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對他而言，是相當特別的地方。
乾燥的空氣、為了防止潮濕而全力運轉的空調、極度壓抑的靜謐。安靜得幾乎能聽得見機械運作的聲音。偶爾才傳來某個人翻閱書頁的聲音。壓低聲音竊竊私語的聲音。從某個人的耳機裡隱隱約約洩漏的「咖洽咖洽」的音樂的聲音。筆尖在紙張上滑過的聲音。安靜而喧囂。極端異質的空間。
他也曾經喜歡過這個空間。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啊啊。是在他還曾經有過夢想的時候。
他筆直地走向借還書的櫃檯，帆布鞋的橡膠鞋底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了有些滑稽的「唧唧」聲。櫃檯前沒有其他人。坐在櫃檯內側，綁著馬尾的司書從電腦後抬起視線望了他一眼。確認他靠近櫃檯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電腦螢幕前，站了起來。
「找書嗎？」她有些厭倦地說道。好像再沒有力氣做出任何表情似地。
他硬是擠出了事務性的微笑。
「我是『清潔公司』的人。」這麼說著，他一邊從外套的口袋裡撈出了身分識別卡，遞給了司書。
司書接過了識別卡，眼神在卡片和他的臉之間來來回回了幾次。在那之中他只是始終靜靜地維持著勉強擠出的笑容。就在他的笑容終於只剩下嘴角那部分還勉強留著的時候，司書才把識別證交還給他，從書車上撿出了一本書，交給了他。
「這是您預約的書。需要為您做借出嗎？」她平板地問道。
「不用了，謝謝。」他揚了揚手上的書，笑著向司書點頭示意後便轉身離開了櫃檯。
司書交給他的是原文的平裝書，標題上大致寫著「給門外漢的整理整頓方法」。他忍不住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也許實際上也這麼做了也說不一定。他「啪拉啪啦」地快速翻閱著書頁，找到了夾在書頁間的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了幾組數字。是代表圖書館藏書位置的索書號。他將紙條拿了出來，書則隨手扔在了一旁的書車上。
他跟著索書號，來到了地下四樓。
地下四樓的藏書幾乎都是一些專業的書籍，不是一般人會有興趣的項目。除了他以外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實質意義上的安靜被他「唧唧」的腳步聲給戳破，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歉疚。至少應該穿皮鞋來的。他忍不住想。這麼一來毀掉這寂靜的至少會是高級一點的聲響。
他一邊看著紙條上的號碼，一邊比對著書架和書背上的號碼。好不容易找到的位置，書架上竟然是空的。左右的書籍都整齊地排放得滿滿的，就只有目標的那本書的位置，剛好留下了一本書大小的空洞。他低頭，再一次確認紙條上的數字，然後再抬頭看了空洞兩旁的書籍標示的號碼。沒有錯。應該要在這個位置的。但是應該要有東西的地方卻什麼都沒有。
怎麼可能。他想。就在他想著是不是該檢查一下旁邊的書車或是其他的書架時，聽見了後方傳來了「沙沙」的聲音。衣物摩擦的聲音。
他轉身面對聲音傳來的方向，敏捷地退開了一些距離。
上班族打扮的男人站在他剛剛站的位置旁邊，將雙手舉高在臉旁，表示自己的無害。高舉的其中一隻手上握著隨處可見的透明資料夾。乍看之下就像是剛從會議室走出來的模樣。
「『清潔工』嗎？」男人問道。
他模糊地應了一聲。要解釋成「是」也可以，要解釋成「不是」也可以。
「我是這次的委託者。」男人說著，緩慢地用空著的手小心翼翼地伸進胸前的口袋裡，拿出識別證之類的東西。動作謹慎地像是在處理未爆的炸彈似的。
他在這之中只是始終無言地盯著男人的動作。
最後男人終於將拿著識別證的手伸向他，另一隻手仍然拿著資料夾，高舉在自己的臉旁。他接過了對方遞來的卡片，分出了一半的注意力留在男人身上，剩下的一半隨著視線停在了男人的識別證上。名字和事先被告知的相同，相片也明顯是男人的臉。識別證沒有作假的痕跡。應該正如對方所說，是這次的委託者不會有錯。
他這才鬆開了插在口袋裡，握著小型帶消音器的「災厄」的手。
「沒想到會遇到委託者本人。」他這麼說。
「啊啊，是啊。是稍稍有些特別的工作噢。」
「原來如此？」
他稍微等了一下。但男人看起來並沒有要把資料夾交給他的意思。沒辦法他只好向著資料夾，手心朝上的揮了揮，示意對方把資料交給他。男人這才意識過來似的。雖然如此卻沒有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他，只是露出了有些故作歉疚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們有向貴公司要求，希望能派遣有手腕的員工過來。可以的話能夠讓我看看您的證明嗎？」男人有禮卻不容婉拒地說道。
他又一次從外套口袋裡撈出了識別證，遞給男人。短時間內掏出這麼多次識別證，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抱著有些新鮮的感覺，遠遠地眺望著男人來回審視著卡片正反兩面的動作。沒來由地感到有些不穩。就好像雨天前空氣中會帶著獨特的味道一樣，他似乎嗅到了麻煩的預兆。
確認過識別卡邊緣的金色邊框後，男人滿意似地笑了。這才終於連同他的識別證，一起將資料夾遞交給了他，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了聲「失禮了」。
他接過透明的L型資料夾。裡面有幾張明顯是偷拍的照片。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單薄的幾張紙，上面寫著聊勝於無程度的個人資料。人名後面的職稱是博士，隸屬於某個不太知名的研究所。可能是個人的研究機構。資料上還寫著博士的生平。曾發表過什麼樣的論文、得過什麼樣的獎。看起來博士主要的研究領域是在腦科學方面。但能知道的也就只有這樣而已。近期更是沒有任何活動的樣子，最後的一個論文發表，看資料還是在十幾年前。
紙張上描寫的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不得志的平凡研究者。
他僅僅抬起眼，帶著疑問地望著男人，手上仍舊翻著資料。當然資料在他手中並沒有增加的趨勢，再怎麼翻也就是那幾張。
「我們希望能夠從博士那裡得到一些東西。」像是能夠理解他心中的疑問，男人這麼說明道。
「很抱歉，但那應該是屬於『搬運工』的工作。」
「是的，那是當然。只是目標的物件，光靠『搬運工』可能無法得手。我們當然理解貴公司只負責『清掃』的工作，所以我們也另外請了高明的『搬運工』來。雖然是異例也說不一定，但這次希望你們兩邊能夠屏除世俗的成見，攜手合作，替我們取得目標的物件。」
這要做為笑話也太沈重了。他想。但男人並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從語氣裡更是可以推測這應該已經既定事項了。於是他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委託者也有委託者的考量。他那小小的意願，究竟又有誰會去在意呢？
「具體而言我們到底要拿到什麼呢？」他問。
「『你』得拿到博士的大腦。」男人回答。
大腦。
他終於從資料中抬起頭，瞇細眼試著打量男人的臉。男人的表情十分普通，就好像在說「請幫我把資料影印十份」似的。就好像他的發言再理所當然不過似的。和騷然的台詞完全不符的語氣及表情，反而讓他感到有些脫離常軌的瘋狂。
「你想要得到博士的大腦。」他確認。
「『我們』想要得到博士的大腦。」男人若無其事的糾正道。非常好。他想。有什麼比一個瘋狂的人更令人不安呢？答案當然是「一群瘋狂的人」。
男人繼續進行著事務性的說明：
「當然我們要的是『活動中』的腦，而且是完全的腦。理想的狀況是在博士清醒的狀態將腦取出，但若是有需要先讓博士的身體機能停止活動也無所謂。怎麼樣比較容易行動，就交給您們專家來去判斷。只是若決定先讓博士死亡，屆時請務必避免腦死的情況發生。心臟停止太久也會因為缺氧而造成腦部的損傷，也請務必留意這點。腦和身體連結的神經元並不重要，取出時全數切斷也無所謂。取出後請儘速放在敝社獨自研發的容器中，並由『搬運工』帶回敝社。容器我們之後會再交給『搬運工』那邊，再麻煩您和那邊取得聯絡。」
男人用著像是在進行說明會一般的語氣一貫地說明完一次後，表面上有禮地笑了，問了聲「還有其他問題嗎」。
他想了想。
再怎麼瘋狂，那也都還是他的工作。從公司派遣下來的，正式的工作。事到如今他和這些人也沒什麼不同。他又還能再裝什麼清高？
雖然如此，但這和以往的工作性質完全不同。一旦立下了不能讓對方直接斃命的條件，工作的難度便瞬間提高了許多。首先用狙擊型的「災厄」在遠方直接襲擊目標的選項就可以刪除了。接近對方的手段、實際進行『清掃』的場所也不好好考慮不行。
「如果能夠先用藥物讓目標失去意識，可能進行得會比較順利。」他說。
男人沈思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實行這個提案的可能性。
「藥物對於腦部的影響目前還不明，有可能會造成損傷也說不一定。不到最後關頭，並不建議用這個方法。」輕微地衡量了一下得失後，男人這麼說道。
他嘆了口氣。
「最理想的狀況還是得把博士綁在椅子上，在他意識清楚時剝掉他的頭皮，鋸開他的頭蓋骨把腦取出來放進容器裡嗎。」
「粗略一點來說是這樣沒錯，但實際實施的細節交給您全權決定沒有問題。我們只要能拿到『完全的、活動中的腦』，中間發生了什麼，不管是凌遲也好犧牲了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也好，我們一概不會過問。」
「難度前所未見的高噢。」
「正是因此的高報酬嘛。」男人說著，安撫似地笑了。「中間發生的花費，也由敝社全部負擔，請您不必擔心經費的問題。」
他又一次模糊地應了一聲，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他是『清掃』的專家，受僱於人的身分實在也沒有可以挑剔工作的立場。但這樣殘虐的內容，不論遇到幾次都還是會讓他的心情有些沈重。當然他還是會去做，而且會盡力做到最好。就是有些沈重就是了。
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低落。也許根本就發現了，只是假裝沒察覺到而已。總之男人並沒有多表示些什麼，只是按照流程給了他一支拋棄式的手機。裡面已經先預設好了一組號碼，大概也是一次性的。
「工作的經過和貴公司報告即可，費用的申告也是。如果有什麼特殊的需求，或是我們這裡有需要聯絡您的時候才會用到這個。工作結束後請直接丟棄即可。」
男人這麼說完，停了幾秒，像是在給他整理思緒的時間。確定他沒有提出其他意見後，才深深地向他點頭致意。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今天就在這裡向您告辭。」
簡直像是所有商業人士的範本一樣。
他有些倦怠地抓了抓眼角旁的皮膚，就如同所有被這樣說的人一般，回答了一聲「目前沒有問題」。也沒有其他台詞可以選擇了。這麼一來男人便滿意似地，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了聲「很好」。
最後留下了「我們期待您的成果」這句話之後，男人便毫無罣礙似地轉身離開空氣有些窒礙的地下室。速度快得甚至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似的。即使人影已經消失在書架的陰影之後，男人的皮鞋踩在光滑地板上的「喀喀」聲仍然執拗地留在耳邊，遲遲不肯褪去。
一直到足音終於消逝，世界終於只剩下他和地下潮濕的空氣和空調運轉的聲音，他才又一次看向手中的資料。不論最後決定要用什麼手段，總之不先找到這個人不行。所有一切都得從這裡開始。不論是對誰而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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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透明的資料夾隨意地捲成筒狀，握在手上，踩著「唧唧」的腳步聲，徘徊著尋找樓梯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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