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座落在绵竹县遵道镇,在一条溪流旁边。这是一个山口,一条溪流,从川西绵绵大山之中,由无数细流蜿蜒汇合而成,经过无数一望无际的竹海和森林,从这里出山,进入了广袤的成都平原。川西大山山口,水利资源丰富,山土肥沃便宜耕种。军营周围的山上,据当地老乡说,以前有很多大树,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大炼钢铁把大树毁掉了。小溪旁的军营,三面环山,一面俯瞰着富庶的成都平原。
1972年12月27日,一大群生长在城市,朦朦胧胧的少年和姑娘,刚刚从学校出来,突然来到了这里。我们开始了军队基本训练,白天走正步练射击,夜里搞紧急集合夜行军,……,还搞过全副武装十公里急行军。
我们还要搞洗脑教育,说的最多的是总参谋部三部的起源,无线电窃听的起始。共产党三十年代的红军,武装割据着南方一块土地,与国民革命军作战。在一场战斗中,缴获了国军师长张辉攒部的电台,那时都是明码。由于国军认为,这部电台已经损毁,仍然正常使用其它电台。又因为是明码并没有防范,共军就知道了国军的动向,打了四渡赤水等等胜仗。
我们的军训生活,对我们灌输最多的是,总参三部是高门槛,进来了就出不去。听了这些话,对我影响很大,我暗暗决心一辈子不离开总参三部。我们的军训生活,对于一群大孩子,受不了的是天还没亮,起床号就吹响了。很多正在发育身体的小伙伴,因为晚上夜间想家,早上常常起不来。这让我们的庞中队长犯难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年青军官,每天起床号一响,就去每个房间,督促起床出操。
庞队长走到我们房间附近,经常听到一片笑声;但当他进入了我们房间,八九个大男孩已经整装待发了,对此他十分纳闷。一天军训休息的时候,庞中队长问我,你入伍前就在住校,所以你可以不想家,你们房间其他人为什么也不想家赖床。每天一大早,你们笑什么呢?听后我憋不住笑了,说,我们有牛大炮鼓励,大家早晨就想着出操,欢声笑语就没有人赖床了。
原来我们房间住了十个男生,其中一位姓牛的,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们都叫他“老牛”。老牛不光是我们中年龄最大,而且为人直率外向友好,每天早晨的少年勃起,他不隐晦且得意的示人。起床军号刚刚响起,他睁开眼睛嚷嚷,让大家看他的鸡鸡。老牛对大伙说,这些日子一听到起床号响起,它就跟着挺起来了。我们闻声看过去,果然那里支起了小帐篷,有人喊了一声“牛大炮”,一屋人哄笑声一片,哪还有什么睡意。毕竟我们都进入了青春期,充满了少年的玩皮。以后,每天早晨如果有人赖床,只要有人喊一句“牛大炮”,在一片晨娱中,自然没有人还想睡觉了。
1973年春节就要来到了,这是我们到军队的第一个春节。军训大队的领导,与附近山上人民公社(相当现在的乡)联系,组织我们走访人民公社社员(村民)的家庭,开展军民一家亲活动。当时,公社(乡)、生产大队(村)和生产队(自然村),是农村三级组织。根据统一安排,我们中队去营地不远处的一个生产队(自然村),分散到生产队的家家户户之中,与公社社员(村民)进行零距离互动,开展军民一家亲活动。
那个阴沉的冬天,我们来到生产队队部时,队长、队会计和记分员,正在一间屋里,或斜躺在床上或坐在床边,一起喝着小酒一边说着什么。那个年代,生产队长不仅享受各种特权,而且由于掌握了几十户人家的经济收入,可以欺男霸女。看到公社干部带着一群军人来了,生产队长赶紧站起来,说是正在开生产队全体干部会议。只见三位生产队干部都是酒气腾腾,酒碗就放在床上,床边有一盆燃烧的木炭,上面煮着一大盆黄豆,是他们下酒的菜,屋里漂着淡淡的豆香。
见我们到了,六七分酒气的队长,就带着我们庞中队长和公社干部等,往他家走去。记分员,平时在社员集体劳作的时侯,负责为每个社员记录挣得的工分,也算是生产队的编外最低等级官员。队长让会计和记分员,分别带着我们这一大群人,分散送往一家家社员的住处,零距离一家亲。川西山区一个生产队的农民,住宅零零落落相对独立,分散在不大区域的山坡上。
记分员是一个年青人,走起山路如履平地。一群城里来的十五六岁大孩子,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后。我们每到一户人家附近,记分员会指示再往哪个方向走多远,就有一户人家,这家人姓什么。然后我们中队,就留下来一组两三个人,自已往那户人家走去。每组人要访问一户农民家庭,和这家人一起零距离交流互动,展现军民融合一家亲。
当走近分配给我们的这户人家时,我们两个大男孩惊呆了。映入眼帘的不是房子,只能算是人字形状的玉米杆窝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俩围着窝棚,绕了一圈,只能对着里面喊话。听到外面有动静,一个中年男子,拉开一排挡风的玉米杆,伸出头来看着我们。我大声告诉他,我们是生产队安排来拜年的,并问,我们可以进去吗?于是,他向我们招招手,顺着他的手势指引,我们钻进了窝棚。
进入窝棚后,迎面是一个一米半见方的灶台,里面光线不好,似乎灶台后面躺着几个人。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楚灶台后面,是一脸木然表情的女主人,和家里的几个孩子。他们一起躺在一床被子下面,依偎着灶台背后取暖。可能是衣不蔽体,我们进去后,他们始终都没有起来。男主人站在一旁陪伴我们,似乎非常局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解放军叔叔的到来,孩子们是惊讶的,瞪着眼睛注视我们。
人们常常形容一家贫穷为四壁空空,而在这里,这样的形容是奢侈的,因为这个家根本就没有四壁。在窝棚里环顾四周,几个坛坛罐罐,加上灶台上的大锅,也许是这家人最值钱的东西了。我们看看锅里面的东西,也许算是玉米粥,稀的可以照见人影。我手里拿着毛主席画像,在窝棚里看来看去,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张贴。
同伴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放下带来的东西,独自无语走了出去。我没有忘记来的任务,向着孩子们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本想与孩子们互动,但一阵阵怪异的味道,止住了我的动作。木然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望着呆滞的他们,说了几句拜年的话。然后,我搜遍自已全身,找出了一块多钱。这些钱,在黑市够买一斤半猪肉,或四斤多大米,买玉米会多一倍。
当我把钱和我带的干粮,一起递给男主人的时候,瘦小的汉子一直在看着我,先是不解和满脸的吃惊,后是呐呐自语的感谢。一个木讷瘦小的中年汉子,对着一个大男孩子,竟然跪了下来,……;我们的农民,是世上最善良老实的。此时此刻,望着中年汉子瘦小的身躯,望着灶台后面躺着的女人和孩子们,我流出了眼泪。在茫然和不知所措中,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中,我转身走出了那个窝棚。
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没有温饱,所有的大道理说辞,都去他妈的旦。“吃饱穿暖才是真的”,在这以前,父亲每当谈起儿时玩伴,那些普通的农民,经常对家人说这句话。父亲曾经带我回苏北老家,我以为,老家是最贫穷的地方。我曾以为,那里的草房是最简陋的房子,那里的玉米糊地瓜干是最差的饭。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老家比起这里,已经算得上是婆罗门了。
那天进入窝棚时的第一眼,我就联想起了《雷锋》那部电影。电影里,雷锋在万恶旧社会的那个家,似乎比这个还要好一点。川西大山山口的农村,土地肥沃雨水充沛,但在不切实际的极左口号下,在残酷的人间互害斗争纵容中,农民过得如此贫穷饥饿,让人触目惊心过目难忘。
走出了窝棚,我仍然在木然中,这些是那么的震撼,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向着约定的集合地点,沿着山路走了很远,我才慢慢地缓过神来。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已手中,仍然拿着带来的毛主席画像。我的同伴说,画像带回去吧,这户人家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张贴。可我心里觉得,还是得把画像留给这户人家,他老人家可是人民大救星,说不定哪会儿开恩显灵,能让这可怜的人家吃饱穿暖。我想一会儿,还是下定了决心,走了很长的时间,返回了那户人家,把画像送过去了。
当我们到达集合地点时,中队的其他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结束了军民一家亲活动,回营地的路上,在大家交流中,我知道了,这个生产队(自然村)的大部分人家,都程度不同的吃不饱穿不暖。不过,据说生产队长家的房子,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宽敞的院子,刷着白白的石灰,门前还挂着几大块腊肉,那可是川西山区农民财富的象征;并且他们家的孩子,都是丰衣足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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