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的清晨是濛濛的灰白色。電線桿直挺挺地分段撐起天空,如同晾衣桿撐起一件寬大得過份的白T恤。
楊子霞推著單車出門,肩膀擦過生鏽的信箱,走進巷子。
濕氣滲透校服裙,裙擺像褪不去的蛇蛻般黏在大腿上。單車的輪子轆轆地轉,輾過濕答答的柏油路。
巷子錯綜複雜如迷宮。蒼灰的影子或折疊或展開,構築出沒有規律的通道。斜落的簷棚邊緣滴著水,滴答,水珠垂直濺落在小水窪裏,青苔的綠蕩成波波漣漪,水花濺濕她腳跟上的襪子,冰冰涼涼。
滴答,滴答。
早餐店的捲閘拉了一半,像惺忪的人半睜的眼,店裏沒有絲毫動靜,廚房也沒有排出半縷油煙或蒸氣。文具店昏暗的櫥窗裏整齊地擺放著輪廓各異的無機物,玻璃上浮過她推著單車走過的影子。
單車的輪子旋轉著輾過高低不平的溝渠的石磚。皮鞋踩下去時磚頭往下陷,挪開腳時又凸出來。溝渠的洞隙透出的微弱潺潺水聲跟了她一路,直到抵達學校才逐漸消隱。
春季淡淡的霧氣籠罩著靜謐的校園。她在欄杆旁泊好單車,提起籃子裏的書包,讓它沉甸甸地壓在背脊上,提步走上樓梯。
校園緩慢地甦醒,漸漸浮現朦朧的聲音與顏色。有成群的人擦肩而過。雪白校服裙雲層似的連成一片,沿著樓梯盈盈流動,輕輕的談笑像悶悶的春雷。
楊子霞腳步一頓,駐足傾聽:歐巴、眼線筆、抹茶蛋糕。撿到的零星單詞像隨意發散的電弧,毫無意義。她努力凝目去看那些同學的臉,但她們的面目在霧氣裏模糊得分辨不出長相。
「吶,高材生!」肩上一沉。
楊子霞一悸,回身看見那片雲裏探出了道身影。少女伸出手搭在自己肩上,傾身湊近,臉孔變得清晰。笑意盈盈的漂亮眉眼很熟悉,是這學期並肩而坐的同桌,她鬢邊簪了一朵俏麗的杜鵑花。
「你甚麼都知道吧,杜鵑花的花語是甚麼呢?」
花......花語。楊子霞啟動腦裏的生物課綱搜索引擎,調動出花朵結構圖:花是披子植物的生殖器官,由萼片、花瓣、雄蕊與雌蕊組成。一一排除花瓣、花蕊、花柱、花藥之後,花語的搜索結果是404空白頁面。
不。我懂那麼多與花有關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有能說的內容吧?就是那種,能引起對方的興趣,有趣的知識......
「那、那個!」楊子霞結結巴巴地開口:「你知不知道,花是被子植物的生殖器官。」
同桌臉上的笑容像接觸不良的燈泡般閃爍幾下,之後熄滅。
「所以你是說,我將植物的屌戴在頭上喔。」
「不,屌是人類男性生殖器官,花是同時有雌雄的蕊,所以準確來說......」
「真不愧是高材生,」同桌臉上再次掛起笑容。「真的很感謝你的說明唷!」
啊,她笑了,那就是高興吧?楊子霞也笑了。
「不──」客氣。
後兩字堵在喉頭,沒有吐出口。因為楊子霞見到同桌抬手撣去鬢邊的花,別過頭去與前面的女孩子們說話。
那張漂亮的臉扭過去之後,重新隱入霧氣裏。楊子霞便失去了同桌的眼耳口鼻,僅有那裹著白襯衫的背脊如一面水泥牆般堵在臉前。烏黑後腦勺上高高的馬尾一甩,鞭子般輕輕地抽了她的臉頰一下,便消失在人群裏。
春雷又隱隱地響。空氣裏的濕氣好像更重了,呼吸時水汽彷彿湧入鼻腔。落在地上的花不知被誰踐踏,烙上了烏黑的鞋印。女孩子們如輕盈的雲群般迅速飄上樓梯遠去,拋下楊子霞。
等一下!楊子霞急忙跟上去,但結露的地面濕漉漉的,皮鞋發出嘰嘰的摩擦聲,打滑一下,她不由得握緊扶手,微微喘息。
「子霞,站穩了嗎?」
大人的手臂從後面穩而有力地攙扶她,是一臉關切的班主任。她訥訥地道謝。班主任抽出懷裏其中一張淺綠的紙,展示給她看:楊子霞,優優優優良優優。
「這次考得還不錯。」班主任說。「切記戒驕戒躁,再努力一點,你可以更好。」
是的。楊子霞認真點頭認同。戒驕戒躁,再努力一下,可以更好。
「課室見。」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勁力很重,壓得肩膀沉下去。不,或許重的是背後的書包,因為老師抽走手以後,肩膀還是被那股重量壓住,直不起來。
老師也走了。楊子霞連忙邁步跟上去,但書包沉甸甸的往下墜,樓梯的坡度也莫名變得越發陡峭。她緊緊抓住扶手,吃力地拉自己上去。
再努力一點,就快到了。
日光拉長樓梯欄杆瘦長而平行的影子,影子如監獄的鐵窗一樣印在她汗水淋漓的臉上。抬頭仰望,空間便詭異地拉伸,樓梯無情地迴旋著延長成無窮的長階,課室所在的樓層在看不見的頂端。背上的書包越來越重,壓得她直不起腰,趴在濕答答的樓梯上。
不,要上去!就快到了!只要再努力一點,努力──
她慌亂地調動肢體,像蜥蜴般往上爬。樓梯邊緣刮過勉強抬起的膝蓋,蹭破皮膚。
建築在微微震動,是災難的預兆。身下的樓梯開始往下傾斜,身體有滑下樓梯的跡象。楊子霞驚恐地看著身下青白磚頭漸漸迸出的裂痕,加緊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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