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跟隨著父親緩慢而沉重的腳步,我慢慢走過山谷上方的吊橋。弟弟似乎已經獨自找到消失在長輩視線裡的方法了,徒留我一個人面對父親與這個山谷裡的整個家族。試探性的腳步踏在潮濕而陳舊的木片上,幾乎沒辦法感受到一絲一毫的踏實。每一步都像走在虛空上,每一口呼吸都急促的像是要吐出五臟六腑,每一絲心跳都像是要將全身上下的微血管衝破一般。
沿著小路往祖宅的後方前進,我走到方才的黃色雲霧裡。『吳家祠堂』四個隸書大字懸掛在頭頂,我才勉強看清祠堂大門兩旁的暗黃色柱子。柱子上刻著一副對聯:『滿堂誠心闔家和』、『闔家齊力滿堂樂』,對仗不怎麼工整甚至帶著重複的字句惹得我一陣竊笑。
父親聽到我窸窸窣窣的笑聲,一回頭就立刻給了我一巴掌。「等一下要拜拜,不要在你長輩面前給我嘻皮笑臉!」
我立刻變得默不作聲,任憑臉上的熱辣變得無比刺痛。一股暖流如同眼淚般緩緩的從被打的右側臉頰流下。我瞪著從臉頰低落的鼻血,在堆滿枯葉的土地上開成一朵艷紅的鮮花。
走進祠堂,我立刻跑向右側可以透過敞開的門看見馬桶的廁所。我想要立刻找到衛生紙,塞住我紅腫濕潤的鼻孔,堵住那一片恥辱般的殷紅。廁所的佈局十分簡陋又略嫌寬敞,像是公園裡無人打掃的公廁。水泥砌成的地板略略抬高馬桶的位置,一旁用衣架鐵絲吊著一捲衛生紙,白瓷塑形的洗手台則如同被遺落般設立在馬桶的對面。我站在馬桶旁邊,我仔細捲了一小段衛生紙,小心翼翼的塞到血液稍微乾涸的右側鼻孔。
我悄悄地打開廁所門,想著趁沒人注意時等待完全止血後再溜回祠堂大廳。然而我一出門就看見一名年近八旬的老嫗拄著拐杖,眼皮皺滿了魚尾紋,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我。她的眼球絲毫沒有移動,如同一尊雕刻生硬的木偶,靜靜地佇立在牆角。
父親的聲音不知為何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叫阿嬤。」那聲音冷酷嚴峻,還帶著父親常有的怒氣。
「阿嬤。」我的聲音盡力掩飾怕生的顫抖,這應該是我這輩子第三次見到她,我對她的長相生疏的不得了。阿嬤沒有說話,只是以不帶感情的哼聲回應,就逕自走回大廳了。
等到鼻子完全止血,回到大廳的我發現幾乎所有親戚都已經到場。祠堂的大廳裡站著二十多個成人,大伯、叔叔、堂哥、堂弟們站在面相祠堂大廳後方神龕的右側,嬸嬸、姑姑、堂姊、堂妹等一眾女眷則站在右側。每個人都按照排行、身分井然有序的排在一起,而我父親排行第二。站在最中間年齡明顯已然步入耄耋之年的白髮老人,正是祖父。方才巧遇的祖母站在她的右側,手裡揣著一串長長的佛珠。祖父一言不發的站在整個家族隊伍的最前端,整個家族的階級秩序幾乎是一點也不得馬虎。
大伯從神龕一旁的抽屜裡拿出一大束的線香,正用隨手拿出的打火機燒燎著。大嬸接過大伯點著的香,向著其餘的親戚們分發下去。很快整間祠堂便充滿了手中線香的薰人煙霧,令人窒息的古舊氣味逐漸爬滿我的肺泡。我好不容易從暈車當中恢復的呼吸系統與腦部,被難以呼吸的氣味磨損著我所剩不多的意識。
每個人都依照順序一個個來到了神龕前,沒有一絲一毫的差異,所有人的動作都完全一致。手裡捻著線香,嘴裡喃喃祝禱,三拜過後將獻香插入眼前的香爐。輪到我時,我驅身向前,我的意識透著腦中尚未退去的朦霧觀察著眼前的神像。
神像的底座用鑲金的篆體刻印著「大道公」四個字,然而與尋常神明塑像總是慈眉善目的人面不同,這座雕像根本沒有一個「人樣」。
這麼說好了,這尊神像根本是一隻老鷹大小的黃蜂。儘管黃蜂最為標誌性的黃黑體節與尾針因為披著一身橙黃連帽披風的關係,沒有被我親眼看到。然而那明顯的複眼與鉗狀口器構成的頭部,那越看越讓人不舒服的昆蟲五官,幾乎毫無懸念的讓我的腦部補完了身體的構造樣貌。
隨著所有人都一一在神像面前祭拜完畢,父親走進祠堂內側的工具間,拿出了兩串鞭炮。一陣刺耳的鞭炮過後,其他叔叔們搬來了一堆的紙錢與兩個巨大的金爐。金爐雖然巨大,卻是簡陋的用廢棄鋼筋綑綁在磚造底座上的,祖母拿起一把點燃的粗糙紙錢,扔進底部已經鋪好的一層銀紙。瞬間,火焰升騰起土黃色的煙霧,濃厚高溫的灰燼開始衝擊喉嚨。伴隨著山風,燃焰的熱浪衝擊著我的臉頰與眼瞼,我瞇著眼躲了開來。
父親與叔伯們並未發現我的臨陣脫逃,如果被逮到了那肯定又是吃不完兜著走的一頓人身羞辱。我靜靜地向著河谷下游走去,從散開的黃色霧氣中遠遠可以看見母親跟著其他的嬸嬸、姑姑們走向祖宅的後廚裡面。
雖說整個山谷裡最顯眼的莫過於我家族那充斥著難以名狀怪異的祖宅,好歹也是個村子。圍繞著森林旁邊的梯田,在較為平坦處都有一兩座看起來有著良好維護的透天厝。相較我家祖宅的輝煌,它們也還稱得上有著小家碧玉的清新。然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片充斥森羅鬼氣的山谷裡,這些房子都無可避免地透露著與世隔絕的詭異。
站在整片山谷中心的吊橋上,目所能及的每一戶人家門口,充滿了各種家禽家畜的頭顱與皮毛。我瞪視著一顆碩大的豬頭,它被懸掛在我家祖宅大門口前的高桌上,怒眼圓睜。這些被懸掛起來的牲畜,無一例外都被乾淨的剔除了血肉、骨頭,只留下滲人的五官與乾癟的外皮。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某些蜘蛛的捕食方式,牠們會用毒牙注入消化液,將獵物的骨肉徹底溶解;再用進食的口器,把這些被融化的營養物質,一點點的吸食攝入,最後獵物只會留下一張乾癟的外殼。
像是失去靈魂的樣子,像是這些畜牲一樣。我心裡緩緩的憤恨了一下,彷彿我有多在乎這些非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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