接描述這種恐懼,因為即使是恐懼本身,也無從理解我所見之物。
那是足以折磨人類與理性世界的禁忌真相。
十五歲的夏天,正要成為高中生的我,充斥著對未來的迷茫與成長過後的自信。我必須承認這個尚未知曉任何真相的我,傻的有點可愛。像是個真正的年輕男孩,有著無聊而瑣碎的期望,對戀愛的幻想。想像著未來帥氣的自己,能夠遇見令我怦然心動的那個她。在燜熱微風的午後。用指尖輕輕撥弄著她被風吹亂的髮絲…。
「吳馳心、吳馳理,等一下看到人要叫,不要每次都讓我提醒!」媽媽略帶慵懶地提醒,打亂了我的思緒,「喔。」我心不在焉的回應,如果我能夠不需要回來就好了。
所謂的節假日,是基於傳統習俗的節慶時令,配合出現代工作制度時間表裡的假日。似乎所有的人都會利用這個假日好好的出外郊遊,或是被迫與生疏的遠房親戚聚會共餐,又或者是兩者兼有。
我家不一樣,節假日從來沒有這種過節氣氛或是全家出遊。沒有親戚會往來,所謂節假日在我們家僅僅是一個例假日而已。
回祖父母居住的祖宅是為了參加一種儀式,一個不知為何舉辦的祭典。直到今年為止,我僅僅回到祖宅兩次,而且每一次具體進行了什麼祭典都完全不記得。每一次回來這裡之後的記憶都是模糊不清的一片霧懵,像是那些經歷從來沒有機會進入長期記憶的腦區。我只能記得每一次離開那片碧綠的詭異山谷時,那種強烈而明確的厭惡與噁心感,像是此處埋藏的事物正大張旗鼓地,用它最強烈而醒目的方式歡送我的離去。
我們的車程尚未爬升進入山區,正沿著山腳蜿蜒崎嶇的公路,飛馳過稀疏的小城鎮。父親的沉默像是陰雲般籠罩著每一次的歸途上,這次也不例外。事實上,平常生活中的他幾乎像是完全不習慣語言一般,總是靜默不語。
平常負責溝通的母親已經睡著了,看來對於習慣隨時陷入睡眠的她,車程並不會太難過。弟弟完全心不在焉的玩弄著手上的怪獸對打機,完全沉浸在遊戲裡的他看來暫時不會有任何的反應。唯獨只有我蜷縮在我用安全帶與隨身聽環繞圈出的小小領地間,不斷的焦慮著我要回到那片充滿汙穢氣息的祖宅這件事。
不僅僅是模糊記憶裡的厭惡感,祖宅還在我的淺意識裡形成更深一層的恐懼。我能夠在偶爾出現的噩夢裡夢見巨大的黃蜂,這些膜翅類的昆蟲用他們振動翅膀帶來的轟鳴,飛翔於我那不祥的夢境之中。祂們會出現在任何的空曠場景里,像是鬼魂一般從夢境的一角出現。在夢境中出現的祂們,外貌會隨機帶有不同節肢動物的特徵;有時是螃蟹的腳,有時是鍬形目的巨大鉗狀口器,有時是密集的蜈蚣附足。唯一不變的是膜翅目的透明薄膜翅膀、飛行的嗡鳴聲,以及向我俯衝直下並讓我從一身冷汗之中驚坐起的結局。
我往往只能在醒來之後提醒自己這不是真的,在曙光尚未明晰的清晨裡低聲重複我不必每年回祖宅過節的「喜訊」。現在這一切隨著轎車開始在崎嶇山路行駛的顛簸,迴盪在我的腦中。
「我們為什麼平常不回去,現在又非得拋開一切事務的回到那裏呢?」我期待自己能夠獲得一個解答,一個能夠擺脫恐懼的穩定性。父親卻發了怒:「小孩子管這麼多,叫你回去哪有那麼多問題?欠打是不是?」
父親的聲音總是會觸發我內心深處某種情緒,一種刻印在基因裡的害怕。像是遠古人類為我們留下對蛇類嘶鳴聲的恐懼一般,我大腦深處的某個中樞,對父親的聲音做出了立刻而直接的反應,讓我本能地想要遠遠的離開音源。我立刻將蜷縮成團的身體緊緊向內抱住,將隨身聽的聲音調到最大,如同穿山甲一般逃避危險的來源。
「問問而已,生甚麼氣?」對比耳機裡激昂的金屬製品樂團,我的反抗細如蚊鳴。我只是用鼓起的臉頰,表達著我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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