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櫃中的維納斯》 - 觀課的請求

等客廳依偎的兩人慢悠悠地吃完蛋糕、洗好碗碟，彷彿已是一個世紀之後。

明澤蜷縮在衣櫃裏，好不容易等到大門喀嚓一聲關上，哥哥和安柏之間的軟語呢喃消音了好一陣，才推開衣櫃門，逃也似的飛奔出那個公寓。

快、快點回家。

慌慌張張地蹬下樓梯時，整座建築彷彿隱隱震動，驚得棲在扶手上的鳥兒撲著黑色的翅膀簌簌飛走。他撒腿跑過陳舊的大樓、閃爍的紅綠燈、差點撞到街口的小孩，到抵達火車站的月台才停下腳步。

隱約的轟鳴聲自遠而近，鐵軌嗡嗡地震動，心臟用力泵動。明澤彎腰大口喘息，還沒聽清廣播系統那單調的聲音宣布這輛列車去往何方，那盛大的轟隆巨響就淹沒了耳膜。

火車在眼前疾駛而過。

暴烈的風迎面刮來，髮絲飛揚。明澤閉上眼睛，待車軌金屬吱吱嘎嘎摩擦的聲音離他遠去，才聽清廣播在說甚麼：

這輛列車不停此站，敬請等待下一班車。

他睜開眼，視線順著芒草搖曳的鐵軌，望向地平線盡頭那藍得透明的天空。

火車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來過。

明澤再次造訪哥哥的住處，是在一週之後的星期六。

按了門鈴之後，他匆匆整理自己的儀容，撥撥額前的瀏海，拉直上衣的下擺，然後拘謹地站在地毯上。

這身衣服是衣櫃裏最好看的那套：上衣是淺茶色直條紋棉麻襯衫，下襯鐵灰九分褲。明澤還特意抹了一點髮蠟，打造清爽的造型。精心挑選的衣裝與髮型讓他勉勉強強搭上文青系男子的邊，但可惜右臂挎著兩個鼓鼓的環保袋，讓他看上去和買完菜的大嬸沒兩樣，風度大打折扣。

沒關係。就算做到最好，他也還是沒有哥哥十分之一好看。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在門打開的剎那，一陣強烈的羞慚還是讓明澤的心臟劇烈地收縮了兩秒。他用力握緊拳頭，指甲戳進肉裏，好不容易才戰勝了逃走的衝動，閉上眼準備挨罵：怎麼突然上門？為甚麼不請自來？

另一端傳來防盜鏈扣上的聲音，然後門敞開了幾吋。門後的人遮去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邊眼睛。

「哪位？」

開門的並不是方明睿。

「你、你好，」明澤聽到那輕柔的嗓音，緊張得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我是方明睿的弟弟，是來找哥哥的......我可能記錯了約好的時間，是不是打擾了？」

明澤自然是在撒謊。

特意拿哥哥的舊筆電登入他的帳號，就是為了查看行事曆，確認今天標注了一點半有「家教課程」，才踩準了一點二十九分突然上門。

目的就是為了「遇見」門後這個人。

門後那隻眼眸望他的臉片刻，然後輕輕地眨一下。那纖長的睫毛彷彿羽毛般拂過心尖，讓明澤微微酥麻。只聽咔噠一聲，防盜鏈的扣子解開，然後門徹底敞開了。

「真不巧，他剛剛出去買東西了。手上的東西很重吧？你先進來放下，不要拿著。」那娓娓嗓音如春日細流，沁人心脾。

哥哥不在！

明澤的心如風中的旗幟般飄蕩起來。他提著兩大袋東西搖搖晃晃地進門，然後將袋子裏的東西逐一放在茶几上。

塑料盒裏裝著形形色色的水果：藍莓、紅莓、葡萄，還有一瓶沙律醬。明澤雖沒有回頭，仍感覺到背後那少年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東西，便壯著膽子解釋道：「哥哥喜歡一顆顆的水果沾沙律醬吃。」

「老師有請過我吃你做的布丁和蛋糕，很好吃呢。」那少年啊了一聲，「忘了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方老師的家教學生。」

明澤盯著茶几上自己的倒影，悄悄在拉襯衫下擺擦了擦手心，才鼓起勇氣，轉過身，做出那個在鏡子前面演練了幾百次的動作。

「你好，我叫明澤。明亮的明，光澤的澤。」明澤伸出右手，手指微微發抖，「你......叫甚麼名字？」

少年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鄭重，也沒讓他下不了台，從善如流地伸手握住那隻微顫的手。

「我叫安柏。安靜的安，柏樹的柏。」

那隻手掌骨肉纖薄，肌膚細膩，溫度微涼，白皙手背隱隱透出一點青色靜脈。明澤感覺自己似是握住了一塊有生命的玉，不敢太用力，數了三秒之後鬆開那隻手。

「安柏。」明澤輕聲道，「你的名字很好聽。」

他的眼神隨著安柏抽回去的手一點點地往上滑，看到寶藍色上衣袖子捲到小臂，與雪白的膚色相得益彰；胸口以暗紋繡著某名牌的商標，衣服稍為收腰，整排鈕扣都扣上了——除了立領中間那顆，精巧的喉結在領子間露出來。

淡色的嘴唇之上是秀挺的鼻子，淡煙般的眉...... 然後明澤不慎對上那雙透澈的眼眸。

對視的剎那，彷彿沒入透明的水中。瞳孔放大。光影波動，其餘事物都成為模糊的暈影，只有少年那雙眼、那張美麗臉孔是清晰的。

這一週每晚入夢的模糊臉孔終於有了明確的輪廓。

「謝謝。」安柏笑笑，「老師應該很快就會回來，我們不如在沙發坐著等？」

哥哥很快就會回來。

明澤頓時清醒過來，跟隨安柏回到客廳，與他各坐在沙發一側。茶几上有兩杯冒著熱氣的紅茶，安柏端起左邊那杯，徐徐啜一口，姿態優雅端正。另一杯應是哥哥的，明澤不敢擅動，就那樣乾坐著。

兩人一時沒有話題，陷入尷尬的沉默。

「那個，」明澤清了清喉嚨，「你是怎麼認識我哥的？」看那雙眼眸有些疑惑地掃過來，他急忙道：「我的意思是......是朋友介紹，還是網上補習平台甚麼的？」

安柏擱下茶杯，微笑道：「現在學生找家教老師有很多途徑，網上平台之類的方法確實很方便呢。」口吻和之前一樣溫和，卻是不動聲色地終結了話題。

他們就那樣沉默下來。

明澤啞然，局促地坐在沙發上，眼神四處亂飄，不敢盯著身旁的人看，生怕顯得怪異。

但不看著他，反倒讓有些亢奮的腦袋生成出少年正裸身坐在自己身邊的畫面。好像只要稍稍側過頭，就能看到那白皙圓潤的肩膀，漂亮的鎖骨；飽滿的臀與大腿在沙發上壓出下陷的凹痕，修長雙腿自然地微微分開，兩腿之間是......

喀嚓，門口傳來門鎖開啟的聲音。明澤慌張地轉過頭，果然見到哥哥提著紙盒進門。

「安柏，抹茶泡芙都賣完了，只剩下巧克力......你，」方明睿的語調瞬間從柔和轉為冰冷，臉上蒙一層寒霜，眼神猶如冰錐般將明澤刺個對穿：「你怎麼在這裏？」

明澤惶然站起身，舌頭打結，雖然早就想好藉口，卻甚麼都說不出來，額頭冒汗。

氣氛緊繃。安柏擱下茶杯款款起身，過去取過紙盒時，手指不著痕跡地撫過方明睿的手背，似在安撫他，然後就抽走了手。

「看來是記錯了時間呢，」安柏抱著紙盒，溫言道：「沒關係，今天的課就改到另一日吧。我先回家，你們好好聚一聚吧。」說罷便向門口走去。

「不。」方明睿卻捉住安柏的手肘，將他拉到身後，然後銳利地盯著明澤，凌厲地道：「你給我馬上走，以後不准再來！」

兄長飽含敵意的神色像一把貫胸而出的刀，創口溢出濃稠的血。

明澤的臉失去血色，茫然地站在原地。溫暖的血液彷彿一直洶湧地漏出去，指尖一點點失溫冷卻。

你有點煩。

哥哥以前會故作嫌棄地這樣說，但還是會揉揉他的頭，然後俐落地換下髒掉的床單；也會耐心地蹲下，對蜷縮在書桌下的弟弟溫聲細語地說話。

十三歲的明澤確實是個很煩人的累贅，連洋娃娃都不如。洋娃娃不會尿床，不會讓媽媽失望，不會躲在書桌下捂著耳朵哭。他很煩，但哥哥沒有拋棄他，一直照顧他，直到他重新說話、重新上學......不，在哥哥眼中，他到現在都是那個尿床的煩人累贅吧。

但哥哥怎麼可以這樣？

深切的悲傷自心底湧流而出。一呼一吸間，大顆大顆眼淚就已經淌落明澤的眼角，滑落下巴，一滴一滴濺濕地板。

明明我會變成那副窩囊樣子，都是因為你。

方明睿愣住，嘴唇微微動一動，臉上冰冷的神情融化成不知所措。

「我先進去做功課了。」安柏輕輕推他後背一下，就悄無聲息地退進房間，關上了門。

方明睿遲疑兩秒，才抽了張面紙遞過去。明澤哭得肩膀一抽一抽，但還是倔強地用霧濛濛的眼睛瞪視他，沒有接過紙巾。方明睿清楚，這是要自己好好哄的架勢。

「我把話說得太重了，」方明睿和緩了語氣，用紙巾擦弟弟濕漉漉的臉頰，「你應該很清楚，我最討厭別人自作主張地干擾我的生活——」

「你是最討厭我打擾你的生活吧。」明澤輕輕地道：「你覺得我很煩，一點都不想見到我，所以一上大學就從家裏搬出去。」

方明睿眉頭緊皺，凝望著明澤，嘴唇動了下，似乎想否認。但語塞良久，最後只是長嘆一口氣。

「那你想怎麼樣。」

明澤那雙帶著血絲的眸子定定地瞧著他，眼底迸出奇異的光彩：

「我要看你和安柏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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