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被送到病房時,癌症已經侵入他的大腦了,他思維開始混沌起來,記憶一天比一天往前,時間倒流,像翻相冊頁,越翻越舊,前天是70歲,今天是30歲。
入冬了,病房有些冷,陳理拿熱水袋塞進爺的被子裡,爺醒了,爺問,我的手環呢?陳理說,你的手環應該放在書房裡。爺說,書房?我有書房了?你是誰?陳理說,我是你孫子,沒事的,你好好待著。要吃蘋果嗎?爺搖頭說,不用。我有點不放心,這手環不能隨便給人,這是我從海底帶上岸親手做的。對,要保管好,只能交給值得信賴的。陳理咬了一口蘋果,很酸,他問,爺你是不是很想念海底?爺說,我好想念,我不知道我在這幹嘛,但我只知道我一定得再去海底一次。陳理問,為什麼?爺說,我只剩那裡了,其他地方待著都不舒服。
在陳理印象中,爺總是坐在書房裡朝窗戶盯,看海,海的殘影,但也只是看,不能下去。父母總擔心爺的身體,那時剛上醫院發現了問題,不讓他上船,只讓他在碼頭走走,除此之外,便只剩這窗供他眺望了。
陳理鑽進網吧,問老闆手環從哪來的,這分明是他爺的。老闆說,兩年前吧,你爺走進店裡,讓我幫忙印一張照片,但那時他身上沒帶錢,其實也怪我,明明根本不用錢的事,卻還是跟他要錢了。他那時慌張地摸了遍上下,頭低了一會兒,才摘下手環說作抵押,於是我便戴在了手上,等他回來拿,錢就不要了。同學,你爺爺最近還好嗎?我怕是你爺忘了,你就幫他拿回去吧。陳理說,我爺死了,兩年前病死在醫院的。老闆說,這麼突然?陳理說,是啊,我到現在也不敢信。
幾個小學生推門,手抓著一包三無食品辣條,入了這無人管的灰色場所。熱氣擠噪,雜音推搡。陳理問,你們店不查小學生的嗎?他們這身板一看便被識破。老闆說,不查,等警察真來了再趕,外邊有人放哨的。我們灰色產業雖然有風險,得堤防著點,但總歸還是能活下去的。
陳理臨走前,老闆還告訴了他一件事,爺那天要列印的照片很美,不像真的。老闆問爺在哪拍的,他笑著說,海底拍的,配上幾聲乾笑,枯扁如煙的口感。爺還告訴老闆說,他打算要再去一次,這次去就不回來了,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久了,久到一點動靜都激不起水花,只是沉寂如死,是時候該離開了。
離開意味著什麼,陳理是知道的。爺自從退休後就再也沒出過遠門,除了瞭望海,便是數著舊書籍上有多少字,忘了,從頭數,直到夜漫進了城,潮汐般覆過天空,爺低頭,第幾頁第幾行在口裡唸了數遍,才疲沉地躺下。
書房裡的光影記載了爺剩餘的生命。
有一天,陳理去書房時,發現爺的房間被清了一大半,斷了半截,牆面攤著與房間不搭稱的白,他先是生氣,良久便是一股悲哀,很深沉,幾乎是一輩子那麼長,這書房要變成他不熟悉的樣子了。他父親來到客廳,問他衣服怎麼是髒的,陳理說騎車摔到路上,滑倒在施工的沙泥上,抹了一把。父親說,小心點,要擦藥嗎?陳理說,不用。父親撓了撓硬頭,想說些什麼但沒說,陳理便進到書房後鎖門,靠在門上,看見夕陽被雲吞了,望不見,他有些落寞,對書房,也對自己。他對未來的想望在一點點地淡薄,從家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不過是從一座監獄到另一座監獄罷了,這幾乎一致的場景,陳理一次都沒卸下過緊繃的肩,他放不下。
陳理對書堆說,爺,你書房快沒了,你會不會傷心?下午被那群爛仔踢倒在地,弄髒了衣服,我就想,好希望你還在啊。跟我吹吹牛皮,講講故事,至少有個伴聊,把話說出來,心裡也不那麼痛苦。寂靜像廚房的冰箱,碩大壓縮了空間,靜到生起了嗡嗡的鳴響,此時在房裡此起彼伏地應著。陳理擠了擠眉,臉上的肉皺在一團,眼前模糊了,滴下一顆眼淚,他驚訝,趕緊用袖子擦,不讓聲音爬出房外,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人知道。他突然看見一本書半開,吸收著陽光的粗糙,裡面夾著一張硬紙卡片。
卡片上面寫著:密碼:43667819,寫得很草;在背面又寫著:生命不應該過得這麼孤獨,如果還有機會,就該到海裡,別再出來了。記住,下輩子別做人了,做魚吧。這次寫得很工整,看得出是想當作格言,提醒自己用的。旁邊有一張照片,是爺葬禮時選的照片,陳理想到爺死前的樣子,朝著海洋,眼裡流下了淚。後半生的苦悶,是一間房,一張床,一套衣服,還有最後一聲喘不上氣的嗚鳴。
陳理是在深夜睡覺時溜出家的。他滑下坡前,回頭望了一眼,他覺得再也不會見到了,便多看了10秒,悄悄地走了,連坡道都用牽的,他不希望吵醒父母一覺到天亮的睡眠,最後一次離家,起碼得給他們一場好眠。樹卸沙沙的月光,風拍上翹的屋簷,夜更濃了些,父母躺在那舊床上,沉眠下去,等天亮時,應該能聽見雀鳥晨鳴的嘈雜吧,然後轉醒爬了起來,迎接新的一天。
陳理騎車到碼頭海邊,他伸出半顆頭朝海裡望,海在震動,底下吐出氣泡,再更深處,有光隱隱閃爍,像快燒壞的瓦燈一樣,很微,被掐住了,明滅幾次,似乎要啞火了。
陳理深吸一口氣,跳了下去。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1xDQD1y7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