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海最後一次帶陳理去海邊碼頭是三年前,那時秋季,十月的黃昏濃稠,像菜市場地上的油光,雲絮流動,擠聚在海上空,陳光海指著那邊,海震顫著,閃動著極深的顏色,像海蝦的眼,漆黑至髓。陳光海說,我就是從這跳下去的,一路沉到海底。陳理不信,想他爺在吹牛,沿階梯爬了上去離開,但陳光海還待在那,風粗糲,刮眼,把他本就沈重的眼皮壓得更緊,勾住他頭頂幾片葉,卸了幾片,但有幾片還抓著不放。他還死死望著,像要用眼神錨住大海,肉身與大海綁在一起才滿意。
他死那天,也望著這片海。
陳光海是在病床上死的,斷氣前,頭朝向窗,窗正對海,他臉漲紅,憋一口氣,最終卻只漏出一聲微弱的破腔,說,我想再去一次海底。
海底?這話說得令人匪夷所思,實在不合常理。陳理知道爺說的是九州碼頭的那片海,但海底下去只有死亡,垃圾,荒蕪,爺不可能去了還回來的。
陳理在初一時,認識了胖佬和瘦仔,一胖一瘦,長年盤踞教室後方。坐教室前方的是好學生,成績好,大概是年級前50的,後方便是成績不好,甚至不讀書的那群。陳理在中間,地理尷尬,作業都有交,書也有讀,發下考卷卻時常在及格線徘徊,起起伏伏,波浪一樣。他拿到考卷後,鼻子酸癢了起來,回頭望,是那格子窗簾。
教室後排的陽光長年被窗簾藏起,蓋得厚,陳理還從未見過簾被打開,估計堆滿了灰塵與垃圾。窗簾病懨懨,擺弄幾下便掉塵蟎,惹得他鼻子過敏,他每次上課便罵一次,罵成績好的同學,罵後方的混混,每罵一次,他就爽快一點,好似這個尷尬的模糊的地帶,罵一罵,就清晰明亮了。
那天放學,陳理跟著肥佬和瘦仔在階梯旁抽煙,階梯旁貼了紅布條,印了一排黃色大字,都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那一類的標語,校長在會上講的那些。肥佬也不顧,就在上面敲煙灰,差點燒到了布條。陳理點了煙,插進嘴裡,也不吸,就叼著,他聽見小學生在後門口追逐的聲音,很嫩,真好,樹影泛濤,風聲鐺響過了門,在階梯這似乎也更涼快了些。他把煙吸進嘴中溜一圈又吐出,沒過肺,就是裝裝樣子,好融入他們,因為他也沒其他朋友了。
肥佬問,你整天在那讀書讀什麼呢?你成績又不好,何必這麼辛苦。陳理說,我懶得違抗,我累,經不起老師罵。瘦仔說:真怯,要不跟我們混?雖沒前途,至少輕鬆點。陳理看見自行車上的鳥屎,髒了,他拿出抹布擦,說,不幹。瘦仔繼續說,週一下午翹了吧,在門口等你?別搞傻逼事了,讀到腦袋都掉屎坑了嗎?陳理說,我不進網吧,你給我滾。說完他順手掐滅了煙,往牆壁戳按,朝瘦仔腳下扔,火星在水泥地上滾,熄了,煙鑽出。風刮,柏油路施工的沙塵襲來,天空黃濛濛的,已經好久沒見清澈了。瘦仔唾了幾句髒話罵陳理,陳理不管,跨上車便騎了回家。
自從上了初中,陳理就很少笑,倒是常常發呆,望著學校前綿延的馬路,馬路筆直,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兩側是荒土,乾紅的,比骨堆剛硬,一點文明跡象都沒有,陳理每天在路上來回,騎車逆風,遠方城鎮的線條一根根指天,線不直,彎曲的,他看著也彷彿被吸進那扭曲中,他已經很久沒清醒過了。學校前方一直很荒涼,那路段施工也已經快一年了,卻一直沒修好,陳理發悶,難道一直都修不好嗎?會不會,等到他畢業了,也還在停工留著幾個大坑在那?
那天午後,光在爺爺的書房亂了,忽明忽暗,像是蠟燭躲風,抵不住,還是滅了。父親與母親在爭論,父親用手攔著母親,陳理看見,母親手中正抱著爺爺的書本和魚缸。
爺爺死後,房間就沒整理過,已經兩年了。黴菌叢生,雜草似的生命頑強,房很黑,無數條班紋自天花板流瀉下,像肉倒勾著,有腐鼠味。母親說,該丟了。父親說,再等等。母親說,你留著想幹嘛?爸不在了,這間房遲早要整理的。父親說,我來整理,行嗎?母親說,你說很多次了。父親說,那今年吧,今年我一定會清理掉。說完他把母親手中的東西抱起堆了回去,然後關門,一整間的黑暗又延續了一年。
陳理站起,要跟母親抗議,但被父親攔住,父親一臉愧疚,他說,別爭了,也是時候了。陳理說,什麼時候?父親說,該收拾了。陳理說,這是爺留下的東西,丟了爺就真的不在了。父親說,跟它們對話再多,你爺也不會回應的。陳理說,會回應的,只是還看不見。父親說,別傻了。我知道你恨爺就這麼病死了,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回房間吧,今天就不用讀書了,休息一下。
陳理嗤鼻一聲,沒回答,朝門外走了出去,騎車滑下斜坡,門沒帶上。
陳理雖然鄙視爛仔,但罵完最終還是回到他們腳跟後,肥佬瘦仔走兩步,他走兩步,頭低著計算疏離的長度,分豪不差,正好隔著兩步寬的距離,走起停下,既不落後也不湊近,這是陳理的底線。進網吧前,陳理臉上挨了一拳,是那天的份。瘦仔警告他氣別那麼橫,如果想繼續跟他們混,嘴巴收緊點,這次就這麼算了。陳理走進去網吧,待了幾分鐘便出來。他受不了煙味,白氣茫茫的,他想起火燒屍體,臉朝四個方向轉,東西南北,皆有嗆鼻的焦油味,往下勾進身體內側,他心臟感受到一種痛楚,推車的鐵鉤拉住一樣。
門外,烈日汗下,婦人提著魚鮮和乾菜經過,空氣更鹹了,海風在這是吹不進來的,但陳理還是會想像自己就在岸上,碼頭邊,海淹過石梯又退了下去,而他在榕樹下倚著,海風撲面,氣生根順著晃,爺就站在他旁邊。
他醒了,被喇叭聲吵的,幾輛三輪車過不去,便急叭了前方的路人。老闆這時剛好出來,湊近三輪車,是來買水的。他一手交錢,一手拎桶,手上,掛著爺的手環,一陣悶聲晃響。
遠方的海起伏,一聲咕嚕,氣泡浮了上來,低沉的,像垃圾沉入海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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