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息根本說不了話,只有急促的氣息聲在廊間迴盪。那人皺一皺眉,將折扇移開少許。
感覺到呼吸不再那般艱窒,袁息趕緊深吸一大口氣,又嗆又咳好一陣後飛快大聲道:「我我、我只是新進來的伶人而已!我我我可什麼都沒幹!你不要——。」
「唰」的一聲,折扇收合。
「還以為是翻牆進來的小賊。」那人語調依舊冰冷,卻不再肅殺。「冒犯了。」
袁息顫巍巍的抬起發冷的手,摸著自己方才險些被劃開的脖子,緩慢而惴慄的轉過身——然後正好對上一雙清傲凜然、彷彿墨注晶石般的眼瞳。
他不禁一愣,復凝神望去——縱然昏暗中視線不太清晰,也能看出此人十分年輕,生得膚白深目,挺鼻薄脣。烏髮以白色綢帶束起,顯得額頭偏高。軒朗邃然的俊逸中,自有八分淡漠,恍若蒼峰淡雲隨時散。那人只著一身素裳,足蹬皂靴,半邊沉浸在墨影裡,亦明亦暗。卻不因此讓人感到陰鷙,反倒夜晚因他而更覺清和。唯腰帶上有所紋飾,然而暮色籠罩下,除了似乎有些繁複的輪廓外,袁息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種式樣。只覺如此俐落清簡,更襯得他頎長玉立、猿臂蜂腰。仿若深冬之千仞巉峭岩壁,承雪披霜而不掩嶙峋,又因此顯得昳麗難言。
世上竟有如此美貌之人……。
袁息嘴巴微張,就這樣杵在原地,呆呆的看著眼前人,腦子裡除了這句話,再沒辦法思考其他。彷似忘記他剛才無比冷酷的橫扇挾人,令自己命懸一線。
其實按照本朝禮節,不交談時一直盯著他人的臉看,乃無禮之舉。白裳人倒是不以為忤般,只是挑一挑眉,指尖敲了兩下扇柄,不過聲響太輕,不足以引人注意。
「看夠了?」
冷寒的聲音彷彿一盆冰水當頭倒下,袁息一瞬僵住,接著抖了個激靈,連忙收回目光。「抱歉,我、我不是故意——。」
誰料白裳人壓根兒不理會他的道歉,逕自向階梯走去。
袁息有點兒尷尬,又覺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撓一撓頭,不由自主的跟在他身後。
一面小心翼翼的扶欄杆走下樓梯,袁息一面猜測此人身分。如此年少,大約會是他的師兄一輩。不過也有可能是樂師,或者是……師父?畢竟剛才人家拿扇子架住他的動作,乾脆迅速如閃電,搞不好真是在這裡負責教授武技。
因為腦海中念頭雜七雜八,袁息數次差點跟丟,好在最後順利隨人抵達中庭。
他一路小跑著過來,現下微微發喘。而白裳人不知是未曾發現身後的小尾巴,還是壓根兒不屑搭理,逕直踏入側堂之中。同時,一個與他身量差不多的少年與他錯身而過——袁息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了,這兩人好像一左一右,分別側過頭,貌似很不願意看見對方。
他茫然四顧,不清楚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李班主說會有個師兄負責引導他,他這般瞎跑,會不會讓那位師兄找不著?
越來越多人走入簷下,飯菜香氣隨風飄散。袁息咽下唾沫,腹中愈感飢餓,偏偏他又不敢直接過去,生怕壞了任何規矩要受罰。
早知如此,剛才還折騰什麼呀……。
「你是袁息麼?」
袁息聞聲轉過頭。只見剛才與白裳人擦肩的少年站在身後,笑吟吟的望著自己。袁息趕緊回過身,拱手作揖:「正是。敢問這位師兄——。」
話語未盡,那少年幾步走至身側,拍了拍他的肩,「我叫秦於非,班主讓我照看照看你,以後咱們就別見外了啊。」
「啊?」袁息有點反應不過來,抬頭覷了覷秦於非,後者神情親和,也不像作偽。他稍微放鬆了些,頷首道:「袁息見過師兄。」
側堂擺設有如飯館,長桌條凳擺放得井然有序,牆邊排列著晚食菜色。整個重喜班的伶人皆在此處進餐,一時語笑喧闐。
趁著秦於非尋覓座位的空檔,袁息四處張望,想找出那白裳人的身影。奈何此間人數實在太多,他目光逡巡好一陣,直到秦於非出聲喚他也一無所獲。
「袁師弟,這邊坐啊!」
袁息回過神,忙端著碗跟過去,在秦於非面前坐下。
小心翼翼,慢條斯理的夾起一筷子青菜,細嚼慢嚥再吞下去。袁息一面默默咀嚼,一面想著:京城的口味似乎比較重鹹,看來待會兒要多喝幾杯茶。
「袁師弟是何方人氏?」又吃了幾口飯, 忽聽秦於非問道。
「苓州, 苓州松縣人。」
秦於非「喔」了一聲:「苓州確實是好地方。聽聞你們那兒戲名鼎盛,還是龍興之地呢。」
本朝高祖出身貧寒,當過酒肆跑堂,做過縣衙捕快,更曾入樂籍為戲伶,故而深諳民瘼。因此登基後,高祖旋即下詔廢除對於下層行業之諸多限制。其中一項,便是讓伶人除去樂籍,由各戲班自行管理。所以本朝戲伶的地位,遠比歷代高出許多,甚至脫離下三流,漸有和農人平起平坐之勢。
「有沒有想知道什麼?只要是我清楚的,都能告訴你。」秦於非又問。
相比午時茶棚下的迷惘,親眼見識過柰苑後,袁息立刻冒出一籮筐問題。既然師兄允准,他便立刻問道:「每日什麼時辰要練習?」
秦於非一哂,啜了一口茶。
唔,看來這位師弟是位好學勤奮之人啊。
「咱們這兒有晨練、午練和晚習。晨練是卯時初至巳時末,午練於未時初至申時末。晚習大約一旬一次,通常在酉時,由師父們另外宣布。每天亥時末前的休憩時間可自由出入,每旬另有一次休沐。嗯,大致上就是這樣。」
袁息頷首記下,又提出幾個中規中矩的疑問。與他想像中不同,秦於非不但沒有擺出師兄的架子,反而像個鄰舍兄長般甚是可親,回答俱十分耐心詳盡。況且他眉目疏朗,笑起來自然予人明亮溫煦之感,又有三分不拘小節。為了緩解袁息的緊張,他天南地北各樣閒扯。還時不時抖出幾則戲伶間私下流傳的趣聞。
「你可別看古師父五大三粗的樣子,他可是真真正正的細緻人兒。東院角落裡那幾隻小貓崽,全都是他一手餵養的。還有謝師父, 平常督促大夥兒念白時雖然不苟言笑,但人其實挺不錯……。」
杯箸交錯間,兩人的生疏與隔閡已淡薄不少。不知不覺,袁息舉動不似起初那般誠惶誠恐,說話亦更加自如,還會在秦於非打趣時附和著笑。
他暗暗思索其他師兄姐們,是不是也像秦於非這般平易近人。不知為何,那白裳人之冷傲姿態始終在腦海盤旋不去。可能是他太目無下塵的模樣,令他更加好奇,或者是人對於那超凡絕俗之美難以忘懷的天性使然。
只是他沒想到也不明瞭,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牽引,無關氣質、無關外貌、無關相識與否,終其一生難以斬斷。
隔日清晨,李班主正式將袁息引見給戲班諸人認識。
因為昨晚秦於非拉著他一道用飯,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他。此刻人終於被亮了出來,眾人也就毫不客氣的打量起這名清秀少年。
袁息向來不如何怕生,不過一群人同時對自己投以審視的目光,還是挺讓人頭皮發麻。
倒是有一個例外。
前夜挾持他的那個人,只抬頭瞥了他一眼,便垂眸把玩手中的折扇。他今日以簪綰髮,一襲天青色襜褕。清冷出塵不及上次相遇,疏離卻猶勝三分。
李班主指了幾位師父給袁息認識後,便毫無負擔的將人甩手給秦於非,不過秦於非看起來也非常樂意就是了。
跟隨秦於非走至南院途中,袁息忍不住詢問那個持扇之人究竟是誰。
「那傢——那位叫公孫朗玉。」秦於非答道,撇了撇嘴角。
袁息「啊」了一聲,卻又很快摀住嘴。
就算是傻子也覺察得出秦於非的不情願。再說,袁息也猜到了前者驟然截斷的原話頭——秦於非稱公孫朗玉為「那傢伙」。陡然思及昨日那一幕,也不敢再問下去。
他是真的忘了……。
袁息很想抽自己個老大耳刮子,問誰誰不好,偏偏這位和那人看起來處得不甚愉快。也不知道師兄會不會覺得他是故意找碴?
看著袁息侷促的模樣,秦於非莫名覺得莞爾。他們是關係不好,但也沒必要反應得如此誇張吧?
秉著不要帶壞師弟的良知,收起眉梢眼底的譏刺之意,和悅問道:「師弟聽過此人?」
袁息委實拿不準應該如何應答,訕訕的道:「就是……在易慶班的時候,常聽班……毛班主提起……。」
「原來如此。」秦於非頷首。
袁息緊張的望著他,連呼吸都克制了起來。
「走吧,晨練可耽誤不得。」
袁息連忙應喏,三步併作二步,忙忙跟上。
晨練大部分的時間用來調嗓。袁息一踏入月亮門,就聽見喊嗓之聲錯雜,如萬頃波濤此起彼伏。正當他思忖接下來該當做什麼時,便有個師父將他喚走,並讓一個少年拿來曲譜,要看看他能力如何。
袁息接過翻了翻。然而越是往後,他的表情就越凝重,雙目微睜,眉頭像打了結似的。
果然是京城的大班子啊,隨便一齣戲都那麼難唱——起頭就是嘎調,為呈現角色淒苦的心境,音調綿長而峰迴路轉,高亢低迴之變化彷彿峭壁毗鄰深淵,艱險天成。更遑論其以長吭收尾,稍弄不好就容易砸夯,十分考驗氣口功夫。
他袁息還混得下去嗎?
師父見他神情有異,抽走曲譜瀏覽一遍。「怎麼取了這份?」師父抬起頭,皺眉問。
「袁師弟在苓州名號極響,想來這曲子於他不過雕蟲小技罷了。」
那少年笑得善良無害,答得裡所當然,但袁息偏偏感覺到了一股冷意——他算是被針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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