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中国大陆的各个地方上,在中共中央的安排下,军管代表撤出各级政府,回到了军队。彭冲成为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父亲主持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燃料化学工业局的工作。
父亲虽然出身普通农民家庭,但是祖父疼爱家里这个最小的孩子,希望他能走出农村,长大做个城里人。在父亲童年的时侯,祖父拿出了祖辈先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希望有朝一日凑齐,能买下自家田地的钱,送他去了私塾读书。乡下私塾的老先生启蒙了父亲,树立了父亲的三观认知基础,教授了历史和文化的基础知识,传授了书法画作的基本理念。
老先生让父亲知道:敬畏天理,不崇拜强权(世界观);站在良知一边,不俯首赢者脚下(价值观);为了理想的生活而努力,生活不是为了做人上人(人生观)。老先生教育父亲,做事要雷厉风行踏实认真,不追捧不惧怕威权,有理就不低头。老先生教授了父亲四书五经,培养了书法画作情趣,给予了中国文化的底蕴。
父亲的一生中,三次被打倒,直至受迫害至死,无论面对威胁还是利诱,坚持实事求是,始终不妥协。父亲的一生中,没有在强权威逼下,服软乞求过人,高贵的人格让我引以为傲。父亲是那个时代官员的异类,是一个坚强的人,为他的子孙们,展示了在专制迫害下,什么叫作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父亲的业余爱好很简单,喜欢和他的画家朋友茶酒言欢。父亲1970年刚刚恢复工作,就担着风险,探望还被关押着的刘海粟等等画家;童年的私塾教育,让父亲仰视这些大师,不管他们身处何境,头上戴着多么沉重的帽子。当这些画家的作品,被当作毒草的时候,父亲视作珍宝。那个年代,字画不值钱,父亲穷尽个人钱财收藏,尽管文革前收集的字画大多数被毁掉了。
我曾经多次陪伴父亲,去拜访他的画家朋友,也请他们来我家做客;画家魏子熙亚明李亚黄养辉,……,尽管那时候画家不受尊敬,被蔑称为“臭老九”。三两洋河小酒加花生米咸菜 ,父亲拿出自已的书法字画收藏,挂几幅在自已房间里;有时候是独自欣赏,有时候是品头论足,度过惬意的闲暇时光。
实际上,因为早期乡下私塾的教育,父亲心灵深处的善良多了,潜在的道德约束也多了。父亲的为人善良和道德约束,使得他权力斗争中,总是处于守势的一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温文尔雅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力,是一帮人干掉另一帮人的暴力行动。老先生教授给父亲的那些道理,对于官本位不遵守法纪的互害社会,是格格不入的。父亲始终没有学会会上说大话、会下搞斗争,没有成为官痞子。
父亲做事认真务实不求虚名,爱惜国家财产,不刻意追求官级。父亲以前都是做业务一把手,主要精力是抓生产业务。现在是要独当一面了,父亲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还是把精力用在生产业务上。这个时候,父亲在局里必须不能容忍针对自己的声音,把主要精力放在内部的斗争上,防范觊觎自已位置的人。这个时候,应该把生产业务工作,交由副手去处理。
江苏省级政府机关厅局级干部的组成,一帮是军队派,一帮是地方派。军队派的情谊是在战争中打出来的,只要战斗的时候,你不孬就行了;战争胜利以后搞军管,这些军人留在地方,形成了军队派。地方派的情谊是结拉出来的,他们在后方地盘经营,相对平安舒适,善于媚上欺下做小动作,习惯互相拉帮结派 。
父亲是军人打仗出身,战友之间必须互相尊重,不然打起仗来,谁都可能背后来一枪,谁知道这枪是谁打的。军队派干部,作为战斗军人,只要打仗时不怂,就是铁哥们,打下了江山,同袍兄弟富贵共享,关系相对简单明了。父亲对老领导的敬重,是出至内心的,源于战争期间,厚于和平时期。张霖之部长彭冲主任黎政委等,不是靠舔屁股眼巴结上的,而是同袍战斗和工作业务的自然结合。
无论是流血的战争时期,还是极左的和平年代,这帮奋勇战斗过的老战士,嘴上喊着高大上的口号,心里对这些口号,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认同感。当年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多少是有些信念的,心里也有几分正义感,不然不会有冲锋的勇气。到了后来,扬卫泽徐华强那些贪腐官员,一点点也不相信自己说的正能量话。真枪真刀干上来的人,和舔屁股眼上来的鬼,有着质的区别。
以前,江苏省燃化局郭振民军代表管政工方面的工作,父亲作为技术官僚,主持业务方面工作。郭军代表为人正直,压着造反派等等闹事的家伙,给父亲提供了专心主持好生产业务管理的环境。郭军代表撤走了,局里这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在私底下拉帮结派。有人向父亲建议,对那些搞小动作的人,按照规矩严厉处理。
父亲不同意这种做法,希望大家能团结一心搞生产。父亲作为一把手的问题是,在一群狼中,他希望做一头好的领头羊。在一个专制斗争的时代,你不狼就是软弱可欺,父亲片面的认为,不好好搞生产天天斗争,才出现农民的饥饿和工人的贫穷。父亲亲眼目睹了两个德国的富裕生活,欣赏德国人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在意发展经济搞好生产,希望调动各方面积极性,大家一起抓好工作。
但是作为主官,斗争是第一位的,权力就是斗争,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在官本位的互害社会,一把手的主要精力不能是抓生产,也不是做好自己的以身作则,而是抓好斗争。作为主官,要时刻盯着谁还不服,不服就斗你七晕八歪,直到服了为止。那时以阶级斗争为纲,大家忙于争权夺利;没有人真在意业务工作,会说大话吹牛逼就行了。
1972年年底的一天,父亲正在江苏省燃料化学工业局召开一个生产会议。办公室一位秘书匆匆闯进会议室,急忙忙地对着父亲说,彭主任来电话了,要你马上去他办公室。彭冲主任极少亲自打电话来,父亲知道有急事发生了。
江苏省燃化局和省革命委员会,都在南京市北京西路上,步行大概要十五分钟。父亲徒步赶到彭冲办公室,彭主任对父亲说,上海的马天水书记来电话,讲了上海钢铁企业与江苏燃化企业的矛盾。原来上海设在江苏的企业梅山铁矿,通过上海市的市领导,向江苏省革委会领导告状,反映江苏供应的煤炭质量有问题,煤矸石含量高,对炼钢有影响。彭冲主任很重视,要求父亲拿出解决方案,处理好两地企业之间的矛盾。
梅山铁矿,是上海在江苏的一个大企业,也是上海在江苏的一块飞地,是上海大企业集团的骨干。长期以来,江苏的供煤企业,与上海设在江苏的梅山钢铁企业,以及关联的上海企业,一直有煤炭供需矛盾。那时上海的市领导,个个都能通天,这个事情,当然引起了彭冲的关注;他亲自召见父亲,提出了具体要求,责成妥善解决。
对于彭冲主任亲自布置的任务,在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大张旗鼓的宣传。这样做,一方面讲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来源,另一方面表示了自己很重视并亲自去做了。但是千万不能真的花时间用精力做。交给副手去做就好了,一把手要做的,就是时刻防止觊觎自已位置的人。那些人往往没有什么业务能力,但是争夺官位和权力,都是高手且手狠心毒。 做主官的,一方面要研究和营造工作环境,防范可能的不稳定因素;另一方面要对具体业务要放手,只要对大的业务活动,提出要求检查结果就行了。
但是,父亲雷厉风行真抓实干,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去处理。从彭冲布置的这项工作,父亲得到启发,希望为江苏省燃料化学工业系统,做出一个业务样板,制定出相应规范。父亲亲自去煤炭供货单位现场调研,对正在供出的煤炭,进行现场试验测试。父亲亲自在梅山铁矿现场,了解煤炭的质量情况,与生产一线技术人员交流。父亲又去了上海,对上海的各个关联企业,在生产一线了解情况,与上海市有关领导交流。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父亲又亲自去上海谈判处理方案,与上海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负责人接触。在做了大量调研工作之后,父亲制定了新的燃料供给实施办法。
父亲按照彭冲主任要求,去上海处理生产业务,被局里有意图的人描述为,投靠上海的文革帮派,并把这些话到处传播。可是,父亲听到这些话,以为有彭冲主任在,这些谣言可以不以为然。父亲不知道,谎话天天说,总会有人相信的;有人在混淆视听,静静的等待时机的到来。父亲浑然不知,有一天有人会利用彭冲不在的时候,以此发难,反正也没有程序的公正可言。
得知我高中提前毕业了,父亲从上海来电话,要求我暂时不回南京,留在学校等待毕业分配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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