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被杭特拉著穿越人群,鑽進盤根錯節的巷弄內,凌亂的民宅並排交錯著,頂端被遮雨棚照著,柔和的光線灑在每戶前顏色各異的拱門上,層層疊疊,拉伸成綿延的廊道,黯淡而夢幻。
杭特身材高挑,一雙長腿步伐飛快,法安幾乎被拖著走,恍惚之間,好似不在前行,而是街道在迫近自己。
「請慢一點,我快走不穩了。」法安踉蹌。
「那可不行,若不表現得很趕,那群人可是會撲上來的。」杭特絲毫沒有停頓,將眼光瞟向拱門間暗處的人影。
法安順著望去,便與其中一個人影對視,是一名濃妝豔抹、衣著清涼的女子,正面向自己搔首弄姿。一瞬間,法安就明白自己深處何處,像煮熟的蝦子般紅了臉。
「這是紅燈區!」法安發出驚呼。過去,故宅舉行宴會時,時見舞女娉婷舞姿,然而異性如此赤裸的邀約,對法安視覺衝擊太過強烈。
杭特瞥見身後吸血鬼貴族面露難色,頓時趣味橫生,他始終以嘲弄他人為樂。「怎麼了,法安少爺,只不過見到幾個街妓就害羞的不行,你該不會是處男吧?」
「……才不是。」法安發出像水剛燒開般,微弱而尖銳的嗚咽。
杭特未從他低垂的眉眼分辨出虛實,只覺得法安尷尬的模樣很有趣,輕輕吊著尾音上揚的「喔—」,意味著不認同,也不否認。
在相顧無言後,杭特帶法安拐入兩道拱門間的小巷,小巷左右民房與商店並立,狹縫夾有一座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口以霓虹燈排列出「奼紫照相館」,入夜後想必醒目而光燦。
樓道間整齊掛著20吋的大型人像,盡是身材火辣的女子相片,搭配華麗花體字「斯嘉麗」、「銀花」、「蜜桃」含義通俗簡明。
杭特推開玻璃門,紙張與油墨的氣味浸淫整個空間,更多大小不一的相框排列在花壁紙上,裡頭的女子全都望向門口。
複合玻璃櫥窗的櫃檯正對著門口,坐著一個年輕而樸素的女孩,與這個既懷舊又濃艷的場域格格不入。女孩年紀約莫十七、十八歲,烏黑短髮垂在頸畔,容顏淡漠,像在初春的湖畔垂釣,只有輕咬餌料的魚兒會掀起細小漣漪。
「你來啦。」女孩面無表情看向率先走近的杭特,只是陳述事實,隨後注意到後頭矮了一截的淺金髮男子,露出禮貌而難以察覺的微笑說道「歡迎來到奼紫照相館。」
女孩起身時,法安發現她右手腕下什麼都沒有。
「我的名字是黛安 · 莉芙特,大家都叫我黛。」女孩伸出左手向法安致意,法安以同側回覆。
「我已經聽哥哥說過你的事了,想要進入黑市的賭場條件相當複雜,我在你們來之前做了一些調查,到後面談吧!」黛俐落地用斷手掀開櫃檯後的布簾,示意兩人進來。
杭特頗具默契將身後玻璃門上鎖。
哥哥?同為黑髮倒是真的,但法安怎麼都不相信一個陰狠暴力的男性,其妹會露出如此靦腆的笑容。法安的眼睛狐疑地瞇成細細一條,剛好與轉身的杭特四目相接。
「忘了跟你說,黛是我的義妹,也是生意合夥人。」杭特簡單帶過,推測如氣泡湧上法安腦海。
掀開色彩鮮麗的浮世繪門簾,法安來到以書籍、文件與懸掛的相片所構築的世界。木質書櫃中,檔案按照地區、年分整齊排列,色彩紛澄;剛洗好的照片凝固著各色臉孔,在細微氣流吹動下沙沙作響,像獵物無意間發出給掠食者的指引。
在攝影館的包裝下,無數秘密在此被揭示轉手。三人圍著木桌就坐,桌上擺著厚厚一疊文件。
「黑市賭場的審核機制相當複雜,會牽涉三個面向:財力、地位與推薦人。財力證明最好搞定,我可以偽造離岸銀行帳戶,財產要多少有多少。接下來兩點才讓人頭痛。」黛將辦公桌上的紙張攤開,像法安與杭特展示人像與資訊。
「史拜西子爵。」法安認出照片中的人,有些不可置信。又想起黛一見面便說便知道自己的事,法安.莫切特的事,特別是莫切特的事,她掌握了多少?被揣測之感令法安心懷戒備。
「嗯,於你而言,古雷迪.史拜西應該是熟面孔吧。自莫切特的血案過後,他依然和黑市保持密切的合作,也是黑市賭場的會員。我認為從他身上著手,對我們都較為容易。」,緊鎖的雙眉與下垂的眼眸,盡是難以解讀的面部組合。
在莫切特的全盛時期,除了血液,諸類涉利龐大的交易亦在奢靡大宅中舉行,南國珍稀的若綠香料、東方絕美的金絲布匹、雪山甘醇的清澈冰酒,亦有無數商人攀附於此,意圖獲得最慷慨的客戶—法朗西斯.莫切特的青睞。
莫切特華麗寬闊的宴會廳中,每晚都舉辦盛大酒席宴請法安父親的生意夥伴,在這群多得像蒼蠅的客人中,史拜西子爵因豪邁的酒量,與壟斷其中一條海路葡萄酒貿易,(主要是因為後者)而與莫切特家族關係密切。此外,繼承了吸血鬼爵位這點也深受法朗西斯信賴,儘管傳到他這一代時,早就不是純粹的血脈。
許久未聞其名,那個會與父母徹夜飲酒閒聊的史拜西子爵,那個會帶著法安與哥哥姊姊在露臺看星星的古雷迪叔叔,一場大火燒斷兩家音訊,如從所有莫切特晚宴的賓客,在大宅轟然傾倒後四散奔逃。
「我確實曾與他相識,但具體而言該怎麼做?」法安斟酌用詞,創造疏離之感。
「計畫很明確,你要偽裝成史拜西的遠房親戚,在當場騙過黑市,他的吸血鬼血統占比很高,跟你的金髮紅眼看起來就像同個家族。」黛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法安。
「哇,這麼對比真的很像欸,金髮都長一樣嘛。」杭特拿過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法安。
這是哪門子牽強的說法,我才覺得黑頭髮的人都是兄弟姊妹,而且我的頭髮是白金色好嗎,法安在心理暗想。
「但憑空捏造一個身分會不會有缺陷,若黑市預先審查身分,我們要如何確保不會穿幫?」法安在腦中模仿史拜西子爵混有北方口音的奇怪腔調,發現好像也不用這樣,畢竟連第一關都過不了。
「你問到重點了,所以我們非得取得推薦信不可。」黛將文件翻頁,順便換了坐姿「黑市審查最麻煩的便是要有推薦人,這個推薦人還要事先知會黑市,若不靠關係,身分驗證就會極其嚴苛,反過來說......」
「若能找到黑市會員當推薦人,便幾乎不會有什麼審查。」法安接著說下去,然而他的思緒仍未完全釐清。「意思是我們要找史拜西子爵當推薦人嗎?」
「沒錯,即使推薦信可以偽造,還是需要他親自向黑市說明。」黛繼續翻動著文件。
法安覺得更亂了,這是要他要穿過一座坍塌的廢墟,去見一個僅存留在記憶中的名字。「那我該怎麼做?」他不由得問。
「直接去找他啊。」一旁默不作聲的杭特突然開口,說真的,這是法安認識杭特以來,他講最少話的一個小時。
「又忘了跟你說,古雷迪.史拜西是我的客戶。」而杭特的嗓音依舊低沉而帶有餘裕。
「你忘的事還真多。」法安的微笑平靜而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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