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轎車逐漸行駛到狹窄的山間道路上,身旁的竹林陰鬱的閃過。這些竹林深邃而隱密,竹叢間閃耀著露水在清晨的陽光照射下折射出極其美麗的七彩光輝。我突然被這些竹子翠綠枝葉間閃爍著的彩虹吸走了心神,折射帶來的虹彩,又進一步與竹林的鮮綠色交相輝映。這種強烈的美麗,喚回了我心中一些美好的情緒,像是記憶中的某天午後。
我可以記得一張美麗而清秀的臉龐,在夏日午後雷陣雨的狂風中輕輕笑著。窗外轉瞬即逝的閃電映照在她的眼鏡上,強光瞬間把深邃的憂愁一掃而空。
記憶的碎片隨著車子繼續駛入被竹林包圍的道路深處,映入眼簾的景象所打斷。
遠遠地可以看見兩個人影正在挖掘著竹筍,應該是老家所在城鎮的筍農。奇怪的是,這兩個當地人站在竹林的邊緣,用力地揮舞鋤頭。那像是在挖掘屍骸般的僵硬動作,令人無法不感受到先前就不斷在大腦中迴盪的異樣感。車子經過了兩人,我也看清了他們的面孔。儘管動作僵硬,面部特徵倒與尋常人類沒有太多差異。唯一的差異是那兩雙瞪得過分用力的眼睛。
這兩雙眼珠似乎從來沒有闔上過,也從來沒有轉動過。就是麻木而呆滯地向著頭部的正前方直視著。父親在經過兩人的時候快速地揮手打了招呼,兩人並沒有轉動頭部,眼睛尚停留在眼前剛被挖出的竹筍間。後視鏡裡的兩人同時舉起了僵硬的右手,像是木偶般的揮了三下。
或許以前對這裡沒有留下記憶是件好事,我的腦中輕聲猜測著定論。
汽車繼續駛向那充滿陰森的翠綠,方才竹林的盡頭被巨大而邪惡的板根取代。我抬頭望向窗外,參天的綠樹慢慢使得太陽的光芒逐漸黯淡了下來。似乎是一道保護內部的圍牆,道路一旁的樹木茂密到連自然光都幾近無法穿透。只留下幾道星星點點的金黃,與勉強看得清道路的反光。如果沒有人為的開出一條道路,恐怕是沒有任何體型大於土狗的動物能夠進入這片山谷。身旁青綠而黯淡的迷宮十分漫長,隧道般的山路既陰暗又顛簸。在稀疏的光線下,道路的盡頭看起來格外明亮。
蜿蜒的山路在盡頭走上了一座極其老舊的石橋,汽車因為石橋的狹窄放慢了速度。隨著整台車緩慢前行,一陣強烈暈眩感籠罩了我的大腦。我看著車窗外橋上滿地的水窪,一股毫無生機的霉味瞬間充斥了整輛汽車。頭暈帶來的噁心感在提醒我,目的地到了,我們已經置身於那片沒有乘載任何回憶的家鄉。
駛過了石橋,在整座森林的邊緣,開始出現除去道路以外的人造物。兩三座磚造的低矮住房,赭紅色的磚頭沁滿了露水的濕潮,縫隙間爬滿了草綠色的苔癬。磚房上方的鐵皮屋閣樓則無一例外被雨水帶來的鐵鏽退去了外層的漆皮,披掛著水漬般的暗紅色鐵鏽,顏色倒是與下方的磚房相差無幾。
因為回到正常道路而加速的轎車繼續沿著道路前進。很快的,看到了一片空曠而泥濘的水泥地,裡面稀稀疏疏的停著幾台車。「看來就到了兩三家,其他人可能還沒回來。」母親不知何時醒來了,數著前方停車場裡的車子在判斷有誰已經到了。父親皺成一團的嚴肅臉孔沉默著,不知道他是在思考一樣的問題,還是仍在我一小時前唐突發問造成的慍怒之中。「下車吧。」當車子停定在潮濕的停車場一角,母親似是迫不及待想逃離車上無聲的低氣壓般立刻發言。我立刻下了車,我不想踏上這片被父親稱作家鄉的土地,卻更不想待在車上那片被父親怪異脾氣主宰的高壓鍋。
停車場的位置坐落整座山谷的東側,橫亙山谷的溪流湍急,水聲響徹兩側的山坡。我背著背包下了車之後,獨自矗立在面向河谷的芒草堆之間。我向河谷對岸西邊的山坡望去,觀察著有著中式廟宇般的燕尾;卻向外伸出數座日式洋館風格,帶拱型遮雨簷的陽台;一座竟然能用森然莊嚴來形容的建築。儘管以住宅而言,它的外觀遊走在近乎怪異的境界 ,但我心底似乎知道這就是我們家族的祖宅。
祖宅旁有一條用大量鵝卵石、砂土與少量柏油舖設成的小路,一路延伸到河川上游的森林一頭。從停車場這一側望向小路的盡頭,只能勉強看到被陽光照耀成黃色的濃密霧氣。
河谷的兩岸由一座簡陋的吊橋銜接著,可能是因為接近上游的緣故,雖然水流十分湍急,但谷底的河道也沒有想像中寬敞。我可以從山谷上方看到一兩個行動並不靈活的村民正從對岸涉水過來,他們穿著長筒的膠靴,手裡還各拿著一隻佈滿鐵鏽的柴刀。
「先進去祠堂叫阿嬤,站在那裏幹嘛?」父親的低吼從背後傳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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