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沒想到自己第三次離開古美門律師事務所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自己愛上了那個無良又刻薄的上司。

一切都是因為平安夜晚上的那張普通的合照。

古美門雖然一向自稱不相信聖誕老人卻還是像受節日氣氛影響似的心情大好，不止命服部做了滿桌佳肴，還特別破例准許黛沾酒。

那天兩人還在邊吃邊拿飯菜互相挖苦打鬧，管家服部忽然清一清喉嚨拿岀了部古董相機提議給事務所裡僅有的兩位律師來一張正式的合照，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別的原因，臉頰緋紅的兩人就這樣定格在照片裡，連一向表情做作的古美門律師臉上也難得掛着真誠寬容的笑容。

對黛來說，那張唯一正式的合照是她的寶物，也是她的秘密。

可是這個秘密最後還是被律師知道了。

律師看到了被她設成手機屏幕的那張合照，卻什么都沒有說沒有問，就彷佛那不過是個不値一提的笑話，哪怕他拒絕她也好，恥笑她也好，總比這樣來得痛快。

有些關係果然一說破，就再也回不去。

「愛上了自己的上司，真是沒有岀息呢。……像這樣的話，也一句都不說嗎？」

「……下屬的個人感情，我沒有興趣。要怎樣處理，你自己決定。」說完，他從搖椅上坐起，越到她的身後步上了二樓，一如數年前他趕她走的那個晚上。

原來已經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這次他明明沒有說岀口，黛卻覺得他是比前一次更強硬地將她拒諸門外。

已經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刻了。

第三次的離開，黛很清楚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面目像以往一樣回去那個最讓她感到舒適的地方，但法律界不大，一如以往地，黛離開了事務所不久後便又再度在庭上和曾經的上司交手，再一次踏足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到堪比自家的事務所時，是為了委托人前來為和解作談判。

那個家一如往昔地總是瀰漫着春天般的明亮而安寧感，黛從很久以前內心就充滿着疑問，那位看起來片刻安靜不下來性格又焦躁的律師為什麽竟偏偏選了那麽安靜的地方作居所？

不過或者在和那位律師共處的六年間她也慢慢地找到了答案，只是它還在模糊不清之時就被拋諸腦後，再也無法尋獲。

再次來到這個建在繁鬧都市中卻仿佛被魔法隱去的大宅前，黛不得不承認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哪怕她和律師相處的六年實在是說不上融洽，她在這所事務所裡度過的每一個或悠閒或忙碌的日子，撫心自問都是快樂的。

一大清早就在事務所裡被剛起床的律師指着鼻子挖苦，然後吃着服部笑着送上的美味早點，事務所不忙的時候偶爾還能和律師還有服部一起看看電視玩點即興模仿之類的小遊戲，有時陽光正好，倒一杯紅茶靜靜地坐到在陽台上讀書的律師身邊，黛總感覺自己變得像沐浴在陽光下的貓咪一樣。

黛突然感到很懊悔，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她喜歡律師這件事，她就算死都不會說穿。

「才一年沒來連大門在哪都忘了嗎？站在那發什么呆？趕緊進去！」不知道從哪裡冒岀來的古美門忽然岀現在黛的身旁，黛嚇得退後了一步。

明明平日這個時間他都還沒起床的……黛歪了歪頭沒有多想便緊隨着古美門步入屋內。

協商的事談得比黛想像中還要順利，古美門那邊開的條件沒有超岀黛的預想，黛的委托人提的要求古美門也適度妥協，離開事務所後第一次和曾經的上司交手就能不分高下地完滿解決實在是讓黛鬆了口氣。

案件談完後黛本想與委托人一同離去，很久不見的服部卻熱情地把黛留下來吃飯，黛抬頭去看大宅的主人，他卻躲開她的目光閉上了嘴，似乎也沒什麽意見。

久違的同桌共饍雖然比不上以往的舒適自在，卻也沒黛想像中的尷尬，席間古美門少有地安靜，多由服部開口向黛打聽近況。

不知不覺便夜深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黛卻不小心督見了桌面上放着的一份文件，她心頭一緊，上面印着的是之前僱了古美門當法律顧問的那家醫院的名字。

「黛律師……那……」服部看着黛手裡那份文件，忽然欲言又止。

「這……不會是律師的身體有什麽問題吧？」

「在下實在不便透露，律師交待過不可以向黛律師提及此事，要不……黛律師還是親自向律師打聽……？」老管家微微弓身，臉上掛着黛鮮少看見的沉重表情。

「情況……不樂觀嗎？」黛感覺眼前一黑，只見面前的老管家微微點頭承認。

泡好澡岀來的古美門知道黛要回去竟少有地提岀要送她，當然他也十分堅持地澄清自己只是正好順便想到便利店買點東西。

夏天的晚風涼而不寒，此時卻把黛的心吹得亂七八糟。黛跟在古美門的身後往車站方向走去，本身已經是偏靜的住宅區，入夜後就更為安靜，但古美門從前從沒擔心過讓黛一個人走夜路，因為她一向身壯力健以一敵百，所以這天他是真的為了買東西才岀門嗎？

然而此刻的她卻滿腦子都是剛才服部的話，對她來說，古美門岀門的原因顯然並不是現在首要思考的事情。

不知不覺她的腳步便越來越慢，走在前方的律師已經走到坡下，看她沒跟上來便回頭看她。

在坡道上的黛欲言又止，沒想到前方的古美門竟搶先開口。

「你已經知道了吧？」

「……生…生病的事？」

「不要露岀這種難看的表情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一直以為自己運氣不錯，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這次……我以為我一生已經無憾，沒想到還是如此懼怕死亡，特別是你離開之後家裡很清靜空曠，不安就越放越大，坦白說，日子真的挺難熬。」他看着她的雙眼是飽含着淚水的，記憶中那位最愛面子律師很少會在人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律師……」黛小跑着上前，撲進了他的懷裡。

「沒事的律師，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有希望，現在醫學昌明，什麽病也有可能治好的吧？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奮鬥嗎？就算你對我沒有上司下屬以外的感情也沒關係，我就這樣放棄不再抱有幻想也沒關係，你就讓我待在你身邊吧，我們一起努力好嗎？」她緊緊地抱着他，盡可能用開朗的聲線說着充滿希望的話，然而無法停止滴落的眼淚卻提醒着她那不過是徒勞無功的自我安慰。

「……吶，黛，如果我死了……你會帶鮮花給我掃墓嗎？」

「不要說那種話，律師！」

「……今夜月色真美啊。」他抬頭看天，今夜的月色明明如此的美，卻又瀰漫着感傷，連黑夜都無法完全籠罩。

——

咖啡廳裡迴盪着澤地小姐豪邁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那位律師的風格。」澤地小姐笑得眼角都湧岀淚水，不是黛誇張，澤地小姐簡直笑得連桌子都在搖，黛趕緊提起了面前那杯快要灑滿一桌的咖啡。

「我當時可是急得都哭了……還對着律師把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說岀口了，事後簡直丟臉得想在地上鑽個洞……」

「你可不能怪古美門律師啊，被愛慕自己的下屬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會得高血壓的年紀，覺得丟臉是肯定的啊，所以他就算告訴全世界也不想告訴你吧，黛律師。」

「可是分明就只是高血壓，那小子說得自己像得了絕症似的他根本就是想看我着急的樣子然後偷着樂而已！你知道我知道真相的時候多大打擊嗎？！」黛氣憤得把手中的咖啡一喝而盡，然後揮一揮手把她陪古美門去覆檢時知道真相的那段回憶揮走，雖然她不得不承認她當下其實鬆了口氣，但古美門神氣地向她做鬼臉的瞬間她真的好想把他丟進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光想像你當時的表情就覺得有趣。對了，那之後你和律師的關係有何進展？」澤地小姐回復優雅，向着黛露岀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似乎正在盤算着怎麼把這件趣事匯報給三木律師聽。

「不，沒什麽……」黛說完便心虛地別開了目光。

她只記得當天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騙後竟然在醫院一言不發的就哭了起來，怎麼都止不住淚水，連當事人都分不清是生氣過頭還是鬆了口氣的淚，反正最後把那位大律師急得一把將她抱住來哄，哭得迷迷糊糊間她好像還聽到那位律師小聲地說：「……如果愛上上司的下屬沒有岀息，愛下自己下屬的上司不就更沒岀息了嗎……好了你個羅圈腿你就別哭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走在前面完全不肯回頭看她，也不知怎麼的耳根一直發紅。

「我警告你，不要那麽容易放棄。」

「哈？律師你說什麽？我為什麽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

「你倒是說清楚啊，不要放棄什麽？喂，說清楚啊，偏分小子！」

「閉嘴，羅圈腿！」

嗯，假裝聽不懂，真好玩。

「律師你的家建在坡道上走得人可吃力了。」

「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