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洛沿著崎嶇的小路走向染料坊的廢墟。三天前的大火已經熄滅,但焦黑的氣味仍殘留在空氣中,混雜著化學染料燃燒後的刺鼻餘燼。煙塵早已散去,然而這片土地仍然散發著灼燒過的死寂,像是某種災厄曾在這裡盤踞,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
他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曾經是鎮上最重要的工坊,如今只剩一片瓦礫和焦土。殘存的磚牆佇立在灰燼間,像是殘骸中的墓碑。幾個鎮上的人聚集在附近,低聲交談,一邊踢著地上的焦炭,一邊指指點點。
馬斯洛慢慢靠過去,裝作隨意地聆聽,直到其中一個老工人發現了他。
「你是紡織廠那個小子,對吧?」那人眯起眼睛,雙手環胸,衣襬上還沾著染料的斑痕,顯然曾在這裡工作。
「是。」馬斯洛點頭,「過來看看情況。」
另一名年長的男人哼了一聲,吐了口煙草沫,「看看?這地方還能看什麼?全燒光了,連骨頭都找不到。」
「保險公司說是意外失火?」馬斯洛隨口問道,觀察著他們的反應。
「意外?」其中一人嗤笑,「我們這裡是木造工坊,裡頭還堆著染料和化學藥品,一點火苗就能燒個乾淨。但你要說這是『意外』,那我寧可相信老天爺在我們頭上撒尿。」
「可不是?」另一人接話,「里比多掌管這座鎮子這麼多年,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怎麼剛好是現在燒起來?就連奧莉薇——」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抬頭看了一眼其他人,像是說錯了話。
「奧莉薇怎麼了?」馬斯洛問。
「沒什麼……只是……她的死法太奇怪了。」那人搖頭,「火勢開始時還不算太晚,按理說,應該有人會看到她進去。但誰都沒見過她,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跑進染料坊的。」
「所以?」馬斯洛追問。
「所以就像是……她自己躲著大家,偷偷摸摸地跑進去,然後把自己燒了。」那人低聲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說法荒謬。他抬頭望著廢墟,神色複雜地吐了口氣,「但這不對勁。這孩子雖然怪了點,但沒理由這麼做。」
「沒理由?」馬斯洛皺起眉頭,「她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她爸的事。」老工人咂嘴,「里比多這老傢伙,這幾年越來越古怪,整天神神秘秘的,沒人知道他在搞什麼。可他從來沒缺過錢,也從不缺訂單,就算羊角鎮這些年人走了一大半,他的染料坊還是撐得住。你說奇怪不奇怪?」
「大家都知道,里比多是這鎮上唯一能說話算數的人。」另一人接話,「紡織廠、商會、甚至鎮上的牧師,沒有一個敢得罪他,因為染料坊就是這裡的經濟命脈。他要誰吃飯,誰就能吃飯;他要誰餓死,誰就餓死。」
馬斯洛默默地聽著,內心微微發冷。這他倒是不意外,里比多經營的染料坊支撐著羊角鎮的運作,但沒人知道他的財富到底從何而來,也沒人敢問。
「所以,就算這場火來得不對勁,大家還是得當作沒看見?」馬斯洛低聲說。
沒人回答。
他們站在那裡,沉默地看著焦黑的地面,彷彿能從這片廢墟中找回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輕聲說:「火災當天,最後一個鎖門的是里比多。他親手把門鎖上,鑰匙一直在他身上。沒人能進去,除非有人破門而入。但我們都知道,門鎖是完好的。」
馬斯洛的腦中閃過一個詭異的畫面——一個人,孤獨地走進工坊,確保門已經鎖上,然後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火焰吞沒了整個建築。
「所以,她是怎麼進去的?」馬斯洛問。
沒人說話。
因為沒人知道答案。
遠處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馬車滾動著,碾壓過石板路與泥濘,最後停在染料坊的廢墟前。
馬斯洛轉頭,看見 索克斯從馬車上躍下,腳下的泥地濺起一抹髒污的水跡。他的身後,兩個陌生人隨後下車,一個身穿深色長外套,手中夾著厚重的皮革文件夾,臉上戴著窄邊眼鏡——律師。另一人則穿著一件粗呢長袍,腰間繫著工具袋,手裡拿著一本記事本與鉛筆——理賠調查員。
「你還真守時。」索克斯走近時,身體發著冷顫,「該死的鬼天氣,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喝杯熱茶,然後再晃過來。」
「如果過得太舒服,睡著可就不好了。」馬斯洛聳著肩。
「然後呢?」索克斯掃視著四周,「你先問過了吧?這幾天鎮上的人怎麼說?」
「不算太多,但跟之前的推論差不多。」馬斯洛頓了一下,「火災當天,最後鎖門的人是里比多,這點沒錯,幾名工人看著他鎖門後才離開。而鎮上沒有人見過奧莉薇進入染料坊,火勢燒起來時,酒館也才剛打烊,時間還不算太晚。理論上,不該沒人看見她出入。」
「整整等了三天,竟然還是沒個結論。」索克斯哼了一聲,「把律師從城市裡請來了,這錢可燒得比染料坊還快,天殺的不曉得我還要賠多少錢。」
索克斯帶著律師與理賠調查員走入焦黑的廢墟。調查員蹲下,指尖輕觸燼灰,在紙上迅速記錄,目光來回掃視燃燒過的牆體與地面。律師翻開文件夾,與現場狀況比對,偶爾推推眼鏡,沉思片刻後才繼續書寫。索克斯則大步踏入殘骸間,神色不耐,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工坊門框與焦土,彷彿要從這片灰燼裡找出遺失的答案。
調查完現場後,他們轉向鎮民。
幾個人站在屋簷下,見索克斯走來,遲疑了一下,終究沒閃避。索克斯詢問時語氣強硬,律師偶爾補充幾句,而調查員迅速記錄。馬斯洛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某些鎮民在回答時眼神飄忽,語速變慢,當調查員提筆時,他們的肩膀微微繃緊,像是在壓抑不安。
索克斯說了幾句總結的話,律師將筆跡潦草的記錄夾入文件夾,調查員合上記事本,最後掃視了一眼火場,眉頭微鎖,似乎仍有疑問。
馬斯洛沒靠近,只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在燼灰間來回穿梭,試圖拼湊出火焰吞噬的一切。但即便他們來了,真相是否能浮現,仍是未知數。
調查員闔上記事本,將鉛筆夾回封套,然後轉身看向馬斯洛。他的目光審視,像是要從馬斯洛的表情裡讀出些什麼。
「你跟染料坊打過不少交道,對吧?」調查員語氣不算咄咄逼人,卻帶著某種習慣性的懷疑。
「以前經常來這裡取貨,算是熟悉。」馬斯洛平靜回應。
調查員點點頭,翻開記事本,「你怎麼看這場火?」
馬斯洛沉吟了一下,「意外嗎?像是燭火沒有熄掉之類的?」
「那麼奧莉薇的問題就來了。鎮上的人提到,奧莉薇的精神狀況一直有些不太對勁。」
調查員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思索,他翻開記事本,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則無關痛癢的舊聞。
「說不定火是她放的,她在染料坊內自焚。」
馬斯洛微微僵住,沒有說話。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點了火?」索克斯皺眉,語氣裡透出難以置信的懷疑。
「如果她真的自焚,那麼這案子就不能算是意外事故,至少,從保險公司的角度來看是這樣,而這並非沒有前例。」調查員繼續道,「過去也曾有精神病患在病院內縱火,最後燒掉整棟建築。若鎮上的說法屬實,奧莉薇的行為模式確實值得重新檢視。」
「那會怎樣嗎?」
「這攸關到保險理賠能否受理。」律師翻開文件夾,語氣裡少了剛剛的冷靜,眉頭微微蹙起。「如果她真的是自焚,那麼根據保險條款,里比多可能領不到賠償金。」
索克斯聞言,爆出一聲低沉的咒罵,「他媽的。」
「我們還不能斷言。」調查員合上記事本,「保險公司最在意的是被保險人的行為是否符合『意外』的定義。如果能證明奧莉薇是無意中引發火災,那麼理賠仍然成立。但如果她的行為被視為蓄意自焚,那麼保險公司可能會拒絕賠付。」
「所以,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律師問。
「這取決於奧莉薇的生活習慣。」調查員輕聲道,「我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她的精神狀況,她平時的行為模式,是否有縱火的傾向,或者,她是否曾流露過尋死的念頭。」
「換句話說,去里比多家找奧迪姆。」索克斯語氣不耐,「希望那個醉鬼今天還清醒著。」
馬斯洛沒有回答,耳邊卻嗡嗡作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大腦深處輕輕翻動。他的視線落在焦黑的大地上,灰燼像死去的皮膚一般覆蓋著地面,風吹過時,細碎的燼灰如同無聲的低語,被攪動、被吞沒。
奧莉薇自焚……?
他不該害怕,這只是調查員的推測,可當這句話出口的瞬間,他的胸口卻像被什麼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的記憶深處翻湧起某個模糊的影像,燒焦的氣味、燃燒的紅光,以及……某個身影倒下的瞬間。
但那不是真實的,那是夢。
他記得自己在夢裡,見過火光吞噬的一切。那是夢,那只能是夢。
索克斯轉身走向馬車,嘴裡還在咕噥著,「老天保佑,那個醉鬼今天還沒醉死。」
馬斯洛杵在原地,一隻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指尖微微顫動。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手上纏繞著繃帶,上面有些污漬。
他對此毫無印象。
但當他的視線掃過廢墟時,他的耳邊彷彿聽見了火焰的低語。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J4NinKQj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