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冬夜,月耀街。
我曾經在客人送給夢澤館的畫卷中,看過河流的樣子。
河流就像是一條巨大的蟒蛇,會有些魚活在牠的肚子裡,然後人們再把魚給釣起來吃,而有些人們會將水燈、亡者的遺物、往生者的屍體等等丟入河中。而且我還聽說,當風和日麗時,無論白天或夜晚,河川的表面會散發出像星星一樣的光芒,若從遠方看去,則會像蟒蛇全身的鱗片正閃閃發光著,我記得有些客人會用「波光粼粼」一詞來形容這景象。不過,一旦狂風暴雨來襲,據說河川就會化身為暴怒的妖物,其形體難以捉摸,會將萬物拉入河中給吃掉,我聽過有人說這叫「急流」或是「怒川」。
但無論哪種樣貌的河川,都只會流向大海,只會流向四海龍王守護的大海。
今夜,也許牧羊讓我見識到我從未聽聞過的河川,他將我抱在懷裡,像烏鴉一樣飛躍在屋瓦上,眼底下有上百盞燈火緩急不一地移動著,就像一條無盡的燭河。
傲視著夜晚的滿月則是金光熠熠,巨大的有如觸手可摘。
還有,我覺得今晚的風可說是凍的比鬱婆還叫人畏懼,不過只要我依偎在牧羊的懷裡,就能將這份刺骨的痛苦化為興奮感,我不想回去夢澤館,我想永遠待在外面的世界,總覺得只要有牧羊保護著我,那我就不會被玫瑰的荊棘給刺傷。
「牧羊大人,小女子以前都不知道,原來月耀街這麼長啊!」我就像隻生平第一次飛出籠子的鳥般,毫不保留地將心中所想直接表達出來。
「這是當然,月耀街可是煦之國首都的主要大街,全國各地最厲害的商鋪、戲團、青樓等,都聚集於此,雖然夢澤館也開在月耀街,但寒英姑娘以前都只能從窗戶看見一小部分的繁華吧?」牧羊似乎早料到我會有這般反應,繼續一邊以輕功飛躍屋瓦之上,並一派輕鬆地回答道。
我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後回道:「是啊,小女子以前總是只能看見相同的景色。」
從有記憶開始,周遭的大人似乎就不斷警告我不能踏出夢澤館半步,因為娼人是不淨之身,若離開青樓會污染國土,但偶爾還是會有大膽的娼人偷溜出去,而他們最終都會被夢澤館的侍衛抓回來,並關入極樂房內被鬱婆各打斷一隻手腳、削下一塊臉皮,然後在往後的一生中,就只能去服侍有詭異癖好的客人。
不過,我知道並非全世界的娼人都不能離開青樓,因為有些來夢澤館的客人,喜歡炫耀自己請了哪家高級青樓的妓女到家裡表演,而他們會說這種話,無非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財力,順便貶笑一下夢澤館的娼人們,而且當我探頭看著窗外時,也看得出那些走在街上的人們,有誰是在做娼的,而也是因為我很清楚這個事實,所以我無時無刻都在怨恨自己的出身,並幻想著自己殺了鬱婆的情景。
想到這些事,我的興奮感便漸漸消失,反而又開始對自己的命運感到可笑,就算我現在逃到外面了,但這夜裡的風,其實跟在夢澤館吹到的一樣,只不過眼下那些美麗的花燈彩影,延伸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凝視著前方,忍不住幻想著另一種人生:「牧羊大人,小女子聽說月耀街的盡頭就是皇城,這是真的嗎?」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似乎覺得牧羊突然把我抱得更緊些,這也許是我的錯覺吧。
「沒錯,皇城就在最前面。」牧羊說道。
「住在皇城裡的人,應該都過得很好吧?」我根本是在明知故問,想也知道,若我住在皇城裡,那就算只當個最低賤的宮女,也一定過得比在夢澤館當妓女的日子還要好。
就在我等著牧羊告訴我皇城中的生活有多奢華時,沒想到他竟然冷笑了一聲,我總覺得他這是在暗地罵我「白癡」,但無論他是不是這麼想,總之那聲冷笑絕對是在嘲笑我,因為這樣的笑聲我在夢澤館中聽過很多次了。
牧羊漸漸將跳躍前進的速度放緩,接著在屋瓦上小跑步緩衝一下後,最終停了下來,我本想問他為何突然停下,但當我抬頭看他時,卻發現在這玉壺光轉的上元燈節中,他那正凝視前方的黑羊面具上,似乎只能看見慘白的月光,我霎時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竄升心頭。
「妳認為住在皇城的人都過得很好嗎?」牧羊的聲音變得低沉,口氣聽起來就跟鬱婆在審問我時一樣。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時不該堅持自己的想法,不然會受到某種懲罰,我也許該回答否定的答案,但我還是期待牧羊是個想保護我的人,我想證明他和鬱婆是不一樣的。
「是……是啊。」我的嘴唇與聲音都不安地顫抖著。
語音方落,那副黑羊面具竟瞬間轉向我的臉,擋住了照在我身上的月光,街上的燈火雖然依舊通明,但彷彿一盞盞地被熄滅般,只徒留黑暗襲我而來,現在我眼中所能見的,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黑羊臉,但我能感受到,從它眼中所傳來的警告,正編織成蛛網慢慢接近我。
「會住在皇城裡的人啊,就只有兩種,一種是汲汲營營的逐權者,另一種是天命富貴的純良者,但能在皇城裡活下來的……就只有敢於背叛的殺人犯。」牧羊的話伴隨著冬夜的凜風飄進我心裡,我對這世界僅存的一絲美好幻想,似乎被一股令我厭惡與畏懼的惡寒張狂地侵犯著。
我不想再繼續看著牧羊的面具,於是將視線移到屋瓦下,我這才注意到,今晚似乎有特別多的「御星使」上街巡視,或許我該趁這時轉移話題,順便附和一下牧羊的想法,免得惹他生氣。
「牧羊大人,您說的話,小女子能明白,您看看街上那些御星使們,各個都穿著華美的銀色錦袍,腰上掛著英武的黑鞘長劍,他們都是隸屬『御史臺』轄下『鏡察司』的官員,專責刑案的調查、審問、緝捕工作,身負貫徹正義的重責大任,他們手握權勢、盡享厚祿,包括我們夢澤館在內,可是無一家青樓沒服侍過他們,這些人總愛哭地泣不成聲,像個小孩般依偎在娼人的懷裡,還不斷喃喃自語說著『這國家瘋了』。」我毫無遲疑地直述道,之所以能說地那麼有自信,是因為我在夢澤館中,親眼看過御星使崩潰的樣子,而且那人還是鏡察司的司卿。
我又抬頭重新看向牧羊,繼續說道:「也許……就像牧羊大人說的,在這些令人稱羨的華艷背後,都有著難以想像的代價呢。」
那副黑羊面具繼續看著我,但他並沒有馬上作出回覆,我們就這樣對望著,街市的擾攘與蕭蕭的冷風,就像永不止盡的過客,在耳邊喳喳不休。
結果牧羊先移開了目光,向街上的那些御星使望去,語道:「自從當今聖上登基後,鏡察司就漸漸被當成打擊政敵的工具,過去,他們只會對威脅到陛下威信的參政者出手,但近幾年開始,竟連普通百姓都不放過,因莫須有之罪而入獄甚至被抄家者,絕對有上萬人不等,眾人皆知這背後是誰下的指導棋,那些整天幹這種髒活的御星使們,妳說能不瘋嗎?」
牧羊這番話聽上去像是在抱怨,可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我長年生活在青樓中,對於自己的命運雖然抱有極大的怨恨,但關於朝政亂局之事,頂多只從客人或其他娼人那略聞一二,而我僅能理解皇城的生活很是奢華而已。
不知不覺間,天上那輪明月被薄雲悄悄遮住,漸濃的夜色浸染了天地,唯剩人執的燭火盛燃於黑暗之中,我的耳畔忍受著冬風的寒氣與聒噪,驀然間,前方響起大鼓與嗩吶的奏樂聲,那樂音宛如張牙舞爪的鬼魅,撕裂了月耀街的元宵歡快,可眾人卻像是著了魔般,原本的燭河霎時變成急流,朝樂聲來源奔走而去。
「那是……『讜言會』的樂聲吧?」我說道。
牧羊轉回頭來,看向我回道:「噢?寒英姑娘也知道讜言會?」
「怎可能不知道?他們的演說音量之大,有時連在夢澤館內都聽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些群眾的吼叫聲,可怕到像是要把整條月耀街的屋子給震垮了一樣。」我說完此番話後才赫然發覺,自己的音量似乎比平常更大,而且語氣還有點焦躁。
「聽寒英姑娘這口氣,似乎對讜言會有所不滿?」牧羊馬上察覺出來了。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牧羊,因為連我自己也不了解,為何提到讜言會,竟會出現這種情緒,最後只好含糊地說道:「不,小女子只是不明白……聽著陌生人咒罵陌生人到底哪裡有趣了?」
牧羊人聽見後先是看著前方笑了幾聲,我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就在我想對此發問時,他就先開口道:「有趣不有趣,還得親自體會一番才知道,寒英姑娘既然都逃出來了,要不就去現場看看如何?」
總覺得牧羊不是在問我的意願,而且他可是帶我逃出夢澤館的大恩人,我哪敢拒絕他的邀請。
「小女子……對青樓外的世界完全不了解,所以跟著您去哪都行。」我說道。
「那我們走吧,寒英姑娘可要抱緊了。」牧羊立刻回道,就像是早知道我的答案一樣。
我乖乖聽牧羊的話,雙手抱緊他的脖子,眨眼一瞬,我們便朝腳下那湍急的燭河一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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