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女孩醒過來了。
沒人能身處充斥着灰塵與黴臭味的房間而感覺自在,窗戶擋得密不透光而變得漆黑一片的環境,更是為精神帶來額外的負擔。但女孩早就習慣了,一直以來都待在牆邊的昏暗角落,使她幾乎可說是天生就不懼怕黑暗。或者,她雖然擁有心靈,卻似乎不具備會膽怯或畏懼的感情。
所以她毫不遲疑地動起身打開房門,生了銹的手柄在轉動時發出了不甚得體的怪聲,擺動的門扉為缺氧而死的空氣吹進了一陣鮮風。放眼望去,外頭的走道和房間裏一樣黑暗。
在這昏暗的世界裏,女孩感覺到鼠輩們慌忙走避的氣息。對牠們而言,自己想必是既討厭又不可思義的傢伙,雖然總覺得散發恐怖和感到恐怖的角色關係完全顛倒了,不過她從來都不太放在心上。尤其在今天,搞不好可以為現在的生活畫下句點的這一天,心中的喜悅足以蓋過一切。
咯、咯、咯、咯、咯、咯……
所以她用比平常還要輕飄的步伐擺動着幼小的雙腿,躍動的腳步聲在死寂的走廊中奏出了明快的旋律。
橫過長廊,沒整理好的窗簾從隙縫裏透進外面的活氣。那個新奇的世界固然誘人,不過她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她生於此,也將永遠屬於這裏,除此以外她不需要任何東西。她等的就是這個時刻,要是能實現自己的「使命」,那外面的事根本微不足道。
她懂、她感受到、她知道他定必會回到自己身邊。因為她們的命運可是相連在一起的。
「因為……已經許過諾言了啊。」
女孩暗自低語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虛空中卻響亮得異常,打不消,也趕不跑。
和幾乎是半個旅遊區的市區比起來,這邊的小鎮就像個未開發的社區一樣冷清。明明已是該開始忙碌的時間,只有零星行人來往的街道卻仍是靜俏俏的。沿着地面因保養不善而變得灰蒙蒙的石磚望去,可以看到某家商店的招牌隨着寒風前後擺動,游手好閒的中年女店東,正和站在門前的主婦一起不知為了甚麼話題而大笑出聲,洽巧映襯着廣場中央那不溫不火的噴泉濺下的水花。
如果說市區那邊只是天色惹人厭,那這兒就實在是很不知所謂了。這個小鎮本身就散發着一股頹廢的味道,一但接受自己也是這種「蕭條」的一份子,想要衝出小鎮的志氣大概也就煙消雲散了。克雷恩打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如此告誡自己,所以即使重臨舊地,也沒有甚麼好想念的。他雖然為配合卡特娜的步伐而調慢了步速,卻仍然時刻計算着遠開這裏的最短路徑:可別想要我繞路……
不──也不盡然,父親的墓可就在這附近。他固然討厭父親,但卡特娜有權知道,所以他剛下車時就和對方說過這件事。其實母親和梅蒂也在這裏,貼心得多餘的事務局把父親的墓安排了在兩人旁邊,但即使如此,克雷恩卻沒法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去面對兩人。
「這樣啊……謝謝你告訴我,不過我想今天還是集中在一件事上吧,我也不想延誤你太多時間。我改天會自己再來的了。」
卡特娜如是說,令克雷恩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被當成了很冷漠的人,卻又想着這樣也沒差。他也不能否認自己真的有這樣想。
於是兩人抵着冬日的寒風,橫過了人煙烯少的大街。3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uZG8AU1dS
亞德里亞家的宅邸位於離大街約十分鐘路程的鎮區邊緣,從以前開始,這棟房子就算得上是這偏遠小鎮裏最宏偉的建築。幾代前的亞德里亞家曾經是頗具影響力的地方權要,但早在父親那一輩時就已經變成只是比普通人富有一點的人家了,所以才會有這種與克雷恩印象中的家境相去甚遠的氣派大宅存在。
而現在,所有的宏偉華美也早已成過眼雲煙,閒置了兩年的庭園已經成為雜草的溫床,放眼望去,樓高兩層的石造式建築,屋頂上的紅瓦片部份已因日久失修而剝落,長年經風雨洗禮的外牆也染上了深沉的灰色,散發出有如堡壘般的壓迫感。這裏已經不是克雷恩認識的家了,從花園中飄來混有泥土與雜草氣息的腥苦臭味,彌漫着寂寥氣息的廢屋,只會令觀者望而生畏。
克雷恩怎樣都沒想到,會用這種形式再次踏足這裏。既非情願,也無任何覺悟可言,就回到了這比六年前更加徒具形骸的地方……
「這邊。」
路上雜草很多,克雷恩拉住卡特娜的手腕,引領她繞過礙事的障礙物。沒想到才被棄置了這點時間,環境就已經比想像中差得更多,他只能希望房子裏頭沒有跟着倒掉。
爬上玄關前的樓梯後,他便收回了手,轉而翻出昨晚特地翻找出來的鑰匙。直到把這拿在手上後,他才終於感覺到自己真是這所房子的合法繼承人。
生銹的門柄在扭動時發出軋軋的聲音,克雷恩一把推開雖然老舊卻仍然堅固的對開式實木大門,本想為卡特娜引一引方向,對方卻已經自動就位站在門邊了。
「進來吧。」直到克雷恩如是說,卡特娜才說聲:「打擾了」,將腳踏進屋內,他則隨後便帶上門。
天色本來就不算明亮,沒有點燈的室內就更是顯得昏沉沉的,克雷恩卻知道,小至一個花瓶,大至籠罩着整間房屋的死寂氣氛,這裏的一切事物都仍和他最後離家前完全一致。兩人的腳步揚起了原本密鋪於地毯上的塵埃,迎面而來的黴臭味也好像同時變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緣故,克雷恩甚至覺得有點暈眩而噁心。
於是他馬上試着打開大門附近的窗戶,同時回頭向卡特娜問:「要拿的東西,在二樓的東翼吧?」
沿着正對着大門的寬闊階梯上去,便可以抵達二樓,那裏除了有各人的睡房,還有着父親的工作室,畫作如無意外都應該存放在那裏了。卡特娜自剛才起就一直只顧四處張望,明明閤着眼,卻像普通人一樣接連左顧右盼。片刻後,她才猛地意識到克雷恩的提問而慌忙回答:「嗯……嗯,我想是的。」
雖然幅度少了,但她依然像想觀察甚麼似地別過了臉。在克雷恩家的時候,對方也不曾有過這種表現。這裏有這麼新奇嗎?克雷恩暗想,也許即使是身為父親弟子的她,也不常有踏足這個家的機會吧?畢竟這裏是父親拒絕任何外來者進入的「領域」所在……
對,連我都在排除對象之內。想到這裏,克雷恩想宣洩掉冒升起的不快而使勁推向窗子,始終紋風不動的窗子卻背叛了他的預料。
他皺起眉,又試着換旁邊的窗子試試,然後嘆了口氣。真是的……才一會沒人住,就已經壞成這樣了嗎?
「沒辦法……我們速去速回吧,不然都要悶死人了。」
他說着,自背包裏掏出了電筒。聯邦的政府部門平常總是拖着肥大的身驅,連寄個郵件都有着繁複的手續,所以他不可能來得及申請復電復水。在這陰暗的地方要是連燈都沒得開,找東西可就辛苦了,所以他只得自備照明工具。每向房子深處踏出一步,空氣就好像越悶焗,他想到接下來都只能繼續忍受這樣的環境,那暈眩又噁心的不適感又加重了些。
這種感受,就於站在父親畫室前的時候,來到了頂點。
有好一陣子,克雷恩只是佇立在原地,始終沒有將手伸向門把。手握上去,然後轉動,無比簡單的動作,此刻卻變得有如甚麼重要的儀式,令他不敢輕舉妄動。感覺要是把腳踏進去,就會有甚麼事情再也無法回頭。
卡特娜沒有示任何不耐煩或是開口催促,只是在旁默默等候克雷恩行動,倒是令他不勝感激。對,這不是為我而做的──他對自己說:要是在這關頭打退堂鼓,她應該會很困擾吧,並在自己想出其他藉口退縮之前,伸手扭動了門把。
推開門的瞬間──想當然,甚麼都沒有發生,只有風力揚起了塵埃。房間甚至連簾幕都拉上了而顯得幾乎一片漆黑,克雷恩提起手上的電筒照了照,發現這裏的陳設一樣幾乎跟記憶中的全然相同──除了沒看到那人一直在用的繪畫架。陳舊的木椅仍然待在原位,眾多畫作或毫無章法地堆放在各處,待遇好的就掛在墨綠色的牆上,甚至連那些被梅蒂進來玩時弄崩了一個角的畫框,也依舊掛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分毫。
那人當真被時間之神遺棄了嗎?克雷恩實在不懂如何面對眼前的異況,他靜靜步進父親已然停止跳動的心臟,伸手撫摸畫框崩裂的角落。畫就掛在這麼當眼的地方,框上有損傷,那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當時,慌忙替梅蒂將畫掛回去的人就是克雷恩。
才剛感受到木頭微涼的觸感,他卻馬上又收回了手。我回來不是為了這些。也許馬上就會脈動起來的情感再一次遭到壓抑,克雷恩像突然回過神似地想起某個畫家還在身後,一面回過頭說道:「應該都在這裏了吧?」
父親不像某個多嘴又愛生事的工匠,從不將自己的作品掛在大屋裏的其他地方。但是,光要把這邊所有東西連框子搬走可就夠困難了,他正想問對方有沒有事先找人幫忙,卻因注意到她當下的反應而噤了口。
也許因為沒料到克雷恩會突然回頭,卡特娜嚇一跳似地慌忙收回了搭在搭在門把上的手,後退了兩小步。克雷恩也很愕然,只想到開口問:「這門有甚麼問題嗎?」
「不……沒甚麼別的……」
嘴上這樣說,但卡特娜此時的微笑僵硬得很。克雷恩不禁想:這像伙從剛才開始就慌慌張張的,沒問題嗎?
然而卡特娜只是靜靜走到他身邊,又讓他覺得這樣問不好。如果是工房那個討厭的老頭,他倒是會毫不猶疑的刨根問底……
「我說啊……要搬空這裏也不是說笑的,你應該有找人幫忙吧?」
「嗯,我有朋友就住在這附近,想讓他來幫忙把東西寄在家裏,遲些再拿走。」
「就住在這邊嗎?」克雷恩跟着揚了揚眉,把話接了下去:「是哪戶人家呢?」
克雷恩也不懂為甚麼──或者是覺得之前的話說得太難聽,他於是故作好奇的問了。
「咦……?」
卡特娜卻好像一臉為難,交疊的手按住胸口,遲疑了一下。克雷恩眼見她的反應,又覺得反正不重要,不如算了。
「我不介意……不過,我想克雷恩不會認識他們啊。」
然而對方的回答差點就讓他直呼一口氣。在這又狹又小,人口流動又近乎零的迷你小鎮裏,怎有可能認不出任何一戶鄰居?不過,別人也沒義務非得交代清楚,克雷恩正想着要不要追問下去,而就在這時候……
暈眩感突然擴大。
之前尚且能壓下的不適感,此刻正逐漸化為一陣白光,掠去克雷恩的視野。他手按住胸口,嘗試調整呼吸,卻一點效果也沒有,到耳裏開始響起共鳴的聲音時,他就只能跪落到地上。
「……克雷恩……?!」
卡特娜馬上蹲到他身旁,手扶着他的肩膀,貼在耳邊傳來的聲音卻猶如隔着一層油般模糊。「我沒事……」克雷恩咕噥出一句,身體卻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撐在地面的手臂稍為一發軟,眼前的景象便突然全部傾側起來。他仍能感覺到的,就只有已幾乎全被白光遮蔽的視野,以及自肩膀上傳來的掌心溫度。
於是,克雷恩做起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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