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地處北方,回暖之快不比苓州。後者已冬襖漸褪,春色初萌;前者依然雪落綿綿,滿城銀華。
城門關卡處,袁息頂著滿頭霜白,費力地從重重人群中推擠著走出來。適才恰逢一貴宦入城,負責查驗文牒的軍爺跑了大半,說是得幫忙開道,致使入城的人龍拖得十分長。他頭一遭離鄉背井,對檢驗次序不甚理解,又因為冒著風雪等候許久,手足冰冷甚至有些麻木。動作稍不利索,又挨了一頓排頭。
人群之外,李班主已在街邊茶棚下坐了半個時辰。抬眸間,不經意看見袁息縮肩低頭疾走而來,面龐凍得有些紅,脣色略略發青。他示意後者在對面的位子坐下,接著將一杯白霧蒸騰的薑茶推到他面前。
袁息眉尾跳了兩跳,他其實不太喜歡喝薑茶。但長輩在前,總不好拂逆,他亦不想剛到一個新所在即掛病號,好似自己就是個病秧子般。於是強自按捺下對辛辣的牴觸,一股腦兒飲得碗底朝天。
「可太不巧了,這個時候居然下雪。」李班主望著茶棚外邊兒,「咱們先在這兒坐坐,等雪停了再走。」他搖頭嘆道。語畢,又回過頭看向袁息,和藹問道:「從前來過京城嗎?」
「不曾來過。」袁息連忙調整好表情,才放下陶杯答道。
也是,李班主打量一眼袁息身上的棉衣,雖然算得上厚實,與前者相比依然顯得單薄。「京城不如苓州暖和,之後注意多加件衣裳。」他抬起下頷,指了指袁息。叮囑罷,他又微笑道:「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袁息偏了偏頭,眼角餘光悄悄飄向別處。棚架外頭飛白愈盛,雪花如細柔纖羽鋪滿大道。倘若再向前走,可直至京城最大的市街。所謂天子腳下,其繁華喧鬧定不遜於桑江大街。因此,這段路途乃全都城除卻皇宮外圍,最為熱絡之地。茫茫間步履雜遝。地面足痕隱而復現,錯綜後又被冰雪掩覆。不知來路,不知去向。
其實他也不知道要問什麼。
李班主看他滿面茫然。笑一笑,自己接下話茬兒。「京城的戲班子通常會選在正月末開鑼。這幾日無甚要事,你先適應適應環境,認一認師父們。對了,你做的是什麼行當?」
「都是生行。」袁息立刻回答,心裡莫名打鼓。他曾聽聞有許多人能兼兩個甚至以上的行當,怕就怕自己的經歷太過寡淡。尤其京城藏龍卧虎,若將他裡面一丟,那樣人才濟濟,搞不好擠得根本連他的容身之處也沒有。
李班主「唔」了聲,點一點頭。
袁息有些緊張的抿了抿脣角,直直盯著對面,猶自不解李班主為何作此反應。胡思亂想之際,後者已開口道:「接下來我會安排個師兄領你熟悉一切事務,他也是生行,若有疑惑,你只管問他便是。」
袁息終於起了興趣,雙瞳驀地明亮起來,也不瑟縮了:「是哪一位師兄?」臨行前,毛班主對他說過,數年前易慶班也有一位師兄來到重喜班。至今已是京城家喻戶曉的伶人,他在苓州時也沒少聽聞那人的名號。袁息暗自希冀有機會能結識他。
說來也是奇妙。那天他方下戲,李班主便私下來尋他談話,希望他能到重喜班去。袁息自然想出去見見世面,卻也知在班思班乃大忌。他若當場應下,好像早就存下其他心思一樣。袁息為難半晌,最後選擇婉拒。後來得知毛班主已經同意,他自然歡喜。上元一過,他便火速打點好行裝,同李班主赴京。
李班主只微笑不語,神秘得很。
好在大雪不久便漸漸消停。二人離開茶棚,步行約莫兩刻鐘,總算抵達位於長梁坊的柰苑。
柰苑佔地十分廣大,重喜班上下近百來號人,一應練習、起居等皆於此處,甚至其中一個院落還架有寬闊戲臺。袁息的落腳處在東院最裡側第二層。走過長廊後,還需攀爬階梯。雖然離戲班諸人平素活動的區域稍嫌偏遠,勝在清淨涼爽。
他推門而入,只見房內有兩張床鋪,一張床尾疊著整齊方正的被褥,沒有任何躺臥的痕跡;另外一張上頭凌亂堆放著不知何人之衣裳雜物。袁息放下背筐,靠著前者床腳擺好,取出筐中家當分別歸置入衣箱木櫥等處。
他並未帶多少東西,但整理起來也頗費一番功夫。待他料理完畢,暮色已逾半頂蒼穹。袁息長吐出一口氣,左右這裡不見他人,他逕自向後一倒,頭倚枕上望著寢帳,發呆。
他突然想起一個有些遙遠的下雪日。
他對生身父母毫無印象,有記憶以來就跟在一個老道士身邊。老道士一直盡心照看他,視他如親子。直到他大約七、八歲時,老道士將他送到易慶班習藝,從此兩人未曾再見。
然而苓州的冬天,不曾像今日這般風凜雪熾,一如前路模糊不清。
他有幸在易慶班遇到願意傾囊相授的師父、看重他的班主和待他極好的師兄師姐,那……在這裡呢?
他用力甩甩頭,接著坐起身。自己都有點受不了自己。
袁息啊袁息,才離開五天呢,你怎麼就開始多愁善感懷鄉念舊了?
窗外鐘聲杳杳,他估摸著差不多到飯點了。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走出房門。
墨夜沉降,簷外燈籠陸續點上,廊中卻仍一片昏暗。袁息怕自己等會兒迷路了走回不來,東張西望留意四周,結果險些絆倒自己,嚇得連忙抓住廊側欄杆保持平衡。
驚魂甫定,袁息憑欄看了看下方。二層與地面相隔十來丈,他其實不懼高,然而剛才驟然前傾的勁頭簡直要撞破欄杆似的,令他心有餘悸,下意識想要保持距離。
只是他正要離開時,忽覺衣袖一緊——湊近一看,袖子一角不知怎麼弄地,居然恰恰卡進欄木間的接縫。
袁息心中暗爆了句粗口,真是怎麼倒楣怎麼來,天曉得他會有被欄杆困住的一日——不說別人聽到作何感想,自己想想都覺得荒謬至極。他不敢使力強扯,就怕一不小心撕壞了衣服。只能認命彎下身,試圖將衣角從縫隙中盡量毫髮無傷的解救出來。
「不許動。」
一股寒意侵凌背脊。袁息心底一怵,尚未完全反應過來,森冷驀地直逼頸項——瞬息之間,他已經遭人制住。
耳後人聲冷酷無情,宛如千年冰花碎成的冰凌,隨嚴寒朔風擊打耳鼓;又若怨魂夜半幽語,彷彿下一瞬就要勾動手指,取他性命。
袁息渾身僵硬,連顫抖都不敢。喉管遭到壓迫,莫說求救,連半點聲音都難以發出。只道自己什麼都來不及看到,就要魂斷異鄉。喉管他偷偷瞄一眼抵在頷下的凶器——一隻修長白皙、骨肉勻稱的手中,握著一柄……折扇?
袁息腦中嗡嗡作響,覺得更恐怖了。
只是折扇就附有這麼強烈的殺氣,縱然袁息對武道一竅不通,也能隱隱感覺到此人實力之不凡。
袁息感覺到冷汗從頰側滑下。就他淺薄的江湖認知而言,會遭遇暗殺的人大抵是因為尋仇、利害與滅口,他到底只是個薄有名氣的伶人,不記得自己有什麼仇家,更不可能和任何勢力糾葛牽扯上關係……難道是他見到了什麼不該見的東西?
看來今天肯定會死得很透很透……
蒼天啊,難道我袁息上輩子有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
「說,你是誰?」
ns 15.158.61.4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