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的天空在搖曳,暗啞無生機的光瀉落在馬路兩旁的街道,讓路上的行道樹浮現眼前。這裏是早已熟識工房街地段之一,這點克雷恩知道得很清楚,但根部被壓在層層的磚石下頭、顯得鞠躬哈腰而了無生氣的大樹,看起來卻是如此高聳。
這個我變得好矮小。儘管腦筋遲緩,克雷恩還是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並略顯好奇地觀察起早已看慣的街道。就算觀感變了,迎面吹來的風卻依舊是冷颼颼的,告訴他這似乎也是個有關冬季的夢。
抵着冷風,與一群群素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明明身處在這種幾乎連細胞都會被凍結起來的嚴冬,他卻沒覺得有多難熬,想到回家後還可以喝到母親泡的熱可可,就更覺得這時候受點冷也沒所謂了。但這仍不是令他覺得「不冷」的理由。
他知道左掌心漫延着顯著的暖意,並為追尋暖感的來源而回過了頭。當時八歲的妹妹梅蒂牽着他的手,視線轉開去注視着廚窗裏的商品,漫不經心地走着。
這無疑是異況,對夢中十二歲的自己而言卻是理所當然的光景。那時候,帶着平和的心境在冬日的下午裏閒逛的克雷恩,正想提點妹妹這樣邊走邊看會摔倒。
「好棒,是人偶耶!」
梅蒂忽然如此喊道。被妹妹的手拉了回去,克雷恩也一同觀望起櫥窗裏的東西。
似乎是家以玩偶為主的工藝品店,林林種種的人形布偶整齊的排列在一起。雖然有特色的不少,但特別引起克雷恩注意的,則要數排在右邊第四位的一個。臉上帶着和緩笑容的女孩,長及肩的微卷金髮有如仔細調整過角度的金縷線,身穿以深紅色為基調、裙邊袖子等部附有黑色蕾絲花邊作點絀的連衣裙,華美精緻的造工,使其成為眾多同件之中尤其吸引人目光的一個。
「好漂亮,我想要這個!」
梅蒂也看得很興奮,與哥哥相同的琥珀色瞳孔彷彿閃耀着光芒,及腰長的中藍色秀髮,和被肩上垂在胸前的兩顆毛茸球一起晃動着。可是,克雷恩不經意瞄到標在玩偶上的價錢牌時,心卻涼了一截。
兄妹倆品味一致,也很懂挑,不同的是稍為現實點的哥哥幾乎當下就要發出怪叫。看着完全是天文數字的售價,克雷恩覺得這想必是甚麼有價值的古董人偶。然而他還是保持微笑,回頭告訢妹妹:「漂亮歸漂亮,但這不是小孩子的玩具啊。」
「梅蒂又不是小孩子……」
雖然這剛好就是很孩子氣的回答,不過梅蒂骨子裏也是個很懂性的小孩。「我們私自買這麼貴的東西回去,媽媽會很為難啊。」所以,哥哥的話聽在耳裏,儘管失望,她還是妥協了。眼見妹妹嘟起小嘴,克雷恩也耐不住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晚飯的漢堡扒,我分你多一點吧。」
梅蒂雖然點點頭,可還是對那個布偶念念不忘。以後每次到市區來的時候,她一定會嚷着要過來看看。
克雷恩於是開始暗地做起某件事情。
端着筆記簿,在那家店門前分好幾次記下簡單的圖樣,夢中的那個少年提早奔走在手工業興旺的街道裏頭。
他大致分析過要用甚麼材料:軀幹用的填充棉、裙子用的紅布、裝飾用的黑色花邊……曾在母親引領下走過的大街小巷浮進腦海,雖然遠不如現在熟悉,但當時的他對街上店子的分佈仍有大致的概念。
或者說,真不愧是靠辦藝術聞名國內外的地方,要找齊這點材料可謂毫無難度。東西並不貴,只靠小鬼的零用錢也能輕鬆買下,但他還是四出打了價。
接下來……就難以預料了。他不怕造小手工,畢竟這本來就是他的半項興趣,不時就將媽媽不要的碎布或舊衣服用來做點甚麼作品,偶然剪剪紙也能把梅蒂逗得很樂,不過縫那麼仔細的玩偶倒還是第一次。
但既然已經做了第一步,不試白不試,所以克雷恩還是按原來的計劃,在主棟外面的小個室裏開始了他的工作。聽說這裏以前是傭人的房間,現在雖然沒在用了,卻仍留有電燈、桌椅、以至針線之類的縫紉用具,是克雷恩不可多得的工作空間,免除了不少麻煩。
不過,餘下的麻煩還是有一大堆,一但動手造起來,就會發現很多技巧上的難題。
肢體比例和以往造的小布偶分別很大,不能單靠感覺來猜。
裙子的摺邊總是弄得不盡人意,結果他前後造了兩套。
頭髮和衣服的花邊是已經有基本外形的半成品,但要修整至心目中的外型仍要花很多工夫。
用鈕扣當眼睛遠比想像中來得古怪,後來發現原來只要用厚身茸布裁成眼睛的樣子就好。
好些時候,克雷恩就是整天蝸起來處理這些煩惱,寒假也就這樣過了一半。
終於,穿紅裙的布偶伸展着圓圓短短的腿,端莊的坐在克雷恩面前。造工……想當然沒有原本的精緻,比如神態就好像變呆了點,不過應該尚算可愛吧?最少他這樣認為。實際上看着眼前的成品,他有點搞不懂為何自己會造得出來。
然後,沒過去幾天,迎來了梅蒂的生日。
家裏曾經也會像師父他家一樣,在飯桌上擺着母親造的蛋糕,為小女兒慶祝生日。「梅蒂,怎麼了嗎?你今天都不到哥哥那邊啊?」
母親如是問緊緊靠在她身邊的梅蒂。克雷恩最近只有吃飯時會和家人見面,其他大部份時間都待在「工作室」,而且為了保守秘密而不許梅蒂進去,所以惹她誤會了吧。看着站得遠遠、眼神閃縮地看來這邊的妹妹,他只是笑了笑,然後彎身翻開桌布,拿出預先放在這裏的東西。
那是個可以用兩手抱在胸前的紅色中型節子,上面還用緞帶綁了蝴蝶結。克雷恩朝妹妹走過去,梅蒂卻像反應不過來一樣,一愣一愣的接過箱子。
「這是今年的禮物啊。」
妹妹這才清醒過來,轉而展露微笑,回頭看向母親:「現在可以拆嗎?」
母親則是笑着點點頭:「可以啊,既然哥哥特地送你。」
梅蒂馬上就將箱子放地,飛快的解開綁結,而後慢慢提起蓋子往內窺探。「啊……!」接着,她迅時丟開箱蓋,兩手抱起藏在裏頭的東西。
身穿紅裙,被着微卷金髮,臉上帶着和緩笑容的人偶女孩。
「我不可能買得下真的那個,所以這是我自己造的……有可能不太像。」
對於玩偶,梅蒂還是很挑剔的,克雷恩擔心對方會有何反應而如此自言自語的說道。「好棒!」所以聽見對方如此喊道的時侯,他反而嚇了一跳。
「一模一樣啊!」
笑開了的梅蒂把玩偶抱在胸前,蹦跳得像隻小白兔。有那麼像嗎?克雷恩心想,她喜歡固然是好,但他一時間也不敢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得這麼好。
「這是克雷恩造的嗎?好厲害啊!」
連母親都這樣說,那應該多半沒跑了。費心努力的成果得到肯定,克雷恩臉上也不禁泛起微笑。
「不愧是爸爸的孩子。」
這句話卻讓他的笑容倒了回去。爸爸?他看到母親此時正回過頭,向同樣身在餐桌旁的另一個人展露笑容。對了──他這時才想到:為甚麼有一個人從未出現過?某個絕不可能從他這個夢境中抽離的人物……
有道靜靜觀察着這一切,卻又好像不好介入而始終只是待在一旁的氣息。克雷恩全身的感觀都擴大到超乎常識,所以也可以像某個畫家一樣做到這種事。沿着母親的視線看去,那個高挑纖瘦的男人好像在笑。克雷恩正想看清楚對方的臉,可是就在他抬頭凝視那張模糊不清的臉的同一瞬間,身邊突然就傳來了火吞與巨響──
母親突然衝了過來,將克雷恩和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的梅蒂環抱住撲倒在地。重摔到堅硬石板地上的背部非常疼痛,熱氣和濃煙的臭味迎面而來,他拼命睜開因痛楚而瞇起來的眼睛,欠缺生氣又灰朦朦的天空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眼前。
爆炸?就算知道的事相當有限,僅存在腦海裏的資料庫還是嘗試推論出事態。這裏是比家裏空擴得多的地方,直接承受爆風的列車時間表變得破破爛爛,在半空搖搖欲墜。好些人倒在地上,呻吟和慘叫聲不絕於耳,但對比起他之後發現的事,這些場面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媽媽!梅蒂!」
顧不得自己的聲音變得異常地沙啞,他趕緊搖着伏在自己身旁一動不動的兩人。一動起來,右肩便旋即傳來了火燒般的劇痛,一邊的手絲毫使不上力。他感覺到有別於自己體溫的、黏稠而溫熱的液體沾到了身上──
梅蒂染紅的手無力地癱軟在地,彷彿呼應着主人的下場,剛剛才交到妹妹手上的紅衣布偶已經幾乎撤底失去原型,到處都有從破掉的肢體裏溢出的填充棉,分崩離析的慘況就有如被凌遲處死後的屍骸。
克雷恩也不見得有多少力氣去呼喚兩人,傷得不輕的他就只能像個旁觀者一樣冷眼看待眼前的事態。連他都動不了,卻好像有人在搖他。連叫都叫不出聲音,卻反而有人在叫他。
「克雷恩……克雷恩……」
儘管如此,他卻完全無法將視線從眼前的景象上移開。自梅蒂指尖上渗下的血滴,在逐漸褪色的世界中逆流繪下了極其鮮明的色彩。
*
「……因……克雷恩!」
他反射性地抓上了按在自己肩頭上的手,用還未能好好聚焦的眼睛,在昏暗的環境中辨認出卡特娜吃一驚的臉。鋪着紅地毯的房間滿是塵埃,靜寂得彷彿連空氣都不會流動。
這也使他的喘息顯得格外響亮,急促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相乘,絲毫沒有緩減的意思。他無法控制抓住卡特娜的力度,不斷收緊的手就似是要捏碎她纖細的手腕一般。
克雷恩這才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胃部也像是被灌進了鉛,由不適感引起的惡寒讓他幾乎就想吐。動不了。他想控制好自己,肢體卻完全不聽使喚,指甲幾乎要刺進對方的肉裏。卡特娜起初下意識想抽開手,馬上卻又放鬆下來。克雷恩感覺到和妹妹一樣溫熱的掌心貼上了他的手背。
「沒事的……我在這裏。」
和緩的表情多少沖散了一點恐懼,令克雷恩覺得卡特娜本來就柔和的聲線於此時顯得更加溫柔了。克雷恩用最大的自制力嘗試放緩喘息,收回施在每根指頭上的力度,慢慢鬆開了手,靜待不適感退去。期間,卡特娜一直沒收回疊在他手背上的手。
克雷恩就這樣趟了好一會,片刻之後,才在卡特娜的攙扶下坐起身。他剛開口便說:「抱歉……做了這種蠢事。」
「哪裏的話……」卡特娜苦笑起來,一如往常的聲線中沒有半點不滿:「這樣突然暈倒可是很危險的,你沒事就好……而且你是為了我才勉強硬撐的吧,我才該說,對不起。」
人沒事說好。他本想回話,乾涸不已的喉嚨卻滲出刺痛,簡單而實在地讓他感受到那個夢的殘影,借此死灰復燃的惡夢餘悸使他噤了口。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異況,卡特娜也只是像哄小孩一樣輕撫着他的背。時間漫長得彷彿不會流動,克雷恩幾乎以為自己就這樣待上了一輩子。
「……我出去歇口氣。」
又過了一會後,克雷恩站起來,轉身離開房間,眼角餘光雖然看見卡特娜似乎想說甚麼,但最後沒有人叫住他。對不起。他也不知道是為了甚麼,但他在心中對被留在畫室裏的卡特娜如是說。
克雷恩橫過走廊的腳步逐漸加快,轉進樓梯間,步下階梯。然後,才剛踏上門廳上的柔軟地毯,胸口裏隱含的痛覺便倏地擴大,忍不住的淚水滑下了臉龐。他拿下眼鏡,一手掩住眼淚流過不停的雙眼,忍受着抑止不了的抽咽浪潮。
我……到底在哭甚麼呢?
克雷恩試着自問。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而每次夢醒之後,他都一定像這樣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地猛掉眼淚。他不是害怕像這樣目賭母親和妹妹又再次在自己眼前喪命,那固然也很恐怖,但他知道自己真正懼怕的,是在那後面的某種更為微妙的東西。
這股來歷不明的能量流一旦開啟,直到燃盡之前都沒辦法隨意關上,而且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身處老家始終令他心緒不靈,這股能量竟變得比以往都要強烈。正當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壓抑起哭聲時,樓梯處傳來了腳步聲。
克雷恩以為是卡特娜下來找他,急着盡可能穩住聲線開口:「抱歉,我待會就回……」
他的聲音卻在他粗暴拭掉眼淚、戴上眼鏡預備回頭望去時,有如掉入深淵一樣消失無蹤。這是因為他聽出來了。
如果說這是成年女性的腳步聲,未免太過輕巧,而且來者肯定沒穿鞋子,才會產生這種腳底直接觸碰地面的聲音。克雷恩能聽到這個地步,不是因為他的聽力突然變好,而是這門廳實在安靜得離奇。克雷恩甚至沒有分神拭掉仍沾在眼角上的淚水,只聽着那腳步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纖細而白皙的腿映入眼廉。投影到地上的影子個頭亦顯得嬌小,但就是這樣的身影,在四周環境的配合下,卻變得有如黑夜中的光禿椏枝一樣張牙舞爪。
這孩子是看見大門沒上鎖而闖進來的?還是本來就掌握進入房子的方法,將這裏當成秘密基地來用?又或者……克雷恩屏息以待,心中湧現出許多假設,最後卻又全盆歸於混沌。但願不是妖怪就好。他最後把玩着算不上玩笑的想法,嚴肅等待迎接任何可能降臨到眼前的事物。
然而,看清楚事實以後,他寧可自己看到的「只是妖怪」。
在最後幾步樓梯上用小跳輕巧落到地上後,對向的「人」移開原本只注意着腳下的視線,緩緩抬起頭。埋在黑暗中的臉動起下巴,用稚嫩的聲線吐出一句話語:
「你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啊。」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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