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叫做高蓮生。聽說他的母親懷他時愛吃蓮子,而他誕生的那個夜裡,池裡的蓮花開得異常燦爛,在銀白的月光下奕奕生暉,六月濕熱的空氣裡隱約夾著幽微的花香,嬰兒脫離母體時安靜地一度讓產婆以為孩子沒了氣息。這個說法似乎在強調他與蓮花的關聯,不免讓人懷疑是否先想好名字才開始編造由來,就好像名人的出生總是帶有神話色彩。
我的友人說他在創造人物時往往會將腳色取一個與他們性格或命運相反的名字,例如膽小如鼠的家奴叫做「楊勇」、欺君犯上的奸臣叫做「李忠賢」、仕途多揣的儒生叫做「黃騰耀」。我能保證這個世界不是一齣戲,至少不是由他操刀的戲,因為我的哥哥人如其名,真如蓮花中誕生般單純且脫俗,彷彿靈魂誤入凡間,比起人間,天上更像是他的歸宿(雖然我不曾看過天界)。正因為如此,我經常會忘記我倆的親緣關係,我不知道哥哥是否有同樣的感覺,或者因為他對待我時始終有種我是「有血緣關係的其他人」,使得我也以報以同樣的目光。
我對哥哥的第一個記憶可追溯到我兩歲時,奶媽說人不可能記得三歲以前發生的事,但我發誓自己真的記得,只不過那些記憶非常模糊且碎片化,有些甚至只是一種感覺,然而「一種感覺」的記憶往往會更加深刻。我記得那時哥哥六歲,一位家奴牽著他出門,我哭著想跟去,家奴把我交給丫鬟照顧,他們回來後帶給我一大袋糖果。奇妙的是,那時我感受到的不是愉悅,而是忌妒。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忌妒哥哥可以出門玩,還是忌妒家奴可以跟哥哥單獨出門。如今那位家奴已離開這個宅院多年,他的相貌我也已經忘記,只記得他個頭高壯,但有可能幼兒時期的我看任何人都像巨人。多年後我向哥哥提起這件事,他說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因為那些糖果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我繼續問他是否還記得那個家奴的名字或長相,他卻說什麼都忘了。
雖說我現在我對哥哥的評價頗高,有段時期的我卻不甚喜歡他,小時候我從未曾認真思考過討厭他的原因,我討厭他明明是高家的人卻任由書僮欺負、明明不喜歡我的酸言酸語卻總是不回嘴,弄得好像是我單方面欺負他(雖然這是事實)。我可以說出一百種理由,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我已經討厭他的基礎上,如今硬要說的話或許是因為感覺自己不被重視吧!哥哥對我很溫柔,但他的溫柔並非只給我一人,而是給世間萬物。他買糖給我吃,同時也送風車給同為庶出的弟弟;他唸書給我聽,同時也唱歌給稻草堆裡的新生小馬;他撐傘給我躲雨,同時也幫庭院裡的野貓搭建小窩。我不相信終生平等,也不相信愛無等差,正是因為有差別才能體現某樣人事物在另一人心中的地位,而他的大愛讓每個人獨特性變得可有可無。
這些年發生頗多事,但無非就是自己一直投擲石頭試圖讓平靜無波的湖面上激起水花,當我試圖搬起最重的石頭往下丟時,卻不小心一頭栽進池裡,有人試圖救我上岸,也有人想趁機讓我溺斃。雖然我還年輕,我卻感覺自己把一生所能經歷的都經歷遍了,我不是說自己已是充滿智慧的長者,畢竟即便是同一件事,經歷一次與二十次肯定會有不同的體悟與感受,我也自知自己的性格與想法仍有許多不成熟之處。我指的是:如果人生是一篇文章,我光是第一段落就有起承轉合了,若故事在此突然終結也不會過於唐突。故事不長,對多數人而言或許也不怎麼精彩,但對主角本人而言卻是刻苦銘心的,今日請聽我娓娓道來這個荒唐故事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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