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意外、惶恐、愕然……
克雷恩也搞不懂有沒有詞語可以恰當形容自己當下的感受,門廳依舊寂靜,唯一傳進聽覺的,就只有不斷變快的心跳聲。這分明是源於自身的聲音,卻令克雷恩覺得有幾分虛幻,或許,眼前的「物體」有將一切真實感毀掉的能耐,讓他幾乎連呼吸都忘了。
中藍色的順直長髮一路延伸到腰後,衣領袖口附有蕾絲的白色厚質長裙包覆着尚且年幼的身體,藍色被肩外套上的兩顆米色毛茸球伴隨着傾向前的身子而微微晃動。年約十來歲的女孩就這樣站在不遠處的階梯前,略為昏暗過頭的環境掩蓋了她大半的臉,但克雷恩仍可以比任何人都快地認出她的身影。這可是她最喜歡的衣服……
「你……是誰?」
取代那個已經喊到嘴邊的名字,他最後如是開口,放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沒可能,「她」又怎麼可能會……
然而女孩似乎也和他一樣意外,她張開手掌抵着胸口,用着稍為提高了的音階回道:「是我啊……?」
對……是你吧。克雷恩固然無從否認。即使是從久遠記憶的底處中打撈起來的,印象也絕不會出錯,最親近的人的聲音就是這麼一回事,可是正因如此,才更突顯了這時候聽到她的聲音到底有多荒謬。克雷恩忍受住心中不斷擴大的寒意,嘗試要不斷左右磨擦的牙齒安份下來。
「哥哥,我是梅蒂啊……」
然而當那決定性的名字傳進耳裏時,恐懼卻突然全轉化成了憤怒,在他全身沸騰爆發。他咧開嘴,緊緊咬起牙關,力量一下子全集中到腹部,用連他自己也難以想像的聲量大喊:「別再說了!閉嘴!!」
「我不知道你是誰,又為甚麼要做這樣的事,但我不需要,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扮作我死去的妹妹來搞這種怪!給我滾出去!」
是,肯定就是這回事,是某個住在附近的小女孩偷溜進了這裏,搞起這樣的惡作劇來。克雷恩當然知道這聽起來有多牽強,但和此刻在他腦中的其他猜想相比,這解釋聽起來還舒服多了。他全身滾燙,雙肩隨着擴大的呼吸上下起伏,眼睛始終恨瞪着站在陰影中的女孩。
「為甚麼……」女孩的手緊捉住胸前的衣料,聲音帶着顫抖:「為甚麼……要對我這麼兇呢?我只是……」她說着慢慢再次傾前上半身,最後隨着重心的引導踏前了幾步,離開了梯間的陰影。
克雷恩的體溫,也就在他終於清楚目睹女孩的身影的同一瞬間,重新掉到了冰點。
他沒能慘叫出聲,只非常誇張地大大倒吸了一口氣,眼睛也張得不能再大。「女孩」的髮型、穿著、體態……種種特徵,皆與他記憶中的妹妹一致,他卻無法徙她身上找到一絲親切感——這不是克雷恩的問題,凡是心理健全的人,對於眼前的景象,恐怕都只能作出一樣的反應。
女孩膚色慘白,好像剛被強風吹拂過而有些散亂的頭髮掩蓋了她左側的臉,卻藏不住在髮絲後若隱若現、大概已經受傷失明而毫無焦點的通紅左眼,臉上其他地方也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傷痕。她的白裙上佈滿灰黑的塵土,右腹部對上的位置漫延着一大片瘀紅的血跡,彷彿那裏曾經插着一塊大碎片,甚至令人好奇這滿目瘡痍的身體為何還能夠站立。克雷恩不經意目睹了她頸喉上深刻的割痕,鮮紅的傷口中,甚至還能看到恐怕是肌肉組織的東西在蠕動,好像那酷似梅蒂的聲音並非透過嘴巴,而是直接從那裏漏出來的……
「……哥哥……」
儘管充滿淚音,這聽起來仍是梅蒂的聲線。克雷恩下意識倒退一步,女孩卻跟着踏出腳步,用比想像中快的速度拉近兩人的距離。就在女孩朝他伸出手來的那一瞬間,他立即轉身,朝大門跑了過去。
「哥哥——!!」
完全沒有理會這幾近悲鳴的呼喊,克雷恩粗暴拉起門把,用逃命般的氣勢大步起跑,衝過荒廢的庭園,轉眼回到街上。
快逃。
說「逃命般的氣勢」是否正確,還是有待商確的,因為在克雷恩心中,自己現在的舉動確實和逃命無疑,要是繼續和那樣的東西待在一起,真的會沒命。他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去甚麼地方,總之現在就是得遠離那女孩、遠離那房子,快逃、快逃、快逃……
略過眼前的風景變了又變,腳下由泥土路變為石磚,而後又再次變為泥土路。不斷扯進氣管的寒冷空氣令他的肺部發疼,肩膀與小腿不斷滲出酸軟的痛楚,但一想到那女孩可能仍在後面跟着,而且一旦停下來,可能就再也無法動彈,他就只能強逼自己繼續加快腳步。
然而就在某個事實浮進腦海的瞬間,他摔倒了。
不同於剛才的寒意像電流一樣竄過全身,因而遲疑起來的步伐令鞋底與地面一陣磨擦,使得他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前一摔。他雙手撐地,聽着自己此刻變得有如野獸般既沉重又紊亂的喘息,嘗試抑制起正從大張的嘴上淚落到地面的唾液。
卡特娜還在大宅裏。
這是克雷恩忽然才醒悟起的,另一個可怕的事實——自己竟然把她和那女孩留在同一個空間。
得回去找她……我喊得那麼大聲,她一定會聽見,然後沿路找下來……光想像起來,便已經像是有物理上的重物壓住胸口,令他一下子幾乎無法呼吸。不回去不行,就算腦裏一再發出這般的命令,身體卻一動不動,一想到那滿身是血的女孩,他的四肢便有如長了根一樣穩穩接在地面。
喘息依舊猛烈,而且絲毫沒有緩減的跡象,克雷恩捂住胸口,感受着心臟因缺氧而激盪不已的鼓動。到底該怎麼辦?他深知必須盡快作出決定,卻又苦無對策。就算能堅持着沿路回到大宅,接下來呢?無論如何,事情一定會演變成非面對那女孩不可的局面,他沒信心自己承受得了;但他也無法接受就這樣丟下卡特娜自己逃跑。不能就這樣不顧而去,卻又站不起來——身心之間的矛盾,令克雷恩採取了接下來的行動。
他緊握起本來正捂在胸前的手掌,朝大腿用力打下去。肌肉的痛楚轉化成微妙的能量,令他稍為提振起精神。雖然這能量來得快退得也快,但是有效果,他逼着自己由撐地變為蹲姿,朝大腿揮下第二、第三記拳頭。而就在他準備揮出第四拳之際,從上面伸來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溫熱而細軟的掌心,是那在稍早之前,曾經疊在克雷恩手背上的手。他倒抽一口氣,訝異地抬頭望向正半彎着身站在他面前的女子。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張閉着眼的臉如此令人安心。
「為甚麼……?」你能平安無事?為甚麼你能找到我?不知道該先問哪件事,克雷恩的疑問就這樣停在了奇怪的地方。卡特娜對此亦只以沉默當作回答,她的呼息有點喘,就算比不上克雷恩,應該也是用相當快的步伐一路趕過來的。她臉上沒有笑意,只靜靜稍為調整了呼吸,然後朝克雷恩開口:「……我們走吧。」
「……去哪裏……?」
不祥的預感令他混身雞皮疙瘩,卡特娜卻沒有體諒他的動搖,只用略為嚴肅的語調,說出了與他預計中相去無幾的話:「你得回去找她。」
即使早有預料,實際聽到時,還是令克雷恩不禁驚詫:這到底算甚麼說話?他別過臉甩開卡特娜的手,大吸一口氣,而後又認輸似地低下頭:「你腦子有甚麼毛病……?」
他注意到自己話中的哭腔,覺得非常丟臉,卻又無法完全藏起來:「你明明都見過她了,卻還要說這樣的話嗎?」
「……我只是不懂。事情沒差到這地步吧?我也不覺得你是會就這樣隨便放棄的人。」
卡特娜的聲音已不像剛開口時那樣趨於繃緊,聽起來卻又有幾分消沉,好像下一刻就會發出嘆息。克雷恩本來以為她是在埋怨自己對她不顧而去,現在反而就越來越搞不懂了。他只知道,卡特娜從一開始就錯估了一件事:「……那你還真是看得起我啊。」
「如果換成其他人,你說的也許沒錯,但是我……可是被詛咒的人啊。」
被詛咒的──他至今一直都避免這樣稱呼自己,可是在這邊遇到的事,卻全都指向了同一個事實……
「你說過,作品裏都寄住着作者的靈魂對吧?」那怕是苦笑,這時候居然還笑得出來,有點令克雷恩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失常了。卡特娜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神色凝重的站着。
「若然如此,「她」就是那男人的靈魂了。用梅蒂的外表,而且恐怕還是她臨死時的外表出現……不就證明他恨透了我嗎?」
「你說老師會恨你……真的會這樣嗎?你們根本……」
「貝茵車站的炸彈襲擊,」克雷恩既低沉又軟弱的聲音,卻又強而有力地打斷了卡特娜的說話:「你應該有聽過吧?就是這件事奪走了母親和梅蒂的性命。我當時其實也在一起,我們剛到鄰市辦了點事,恰巧回到這邊來。」
如果有人要他描述地獄的形象,大概就是當時的情景了。火、叫喊、四散的碎片、搖搖欲墜的列車時間表……還有「人」的氣味──從失去靈魂的肉體傳來的腥味與焦臭味,在那裏周遭飄蕩了好一段時間。這多半是他至今仍然討厭列車與架空招牌的原因。
「我雖然傷得不輕,但似乎還沒死透,在醫院休養一段日子之後就可喜可賀的被那人接回家了。可是,他在這時候早已經變了個人……不,變的人也有可能是我吧……」
克雷恩在大腿兩旁將手支在濕冷的泥土路上,慢慢垂下頭的同時,又想到自己從沒在那之後看過那個男人笑。這當然是廢話,他不覺得有人經歷過這種事之後還笑得出來,只是他知道,那男人還有另一個笑不出來的原因。
「那人向來比較內向悶騷,所以其他人會覺得他不過是做回自己吧……可是我知道,那時的他,就只會日以繼夜發了瘋似地去畫畫而已。談不上話、見不想面、連一點事都不想讓他以外的人知道,全神貫注地去過他「像個畫家一樣的」生活。我好恨那樣的他,直到……直到我發現原來應該是他比較恨我才對。」
當然誰都會為她們兩人的死感到難過,可是最少你兒子還活着啊……男人的眼神,卻讓抱如此想法的克雷恩覺得自己還比較像隻煩人的野狗,反而是令身邊人困擾的煩惱之源。
「可是……老師也沒道理要這樣想吧?」
卡特娜還是不肯死心,但克雷恩倒也不覺得討厭,要是可以,他也想說服自己往這樣的方向想……無奈現在的他就只會說洩氣話而已:「當然有啊……因為我活了下來。」
咦?──這樣大概是最能貼切形容卡特娜當下的反應,也呼應着克雷恩自虐的笑容。這個人怎麼對別人的事都這麼上心呢……
「母親和梅蒂死了,我反而活了下來,會遭怨恨也是當然的吧……為甚麼沒跟梅蒂交換站位呢?為甚麼不反應好點擋在兩人前面呢?為甚麼──不代替她們死掉呢……真令人失望,死剩的是他最不着重的人,反而比較像是這個人奪走了他的愛妻和女兒了……他定是這樣想,所以才不理會我,連見面都不想。」
要是喚不回兩人,那麼即使自己在不在都一樣。你的存在只會勾起我的傷痛──男人那把自己隔絕在外的、強而有力的「牆」,讓克雷恩明白到這個道理。在這個家裏的最後幾個年頭,他都慘遭這樣的想法折磨,以致他採取了最後的行動。
「六年前,我落跑似地從家裏逃了出來……無論想怎樣修飾,事情看起來就是這樣吧……我無法忍受下去,一心只想着要遠離家鄉,結果來到了姑且是市區的那個地方。」
「然後……就在那時遇到你的師傅嗎?」
他望向不知何時坐到了自己身邊來的卡特娜,點了點頭。原來她也知道啊?想到她懂得找到自己的地址,事前應該多少打聽過甚麼,他就沒覺得有多奇怪了。
「雖說只是偶然,但他收留了無處可去的我當學徒,也讓我住在店裏。他們一家子一直都很關照我的,說起來真該向他們道謝……」
克雷恩其實不太懂應該師傅這種人,可是他難纏得這麼坦率而別無他意,卻又教人無法違抗,也許比「本來的」父親更甚。明明得到了不止於弟子的關顧,那個過於耀眼的家庭卻又讓他吃不消。那裏畢竟不是他這種「被詛咒」的人應該待的地方,被親人,而且是最親近的親人排擠過的自己,已經不懂再走進其他人裏頭了。這想法實在很愚蠢,但克雷恩別無他法,這樣的自己的確活該落入孤獨的深淵當中……
「好不容易下決心逃出來了,我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這個地方扯上關係,就連那個男人的死都不肖到毫不知情,可是你出現了。」
把父親,還有家裏一切事情重新和他搭上線的人──「我……」看見卡特娜臉色一沉,他也只好跟着苦笑:「別放在心上,我不是要責怪你。」
「可是,正因如此,我不會再回去那個地方了。那裏搞不好和我一樣沾染着這種倒霉的詛咒呢,這樣下去,不光是我,連你也會遭殃啊。」
一旦化成話語,本來非常曖味的想法也就變得明確起來了,克雷恩覺得自己所以不想和卡特娜踏上這段行程,恐怕就是因為預想到了這一點。他覺得自己就像解開了難懂的謎題,正默默沉浸在那令人鬆一口氣的餘韻中,卡特娜接下來的一句:「真的是這樣嗎?」卻又令他背上猛然發寒。
「我沒有家,所以並不是很懂這種感受……可是如果某個地方……而且還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真有這樣的詛咒,我倒想知道那能把人害得多慘,然後否定它。」
兩人處在幾乎能貼近到對方耳邊的距離,所以卡特娜這時候亦收歛了聲量,聽起來就比她輕鬆說話的時候還輕柔,卻仍不損她話中無可動搖的自信。克雷恩無法直面她的臉,只能呼着鼻息轉過頭:
「……那你還真堅強。」
「沒這回事,我只是不甘心罷了。很不甘心,所以才更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樣又有甚麼意義?克雷恩有想過這樣問回去,卻又覺得這實在像挑撥一樣沒水準而噤了口。
「克雷恩你就沒有任何感受嗎?」和不戰而降的克雷恩比起來,卡特娜這問題倒是問得非常堅定,令克雷恩再次帶着幾分心慌回望向她的方向:「那孩子可是非常明顯啊,為再會而喜悅,為現在的事態而傷心落淚,一邊想着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有點在生自己的氣……這都是我從她身上感覺到的,她有感受,而且都因這些感受而作出了相應的舉動。那克雷恩你是怎樣的呢?」
「這也許是我的問題,但我實在無法好好形容你。你有些傷心,也有些憤怒,但你對這些感受全都留有一線,不曾在它們的驅使下作過任何自發的行動,反而隨波逐流任由它們擺佈,無意識地做些很微妙的事。你那樣倒才是太不尋常了,就算你覺得她很恐怖,可搞不好她比你更人模人樣呢。」
「你到底在說甚……」
話說到一半,克雷恩又再度噤了口。而這一次,他並不是因為覺得誰比誰有道理,而是:他並非無法理解。
他並非無法理解。
「比方說……」卡特娜抬起頭,望向了前方:「你看看周圍。」
克雷恩跟着抬頭,然後,屏住了呼吸。
筆直地向前延伸的泥土路上,左右兩旁排列着許多淺灰色的墓碑。而除了克雷恩他們所處的這一條之外,四周亦有着其他同樣佈置的通道。雖然和家人的墓所在的位置有些距離,克雷恩仍馬上就意識到了這裏是甚麼地方。
卡特娜重新將臉朝向克雷恩:「如果你真是這樣想,真覺得應該逃跑了事,為何又要來到這裏?要是你跑到鎮上其他地方,甚至回到市區,那我就真的無計可施了,可是你卻選擇來這裏。」
情感和意念——儘管很難一概梳理清楚,但克雷恩大致能想像這是卡特娜的「眼睛」相當重要的組成部份,她剛才也是藉此追蹤出自己的所在。而這個墓園是鎮上除了亞德里亞家的宅邸外,另一個和他最有感情瓜葛的地方,人物配上場景,自己身在這裏的時候,大概就等同在向她揮手高呼:「我在這裏!」
「我本來很猶疑該不該說出口……但還是讓我說吧。」如是說道之後,卡特娜的語氣突然又稍為強硬起來:「她很想見你啊,一直,一直都是。無論那是甚麼,她也一定是堅持了很久,才終於等到機會見你的。無論是喜悅、難過或憤怒,你不覺得都應該當面說清楚嗎?那不才是真正的了斷嗎?」
克雷恩無話可答,這說得一點也不錯——畢竟自己也是帶着「可以和過去做個了斷」的美好想像,才答應卡特娜提出的這趟行程。這並非要忘記逝去的親人,而是藉由面對自己的過去,來重新學習如何當回一個「健全的人」……
「我……」
「……別再任性了!」
卡特娜喊出了克雷恩聽過最激昂的一句話,有點沙啞的聲音卻好像下一刻便會落淚:「請你去見她,求求你。」
克雷恩總算筆直回望向卡特娜的臉,發現她的氛圍已不再像剛才那樣逼人,雖然依舊沒有笑意,整體的神態卻已慢慢重歸平靜。克雷恩深深吸進一口氣而後又呼出,氣息在寒風中結成白霧,卻始終甚麼都沒能說出口。卡特娜只是默默在旁守候,並未催促他回答。
沒有感受。克雷恩比誰都瞭解這番說話的含意,這是他生命中的事實。
這個地方——埋葬着他家人的這片墓園,總是光想起來就令他呼吸困難。他一點都不想來這裏,所以當卡特娜說不用來的時候,他是鬆了一口氣的——然而直到這個當下之前,他都全然未曾準確接收過這些感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這樣想的。
他把心的一部份封印起來了。他知道絕不可以去體會這些感受,否則他會馬上完蛋。
與親人決裂的哀傷、離家飄泊的孤獨、當斷定自己再也無法去師父家的聚會時,那難過又不甘心的滋味……一切一切,都是他知道絕不能有所感知的東西。這些被遮去的感受化為細小的水流,在心底匯聚成漆黑的水源。那些黝黑的水中,想必蘊藏着巨大的能量,然而一旦接通這些能量,一直施在心頭上的封印也將隨之解開,令他記起他仍未預備好接受的事實。
足以令現在的他立即崩潰失常的事實。
自己不曾做過任何事,來挽教母親和梅蒂的生命,所以她們才會一再在自己的夢中死去。他恐懼這些夢,並不是因為被逼再次目睹親人的死,而是反複體會到自己的無所作為:就算在夢中讓事情重演一百次,他也不曾站起來高聲求救,請其他人拯救兩人的性命。他活了下來,代價卻是他必須時刻耗費大量的能量,將這事實沉到那黑色的水脈當中,否則他將無法為人。甚麼都不會改變,誰都無法得救,只有時間在一直往前,留下如同空殼一樣活到今天的,他自己。
好不甘心,好後悔。當胸口像是被人捏住一樣滲出痛楚、呼吸也越來越感促時,克雷恩預見到將會發生甚麼事而想轉身別過臉,卡特娜卻捉住他的肩膀,將他的上身轉過來,讓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克雷恩輕吸了一口氣,沒有餘力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咬緊牙關,感受着不知分寸地湧上眼框的淚珠流過臉頰時的熱度。他很有節制,卻又確切發出聲音地,在卡特娜的肩上哭泣。卡特娜配合着他的起伏輕撫起他的背,他亦順着這輕輕略過背後的力度慢慢屏住氣息,然後首度用嘆息以外的方式,深深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
「你覺得他……你的老師是恨我的嗎?」
完全不知道離卡特娜放開他之後又過了多久,克雷恩才總於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他沒有即時望向卡特娜,並不全然是因為害怕聽到回答,還因為一點點尷尬。
「……這就只能由你來回答。」
卡特娜如是回道時,臉上重新浮現了微笑:「但是,我會和你一起見證。」她突然站起來,朝克雷恩伸出了手:「可別再用危險甚麼的當藉口喔,事到如今,我也不會讓你撇下我了。」
如是說道的她,實在很難和剛才那底氣十足的人聯想在一起。克雷恩不禁覺得這也許就是她激勵別人的方法,一面朝她回以甘拜下風的苦笑:「嗯……我想也是。」,同時握上那懸在半空的手,站了起來。
他重新審視着那張看似稚嫩的臉,胸口不免又一陣悶意。想到自己最難看的樣子全被她看光了,不禁萌生起幾分賭氣似的心態:「但是,你也別太忘形了,我不會讓你冒險的。」
「咦……?好的……」
看見卡特娜因而面露幾份意外的表情,似乎突然有點動搖的樣子,他於是也心滿意足的把話接了下去:「由自己口裏說出來是有點奇怪……但我畢竟也是個男人啊。」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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