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洛順著小徑走向里比多的住宅。這條路兩側的樹木已經染上初冬的顏色,枯黃的葉子偶爾被風吹落,在腳邊打著旋兒,最後沉默地貼在泥土上。他的步伐不快,像是刻意放緩,以便自己理清思緒。他知道這趟拜訪不會輕鬆,但無論如何,他總得走完這條路。
宅邸外,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索克斯雙手插在口袋裡,肩膀微微聳起,像是對這場等待頗為不耐。他的視線在遠處遊移,直到察覺到馬斯洛的身影,他挑起眉毛,臉上掠過一絲驚訝。
「這還真是個奇蹟。」索克斯揚起下巴,「我還以為你從這裡跑了,就不會回來了。」
馬斯洛站定,順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麼說來,你們是不是已經在找人接替我的位置了?」
「差不多吧。」索克斯聳聳肩,「你請了長假,我就當你終於對這個鬼地方死心了,跟著其他人一樣,跑去大城市混口飯吃。結果你居然又回來了。」他上下打量了馬斯洛一眼,語氣裡帶著些許懷疑,「所以你是回來拿最後一份薪水,還是打算繼續幹?」
「當然是回來工作的。」馬斯洛語氣不疾不徐,「你知道的,在外頭待久了,總要花不少錢。」
索克斯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你倒是現實。不過說真的,你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見了幾個老朋友,四處走走。」馬斯洛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裡沒有一絲破綻。「你也知道,待在這種地方久了,偶爾得去外頭透透氣,不然人都悶壞了。」
索克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像是在權衡這句話的真假。不過最終,他只是哼了一聲,「行吧,反正你回來也好,現在剛好缺人手。」他的目光轉向宅邸,「不過這裡的事情比紡織廠更麻煩,里比多瘋了,他那個酒鬼兒子又不肯接手,現在整個染料坊一團糟。」
「我聽說了。」馬斯洛順勢接話,「怎麼,他們打算關門大吉了?」
「還不知道,但這情況八成撐不了多久。」索克斯皺起眉頭,「本來火災之後,我們還能找里比多談談,看看有沒有辦法補救。但他現在根本沒辦法對話,除了發呆就是低聲嘟囔些誰都聽不懂的話。我剛剛進去試了一次,他完全沒反應。」
「那奧迪姆呢?」
「醉得快死了。」索克斯冷笑,「我們進去沒五分鐘,他就開始罵人,說我們來討保險金,說我們全都是趁火打劫的混蛋。我還沒開口,他就拿瓶子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快,今天恐怕要缺個腦袋了。」
馬斯洛微微挑眉,「他在氣什麼?」
「天曉得,大概覺得我們是來跟他搶酒喝的吧?」索克斯冷冷地說,「總之,這裡沒人能說話,這地方現在只剩下一個嗜酒如命的廢物,和一個神智不清的老廢物。」
馬斯洛沒有回應,只是望向那扇沉重的大門。
「該不會你想進去?」
馬斯洛頓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既然都來了,總得有人處理問題。」
索克斯搖了搖頭,「行吧,祝你好運。」然後他退後一步,雙手抱胸,顯然不打算再踏進這座宅邸。
馬斯洛深吸一口氣,抬手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濃烈的酒氣與陳舊的木頭味立刻撲面而來。門後的世界昏暗而悶熱,像是一座與現實隔絕的廢墟。
他踏了進去,門在身後無聲地闔上,將外頭的風與光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裡。
馬斯洛踏入宅邸,一股濃烈的酒氣與潮濕腐朽的氣味迎面撲來。屋內的燈光昏暗,窗戶緊閉,空氣像是凝滯在這裡,帶著一種腐爛木頭與舊皮革混雜的氣息。他放輕腳步,向內走去。
奧迪姆癱坐在餐桌旁,頭髮凌亂,襯衫扣子敞開,酒漬斑斑點點地潑在胸口。他手裡抓著半瓶威士忌,另一隻手無力地搭在桌邊,指節泛白,似乎剛剛用力捶打過桌面。
「我不是說過,不想再看見你們這些人嗎?」他抬頭瞪著馬斯洛,聲音帶著酒後的沙啞與不耐。
「只想談談。」馬斯洛語氣平靜,拖出一張椅子坐下,像是這裡仍然是個能夠理性對話的地方。
「談什麼?談這個嗎?」奧迪姆舉起酒瓶,重重放在桌上,酒水在瓶口翻騰,「談怎麼讓我簽什麼該死的合約,還是談你們打算怎麼從這場火災撈一筆?」
「我們不在乎你的保險金。」馬斯洛的語氣不變,「紡織廠只想知道,這場火對染料坊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影響?」奧迪姆嗤笑,手掌猛地一揮,將桌上的紙張掃到地上。「你是瞎了還是瘋了?染料坊沒了,貨沒了,那狗娘的婊子也死了,你們還想從這裡得到什麼?」
「如果這裡還有能用的設備,或是有人願意接手,我們或許可以考慮合作。」馬斯洛緩緩說道,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談一樁尋常的生意。
奧迪姆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你是來接手的?」
「不是我。」馬斯洛目光平靜,「只是如果還有商機,紡織廠不會放棄。」
「別說得這麼好聽。」奧迪姆厭惡地擺擺手,「你們這些人,從來都只關心錢。老頭子還沒死透,你們就盯上這地方了。」
「那你呢?」馬斯洛語調仍然平淡,「你真的打算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等著?」
奧迪姆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神在酒瓶與馬斯洛之間游移了一會兒,最後,他再次拿起瓶子,狠狠地灌了一口。
「你們這些傢伙,擺明了就是要保險金吧?」他瞇起眼睛,語氣裡透出醉意與惡意的混合,「去吃屎吧!你們這群吸人血的蒼蠅!這裡已經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了。」
馬斯洛臉色一沉,「其實你很開心吧?你覺得老頭有這樣的結果,完全是他的報應。」
奧迪姆的眼神忽然變了,他的笑意淡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只有那雙酒後泛紅的眼睛盯著馬斯洛,像是某種被驚擾的猛獸,露出殺意的獠牙。
「滾。」他最後吐出這個字,聲音低沉而危險。
馬斯洛點頭致意,他起身輕輕整了整衣襬,轉身走向門口。然而,在推門之前,他的視線被一道半掩的門縫吸引住了。
門後透出的光幽暗微弱,像死灰未滅的燭火。馬斯洛停在門前,指尖懸在門板上方,胸口湧起一種無名的不安,彷彿夢魘的殘影在腦海深處蠢動。
門後,傳來呢喃。
「奧莉……對不起……奧莉……」
聲音低沉模糊,像湖水吞噬了語句,時隱時現,帶著某種詛咒般的韻律。他推開門,燭光在黑暗中抖動,投下扭曲的影子。
牆上掛著褪色的掛毯,獸角與黑影的圖案模糊不清。幾尊雕像散落四周,長柄鐮刀高舉,鬃毛覆面的臉孔,眼窩空洞,像是等待召喚。這些形象,他在夢裡見過,在儀式的幻覺裡見過,在不該存在於現實世界的地方見過。
里比多蜷縮在地,骨瘦如柴,雙手緊抱膝蓋,嘴唇微微顫動,不斷低喃著無人能解的詞句,聲音像濃霧中的絮語,微弱卻無法驅散。
馬斯洛靜靜地後退,輕輕闔上門。
門外,奧迪姆仍在喝酒,燈光依舊昏黃。但他知道,這屋內燃燒的,遠不止是一場火災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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