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對元天罡最早的印象是:他是一個嚴謹又細心的人,細心到什麼地步呢?延陵掛劍閣裡一處放香爐的架子,連桌角的接榫處有沒有落灰,他都拿了一條白色的帕子擦,乾不乾淨一目瞭然。
遇上元天罡巡視,她向來不敢便宜行事,就算不挪動架子擦,也一定跪下身去,把看得到想得到的全擦了,連地板都要擦得發亮才鋪上地毯。
於是嚴格的元管事,只有對她才會露出滿意的表情,旁人都傳元管事對她滿意至極,若不是朱大小姐身邊已有大丫鬟,說不定她晉升大丫鬟都指日可待。
春杏以此為傲,更加努力的工作,只為了元管事的一抹滿意表情。
有一段時間,元管事喜歡在延陵掛劍閣裡做木雕,有時她見時間晚了,元管事連杯茶水也沒喝,她自作主張地為他煮了酸梅湯,冰鎮在井裡,每逢這個時候,她便倒了一盅來,擱在桌上,便自行忙去。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謠言四起,說她爬了元管事的床,不然她何必煮了酸梅湯,算了時辰放到井裡冰鎮,又親自端到元管事桌上,那樣小意殷勤,說沒瓜葛誰信呢?
她也怕流言蜚語,後來沒給元管事端酸梅湯,見到元管事便把頭低得不能再低,若跟秋芙一起,她就站到秋芙身後。
有次她輪值掃延陵掛劍閣,又遇見元管事做木雕。她默默地在一旁打掃,忽然聽見元管事問她,「酸梅湯嗎?」
她沉默了會兒答道,「有,元管事稍等。」其實是她見天氣太熱,煮了一壺自己喝的,既然元管事開口,她沒有不給的道理,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
她去井裡打撈,又見到幾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僕人,她一時氣到,瞪了他們一眼。
春杏能用的碗碟都是下人用的,她照例拿木盤端了湯盅上來。
元總管看了一眼,給了春杏對牌,「莊主上個月帶回來一套甜白瓷的碗,用那個裝,端給朱大小姐。」
她照元總管說的做了,朱大小姐給了她賞錢,淡淡的誇了一句,「不錯。」
那麼美麗的人誇了她,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拼命點頭,後來又覺得不適當,只好默默地站著。
朱大小姐真是春杏見過最好看的人了,連拿帕子擦嘴角的動作也那麼優美。那帕子相當精緻,她上回聽大娘說帕子是冰綃做的,透明如冰,潔白如雪,上頭的刺繡栩栩如生,配色華美。
她拿了賞錢從朱大小姐的院落出來,第一次覺得陽光是那樣刺眼,她張開手也難以完全遮蔽。可是天氣清朗舒服,又讓她想曬曬太陽,抖擻一身霉運。
待回了延陵掛劍閣,她才發覺朱大小姐將那冰綃的帕子落在食盒裡。她看著帕子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送回去?她才剛送過酸梅湯,要用什麼名目二度求見?
丟了?這麼名貴的帕子玄劍山莊只有朱大小姐用得起,要是落到有心人的手裡該如何是好?
元管事做完木雕,收拾好要走,見她為那方冰綃帕子煩惱,主動開口,「不如給我吧,憐憐與我情同兄妹,我找個機會送回去。」
春杏綻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元管事,真是太感謝你!」
自那天之後,春杏的霉運仿佛一掃而空,人家知道她給朱大小姐送酸梅湯得了賞錢,那必是廚藝了得,難怪元總管在延陵掛劍閣待著,總喜歡叫她端一碗酸梅湯解渴。
一些消息靈通的打聽到春杏賣了死契,未有婚配,投機份子連忙到她眼前獻殷勤,「春杏妹妹,我攢了錢給你買脂粉。你看看這個顏色喜不喜歡?襯你不襯?」
春杏蹙著眉,一想到婚事她就頭痛。她出身小康之家,正常來說不會賣身為奴,還簽了死契。全因為一個遊方的道士,來她家借水喝,那時她家剛為她說了一門親事,她爹問道士,「可否給小女批命?」
她爹的原意是為她要幾句好話,將來到了婆家去,也被當成金鳳凰對待。誰知那道士一開口便說,「這丫頭是個短命相。」
她娘因為這件事病了,她未來夫家不知怎麼聽聞這件事,嚷著要退婚,她爹上門理論也被氣得仰倒。兩老都躺在床上,她為照顧父母衣不解帶,兩耳不聞窗外事。
有一天她哥哥帶著她到玄劍山莊來,將她賣了死契,她當下面如死灰,雙目含淚。
她第一次休沐跑回家,就讓嫂嫂擋在門外,拿著掃帚打她,「你這個掃把星,把兩老都氣得病倒了,還回來做什麼?」她連忙捂住臉,要是臉被打,回玄劍山莊一定會被問起,她的身體火辣辣的疼,可見嫂子一點也沒留情。
那天是個好日子,鞭炮聲不絕於耳,她捂著臉也能聽見。她聽路過的人說,「豆腐店的王大郎娶了油坊的小娘子,咱們趕緊去喝喜酒。」
她聽大嫂嘖了一聲,「油坊小娘子是個好命人,多子多孫的命,哪裡像你是個倒楣的短命鬼!趕緊滾,不要帶著渾身的晦氣禍害家裡。」
大嫂之所以這麼說,拿她比油坊小娘子是有原因的,因為王大郎正是她的前未婚夫。
鞭炮聲響過,這條街頓時空盪盪。春杏躲在家裡後門的門旁哭,也不敢放聲哭,以免嫂子又拿掃帚出來。
她的鄰居張娘子不忍,告訴她實情,「你哥哥收了了你未婚夫的賠禮,轉頭就將你賣掉,說他家養大你這個賠錢貨已經仁至義盡。」張娘子說不下去的話她也能猜到:這個短命鬼能賣多少都是賺到,所以將她賣了死契,不准她家來。
從那之後她就知道她沒有家了,猶如浮萍一般,飄飄蕩蕩,她對人總是笑得甜美,她不敢讓人家知道這張面孔之下的千瘡百孔。
即使不願與眼前這位有牽扯,她也只能平靜地開口,「我的婚事自有主子作主,哪裡敢亂收大哥的東西呢?還請不要為難我。」
她還以為挑明了,說清楚就好,誰知這位大哥是家生子,老子娘就在一旁聽著,立時跳起來打她,「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蹄子,勾引我兒子,要不要臉、要不要臉!」
春杏忽然想起了被大嫂追著打那時,身體的疼永遠抵不了心痛,大嫂罵她:「短命鬼、掃把星!」她那時就知道她沒有家了,沒有人保護她,永遠只有讓人作賤的命。哪裡知道連賣身為奴,還讓盤踞已久的家生子欺負,她哪裡勾引過人,收過什麼東西!
如果她真是短命鬼,趕緊讓她死了痛快,別讓她孤獨的在人間受苦!春杏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再也不想忍耐,她推開那位大娘,「我什麼時候勾引過人,你不要亂說,亂嚼舌根要爛舌頭的。你要是再欺負我,我要告訴元管事,讓他把你們調去馬廄掃馬糞。」
春杏越說越來氣,小手插著腰,學足了王老奶奶罵街的架勢。這位王老奶奶正是她前未婚夫的奶奶,年輕守寡,拉扯著獨子長大,在市井守寡不易,所以王老奶奶為人十分潑辣,人家占了一星半點兒便宜都要碎嘴碎舌罵個半天。她也是從小聽著王老奶奶的事蹟長大。
如果沒有人保護她,那她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跟王老奶奶一樣,她寧願惡名遠播,也不要虛假的好名聲!
那對母子不知怎麼怕了她,連連給她賠禮,「春杏,我們不過亂講罷了,你這樣的樣貌定是要配公子哥兒,你饒了我們吧,我那愚鈍的兒子那裏敢想。」
春杏這時才注意到元總管站在她的後頭正瞅著那對母子,她嚇了一大跳,本想狐假虎威,誰知道正主正在她身後呢?
她本以為元總管要訓她一頓,沒想到他開口說的是,「這次饒了你們,再有下次不是掃馬廄挑馬糞可以了事。」元總管居然順著她的話說,定是為了維護她,她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那對母子走後,元總管說道,「我好久沒喝到你的酸梅湯了。我幫了你這麼一個大忙,討幾碗湯喝不為過吧?」
春杏忍住了淚,快聲說道,「我這就給你端,等等我。」嬌小的身子沒一會兒就跑得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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