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
時鐘指針挪動的響聲,正按着特定的間隔攪動周遭的空氣,細碎而鮮明的聲音回盪在寂靜的房間當中,就有如擾人的蒼蠅一樣討厭。
滴、答、滴、答、滴……
女孩的聽覺從小就比別人來得好,此刻就像是把時鐘直接貼到了耳邊一樣。她甚至能聽出每個齒輪轉動的聲音,以及到底哪裏轉得不順暢,以致它發出的噪音特別大。
滴、答、滴、答、滴……
那聲音實在煩擾得令人想把它拿下來砸碎。女孩心想:大概是房間太安靜了。但她也不能打開窗戶,倘若因而讓風雪吹進房間,可是要挨罵的。
更何況,她也實在不想房間變得更冷了,偶然傳來的風聲,令她知道外面的風雪仍未休止。這時候,其他孩子全都沒理會保姆會不會來訓話,離開房間聚到了大廳的暖爐旁邊。她去是去得了,但要是這時才姍姍來遲的隻身加入人群,未免太惹人注目了。絕對會被戲弄。她在心中如是下結論,感覺胃部隱隱的收縮了一下,他們刺耳的笑聲實在比甚麼都還難以忍受。
雖然如此,留在這冷冷清清、消燈時間一到便會強制關上燈的陰暗房間,對女孩來說又是另一種煎熬。嚴冬的寒氣自窗縫竄入、穿透牆壁,侵襲着一切有暖意的東西。她瑟縮到被窩裏頭,發現怎樣都止不住顫抖,只好更用力抱緊了腿。
呼掉的氣息悶在膝蓋之間,隨後又旋即消散,忽然讓她感到冬季的晚上還真是一如以往的漫長。女孩從前會想:如果可以真想快點睡着,就算會做惡夢也沒關係。然而,她逐漸覺得,自己也許根本沒醒來過──
或曰現實,或曰幻想。
滴、答、滴、答、滴……
意識到早晨已經來臨,自睡夢中醒來的少女從床上坐起身。她順從自然反應,像普通人一樣在此時睜開了眼睛,儘管對她來說,睜眼閉眼其實一點分別都沒有。
滴、答、滴、答、滴……
這個房間的時鐘會像記憶中的某個地方的一樣,發出特別大的噪音,令少女一度懷疑這究竟是客觀的事實,還是自己的主觀投射產生的幻覺,或是夢境。假如……
人總不可能在夢裏做夢——迅速排除掉第三個想法,少女在心中如是說。事實上,那是有可能的,只是她從沒聽說過罷了,但即使她有這知識,她的結論大概也不會變。我沒有醒來。有一段時間,自己或許真的醒來過,曾有雙溫暖的手揮開一切黑暗,帶自己走進另一個從不認識的世界。然而那些人事已經離她而去了,到頭來,她終究再次落入到惡夢的循環當中。
而且將再無休止。
滴、答、滴、答、滴……
在彌漫着清晨的寒意的房間裏不斷迴響的鐘聲,令她的胃部浮出了不知是出於飢餓還是緊張的不適感。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3xOzWhWDN
就像是趕走將要着陸的小蟲,克雷恩瞬速撥開了正飄落到工作桌上的塵埃。
那片塵埃在空中輕巧地轉了一圈,飄到透進窗內的一束日光之中。克雷恩的視線也跟着
穿過沒有勤加清潔而變得不太透徹、邊框也有點銹跡的窗戶,觀望起外頭的世界。
記得萬物之所以具有色彩,乃是因為投影了光線折射出來的七種顏色,但對這城市——荷利亞德拉共和國的托爾維亞市而言,似乎又並不盡然如此。這一帶就似是被上天下過什麼手腳,接收到的光線總是陰郁而沉鬱,沉澱澱的色彩像漿糊一樣黏附到任何景物上,讓克雷恩想到堆在師傅的座位旁、總要吃一季塵才捨得丟掉的舊報紙。
如果用繪畫的調色板來比喻,就像是有人刻意在原來的色彩裏添加過多灰色。以似是快要哭出來的密雲天氣為首,托爾維亞市給人的印象向來如此,並因這甚少見晴的氣候特徵而得到了「憂鬱之都」的別名。
克雷恩拿起案頭的晶石,將之對向窗外。晶瑩剔透的寶石照耀出淡紅色的光芒,點綴了過份整齊而顯得有些乏味的桌面,那有點微妙的色澤卻使他不由得皺起眉。
「哪裏怪怪的……」
他喃喃說道。在格貝爾市採購的時候明明還覺得色彩很艷麗的,為什麼回來就變調了?雖然也不是不可以用,但想到效果可能會不如預期,他始終覺得無法釋懷。再美的色彩來到這裏都多少會有點褪色,想着這就是這個城市惹人厭的地方,他嘆着氣把東西放回原位,百無聊賴地靠到椅背上,呆看着熟悉已久的工作室。
在克雷恩待着的工作桌後頭,有安放着鎚子、刻刀和量尺等各類工具的櫃子,一旁則設置有加熱金屬用的火爐,對面關上門的小密室是放置材料用的隔間。店後面不算寬廣的空間光這樣就已經擠滿了,師傅本想多買一張桌子給克雷恩,卻被弟子以「我不想這裏變得更亂了」為由婉拒了……雖然那多少也是真心話,但克雷恩也的確覺得,只要計劃好分工,沿用現在的空間理應也不會太影響彼此的工作,而他的估算是對的。
基於好歹要接待客人,店面相對而言無疑要體面很多,擦得發亮的玻璃窗、以及整齊地陳列着大小貨品的櫃檯,看着都份外賞心悅目。就像克雷恩身上穿慣的白襯衣西裝褲配皮鞋的裝扮一樣,總算在最低限度上留了個店家的樣子,今天的工藝品店還是一如往常。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qxvbZsb0
可能正是憂鬱的氣氛反而造就了創作上的意境,當地的藝術事業可謂非常發達,各類創作在這裏也算得上十分盛行,近年在美術界打響名堂的人,也有不少都是出身於這個城市,使得此地成了聯邦有名的藝術之都。
亦因如此,由大至小的各式工藝品店也是相當普遍,群聚着許多店家的工房街甚至成了國內其中一個著名景點,克雷恩工作的這家工房便是其中之一。身兼他師傅的店主是個在製作看版招牌方面有點名氣的工匠,這條街上較新的招牌,許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筆,甚至有好些客人會特意遠道而來找他下訂單。店裏同時有兼賣其他造來自娛(或逼弟子造來當練習)的鐵工藝類的小手工,不知前因後果的人看見那飾物店似的櫃檯,多半也會有些莫名其妙,以為自己摸錯了店舖,然而店主本人卻不怎麼在乎,還總是一臉自豪的介紹說這裏是家「從扣針到店舖招牌全包」的店。
師傅是個看上去有些輕浮的人,這是認識他的人都會同意的評價,甚至有人打趣說他那認真過頭的弟子看起來還比較像師傅。雖然如此,他工作起來的架勢和成品質素都是一等一的,當時根本不知對方是何人的克雷恩,就是被櫥窗裏的飾品吸引,一談之下就被這個隨性過頭的男人收了當弟子,事情跳脫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正因為這種個性,才能經常在創作方面給人驚喜吧。克雷恩不認為自己能成為這種人,對擠身藝術界也沒有特別的响往,但這些年下來,他的手藝也慢慢進步到得已讓顧客認同,什至像這樣得到獨自處理整個計畫的機會。
不過,機遇有時候會同時帶來困擾。不是怕別人失望,而是事情交由自己全權負責後,讓他無法接受丁點的不如意,很是影響進度,也輪不到他承認自己不是認真過頭了。想到那個又把店子掉給他管,自己開溜半天的店主,他又想嘆氣了。
看着工作台上有待加工的支架,他自覺精神散慢。就在他把畫有簡易圖樣的交貨日期的筆記本頁子釘回水松板上之際,忽然覺得外頭好像有動靜而回過了頭。
隨風飄揚的寶藍色披肩──這是克雷恩瞬間在視野一角裏看到的景象。然後,就像被刻刀刺到手一樣,他瞬時整個清醒,正眼望向了門外,那裏卻沒有任何人影。
是我多心了吧……那一瞬間的形象太過虛幻,不等背上的寒意退去,他馬上明白到只是自己反應過敏。就在他暗罵着自己為無聊的事而浪費時間,一邊拿下眼鏡,揉着因睡眠不足而有些乾澀的眼睛時,店頭突然就傳來一陣雜亂的金屬聲響。
掛在門上的鈴鐺響個不停,細碎而清澈的聲音此起彼落。克雷恩以為是客人,正想起身迎接,卻在看清了來者後作罷。
「真冷淡啊……看見師傅回來了,你難道不覺得該來迎接一下嗎?」
進來時順道帶上門的店主,則短短對對弟子毫不遲疑地坐回席上的舉動表示失望,刻意嘆了口氣,像個洩氣的氣球一樣有氣無力地把行裝放到一旁,口中依舊念念有詞:「師傅我可是很傷心的……」
克雷恩不太情願地放下手上的工作,抬頭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刻意留長的中藍色頭髮隨便綁成一束,鬍子也亂七八糟的沒剃乾淨,配上啡黃色的外套和灰色的長褲,看起來就像個遠道而來的徙步旅行客──這是克雷恩在每年大多數日子都會看見的模樣,今天卻不然。無論是那整潔過頭的面容,難得一見的端正西裝,還是手上的紅玫瑰,都令他以為這個大叔是不是又得了什麼病。
「甚麼都不說就蹺掉半天的人沒資格說我。回來時還提着花……你到底想怎樣?」
「別這樣啦,不是有這樣的說話嗎?『努力工作,放肆玩樂』嘛,尤其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就一直一股腦埋首鑽研,也得不出甚麼好結果吧?」
那首先請你努力工作……雖然想這樣說,但克雷恩更加不想回話,乾脆直接回過了頭,師傅卻將頭擠進他和桌子之間。被那忽然靠來的大頭嚇到,他不快地低喃了一聲,一臉厭惡的後仰到椅背上。
「而且我今天——有個好——消息!」
誇張得令人聯想起街頭相聲的語調,不知是為了挽救當下的氣氛而故作輕鬆,還是這個人本來就是如此。克雷恩完全認為是後者。也覺得對方口中的好消息,對他而言也是壞事居多,但他還是保持耐心,轉回正眼看了過去。
「今天可是我們家「建家記念日」(語譯:結婚周年)的大日子啊!同時還是提早兩星期慶祝家女兒六歲生日的日子,我們何不拋開工作,提早休息好分享當下的喜悅呢?你聽我的,就這麼辦吧!」
「啊……是今天嗎?」
克雷恩不自覺說了出口,氣焰則在聽到一半時便已開始減退。是啊,都完全忘了,他心想。每年這時候,師傅都會為準備今晚的事情而失蹤半天,雖然不好說這樣有沒有問題,但知道來龍去脈的克雷恩也不會多作追究,只是對方近來老是開溜,早已令他積怨日深。再者,這陣子忙碌起來後,他也對日子完全沒了概念。
「我懂啦……你就快點去吧,我會負責關門。」
「……你不來嗎?」
師傅頓了頓,態度才認真了一點:「別擔心進度啦,凱因茲那傢伙自己也從不能如期完事,就算你按時拿去,他店裏也不會有地方放。倒是有些事是一閃即逝的,你也好久沒來我家了吧?小孩子可是長得很快的,露絲現在可是可愛到開花了……」
「你沒需要說得好像我不認識你們一家人似的……」克雷恩及時制止了對方似是真要從衣袋裏翻出家庭照,把妻女每項細節娓娓道來的舉動,沒好氣回道:「這樣強詞奪理說客人的壞話,店會倒掉的……再說,我參與別人家的結婚周年本來才更離譜吧。」
「所以就當來露絲的生日嘛!不是我亂扯的,這孩子好想你這個該死的混帳呀,老是問我『克雷哥今晚要來嗎?』,害我都不知道怎樣回答她才好……你自己也說了,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們一家子。」
「工作就是工作,你也不想看到弟子第一次接工作就出亂子──這等有辱師門的事吧?代我向師母和露絲問好。」
只要手上還有工作,就會像塊大石一樣拉也拉不動。深知弟子脾氣的師傅也許是自覺外人能關心的部份到此為止,也就不再堅持,並轉而罕有地擺出嚴肅的態度,拍了拍馬上又低頭專注的弟子肩膀:「別留太晚啊。」
克雷恩只有形式上應了聲。師傅拿起行裝走到門前,又回頭補了一句:「只懂工作,當心娶不到老婆啊!」
克雷恩站了起來,作勢要拿起櫃子上的鎚子。預料到弟子會有此反應的某人當然馬上溜之大吉,像被狂風刮到的鈴鐺發出比他回來時更大的聲響,讓人以為是哪來的瘋子,或是偷麵包的貧民區小孩。
幾歲的人啊……
克雷恩毫不掩飾厭惡之情,臭着臉坐回了椅上。又分神了。暗地咒罵那個份外麻煩的人,他稍稍轉過頭,看向師傅連工作桌上都不忘用相框放一份的全家幅。
六年過去了。
露絲出生起計的日子,也剛好差不多就是他來到這家店的日子。小孩子長大得很快,克雷恩也深有同感,但沒想到從自己身上流過的時間原來也一樣,感覺飄飄然的沒什麼真實感,好像只有他的「時間觀念」出了毛病。
要不是師傅一家子,我也許真的就迷失了。克雷恩有自覺,自己的精神狀態就是如此令人放不下心。他當然明白師傅是一番好意,卻還是千方百計編理由回絕了他。工作做不完——這是事實,卻也是謊話,他沒有盡責到為了工作便甚麼也可以推掉。他固然不討厭那家人,賢慧又廚藝好的師母、幾乎和父親一樣活潑的調皮鬼露絲……還有非常好管閒事的師傅,自己可謂受盡他們一家的關照。但就在克雷恩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家的一刻開始,他反而再也無法平靜地待在那裏,某種「恐懼」開始在他心裏凝聚成形,「我不能留在這裏」——毫無道理的,冒起了這樣的想法。
正因為喜愛那裏,正因為仔細體驗過那裏的氣氛,他於是發現了那裏其實容不下自己的事實。他不願這樣想,那幾乎就是種要窒息的恐懼──
露絲你好過份,他在心中朝師傅的女兒說。
如此一來,自己就甚至成了要令小女孩失望的人了。克雷恩想到露絲因為請不到心中的人來而埋怨父親的情景,心情就和外頭灰濛濛的天色一樣暗淡。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