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冬日的午後,他站在小屋前,一邊享受著這個季節少見的暖陽,一邊眺望著遠方的森林和草原的交界。
小屋就座落在草原的正中央。四周沒有其他的建築物,唯獨鋼筋水泥製的屋子突兀地佇立著。他不知道這房子是誰的所有物,但在他借住在這裡的這段期間裡,並沒有遇到任何像是屋主的人。搞不好其實他就是屋主,而這棟房子其實是屬於他的也說不一定。他並不清楚。也沒有辦法驗證。
他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等回過神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了。在那之前去過哪裡、做了什麼事情、家族或好友的臉、身處在這裡的經緯他一概不記得。記憶是完全的空白。名副其實的一張白紙。身體還記得維持機能的基本技能,但腦袋裡卻是什麼都沒有。連名字都沒有。如果有人在這時候告訴他,他是某國的王位繼承人,他搞不好也會輕易地相信也說不一定。
微風輕輕地吹著,淡粉紅色的草原也跟著柔軟的搖晃,草的尖端輕輕地搔過他的腳踝。可能是因為站在原地一段時間的關係,一小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大膽地從他腳邊的草叢間游過。聽得見鳥啁啾地鳴叫,看不見鳥的影子。
他試著抬起腳,腳邊的魚群便一溜煙地散開,在不遠的地方又聚集成一群。
從背後傳來踩過草叢的「沙沙」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誰。悠然地半回過身,果真看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單手抱著牛皮紙袋,朝著他的方向走來。可能因為身材的關係,雖然穿著西裝,男人給人的感覺比起一般的上班族更像是貼身的保鏢。
男人手上抱著的紙袋裡滿滿地裝著食物和日用品。在這周遭只看得見草原和森林的地方,他無法判斷男人手上的東西是從哪裡帶來的,也看不出移動的手段。視線對上後男人向著他笑了,朝著他揮了揮手。他也跟著笑了笑,走回門前先一步幫對方開了門。
「又在看風景?」
「其他也沒什麼別的事好做啊。」
「千萬別自己一個人到森林裡去噢。」男人笑著叮囑道,一邊逕自走進了廚房,將沈重的牛皮紙袋放在小巧的餐桌上,再將一些需要保存的食物放進冰箱裡。
他不知道在這杳無人跡的地區,電力是怎麼樣供給的。既沒有看到明顯的電線,周遭更是除了遼闊的自然外什麼都沒有。然而房子內的電力還是正常的運作。燈可以開,電冰箱可以用。沖水馬桶的水也還是照常的流。
既想不到反駁男人的理由,也沒有反抗男人的意願,他只是順從地回了一聲「好」。
3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DJcMj6zTf
* * *
3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j1H5KiwgH
白紙狀態的他,失去了除了生存本能外,包含語言的一切。男人出現在這樣無助的他面前,花了許多時間和心力帶著他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說重新認識並不為過。不知道多久的時間經過,他並沒有想起從前的任何一件事。他現在所擁有的知識,全都是男人教給他的。男人像是會讀他的心一樣,總是在他遇到問題時適當地給他解答。不論是語言方面的問題也好,情緒上的問題也好。多虧如此,他的學習進行地非常順利。當然這是他自己的感覺。這裡沒有其他人可以讓他比較。
男人幾乎每天都會出現。他也不是很確定。一天的概念有些太過模糊了。時間在這裡沒有太多的意義,這是他從男人身上學到的。男人總會在他睡著之後才離開,在他醒來不多久之後出現。有時候會帶些食物和日用品,帶來的頻度則是由男人決定。
他曾問過男人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男人有些困擾似地,皺起了形狀良好的眉毛笑著說道,「會感到不方便嗎?」
「那倒是不會。」他說。畢竟這裡也只有他跟男人。
這個世界究竟還有沒有其他人呢?這時候他忍不住想。倒也不是真的這麼想看到其他的人。他對目前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滿。不過就只是微小的好奇心,這樣的程度而已。
「那我呢?」他接著問道。「我有名字嗎?」
男人維持著困擾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要表示「沒有」,或者是「我不知道」。他並不意外。連最應該要知道答案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男人怎麼可能會知道?他想。
「關於這點應該不用擔心,在這裡沒有人能夠直呼你的名字,就算沒有記憶,應該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才對。」似乎是將他的反應往意料之外的方向解釋,男人這麼說明道。言下之意似乎也婉轉地告訴他「你不需要名字」。
原來有其他的人。就在不多久前才在心裡浮現的問題得到了解答。雖然如此,他的好奇心反而更加地被煽動了。
「為什麼?」他問。怕男人不能理解他的問題,他又多加了一些細節,再問了一次。「為什麼沒有人能叫我的名字?」
「這個嘛。」男人想了想。「因為你是『造物主』。也有人說是『神明』。雖然現在還沒孵化,但並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造物主』是什麼?」
「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存在。」
「我嗎?」
男人肯定地點了點頭。他沒有什麼實際的感覺。當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偉大的,也不覺得自己之後會做什麼偉大的事情。但畢竟他什麼都不記得,即使知道男人說的是他,感覺還是像在聽某個遙遠國度的其他人的事情似的。聽完後的感想也只有「這樣喔」而已。
「你也是那個什麼『造物主』嗎?」他從男人也沒有名字這點推測著說道。結果男人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
「那你是什麼?」他再問。
「我是你的『吉明尼』噢。」男人用著愉快的語氣說道,說完之後便像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般地笑了起來。有些靦腆,但是在某個地方又帶著些自豪的表情。回想起來,他幾乎不曾看過男人露出這樣的表情。這又更加地引起了他對於這個未曾聽過的單詞的興致。
「你是我的什麼?」
「我是你的夥伴。難過的時候會陪在你身邊,迷失的時候會指引你方向。當你做了錯誤的決定時,我會直接了當地告訴你;當你傷害自己或他人,我會嚴厲地譴責你。但縱使你犯了再怎麼無可挽回的錯誤,我仍然不會離開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我是你可以毫無保留相信的人。我是你這樣的一個夥伴。」
男人說著,又一次靦腆地笑了。知道意思之後他好像也有點能理解男人感到害躁的理由。他似乎被男人的靦腆感染,也跟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就好像有人輕輕撓著他的手心一樣,在胸口被喜悅漲滿之餘,還感到有些瘙癢。有些不自在的感覺,卻不會讓他不適或不安。
仔細想想,這應該是自他有新的記憶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畢竟不論從前的他是如何,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這是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要說沒有不安,那才是不可能的。只是也沒有其他選擇,除了接受,也沒有別的。自己能夠像是沒事一樣的過生活,與其說是達觀,他更覺得是偏向於放棄似的心情。在這樣令人不安的環境裡,男人誠摯的語氣就像是空腹時喝下的一碗熱湯,溫暖地滲透進身體最深處的芯之中。
並不只是口頭上承諾而已,男人的行為也確實驗證了這個說法。
不厭其煩地教導他文字語言、給他帶來生活的必需品、以及給予他陪伴。他不是一個人。他不用靠自己面對這一切。有一個後盾會站在他身邊,陪伴他、指引他。重新體認到這個事實,給他的內心帶來了相當的安堵以及滿足感。
知道了意義後,他霎時對於這個單字湧起了親愛感。連發音都覺得可愛了起來。
「吉明尼。我的夥伴。」他輕聲地在口中吟味著句子的發音方式及音調。
實際試著說出口之後,這個詞語帶著的真實性彷彿又更強烈了一層。
世界彷彿突然明亮了起來。像是拉開了環繞在周圍的紗簾,他終於能夠直接地看見這個世界。一切都變得鮮明。他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聞得到微風從敞開的窗帶進來窗外草原獨特的味道。他甚至還能感覺到連接著他和男人之間的某個無形的什麼。
「吉明尼。」他又一次唸著。這一次帶了些肯定的意味。
這麼一來男人便燦燦地笑了起來。
「我在。」然後這麼說道。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