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了,我留在学校,等待分配消息。那些天,对不能考大学,我心中充满了懊恼,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挫败感。
父亲出差在上海,来电话盯嘱我,我们以前说好的不变,对于我的下一步,还是要想办法争取上大学。当我说到,班主任王广亚老师讲,要到广阔天地向老农民学习的时候,父亲有点急了,说,人是从猿猴来的,难道还要向猴子学习吗,我们只能学习更高的文明,走向更高的文明。我知道,江苏省燃化局郭军代表刚刚撤回部队,这个时候,父亲政工和业务一把抓,工作非常繁忙。我尽量不过多占用他的时间,听父亲说完这些话,就挂断了电话。
班上同学们每天都来学校,大家也没有什么事,就聚在一起东扯西扯。在惴惴不安的气氛中,我每天无所事事,在和同学闲聊中打发时间,同学们对政治形势感兴趣。说到政治唱起高调,同学们都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都有大员要员的气势,小小年纪官味浓郁满口空话。
一天,突然传来了消息,解放军总参谋部要来我们学校召收小兵。消息还说,这种小兵有男的也有女的,是那种去军队读书的学员兵。这下我们班上热闹起来了。
我们高中毕业班上,许多家长是徐州市里的大大小小干部,都在关注自已孩子的前途。他们都是能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拉各种各样关系,希望自已孩子,能搭上小兵学员这班车。
我们班同学们,羡慕这个机会,大家私下纷纷猜测,哪些同学家长的关系够硬路子够粗,能去总参谋部读书。在同学们一片议论中,我知道了,谁的父亲是市商业局副局长,谁的父亲是市体育局局长、市人民医院党委书记,……,还有的谁的家长是市军分区的中高层军官。
在这些日子里,各种各样的官位,让我眼花缭乱,徐州是一个官本位重的地方,这些观念已经植入下一代人的理念中了。而我是一个另类的人,在母亲的教导下,形成了做工程师做学问的信念,不把做官当成一回事。
上高中以来,我对同学们的家长,做的是什么样的官,丝毫不感兴趣,这几天,我听着大伙的议论,并以此来消磨打发时间。听着听着,我猛然间发现,和我聊得多的同学,都是平民子弟。可能是文革以来,我们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当中,已经和他们有了共同语言。
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同学是平民子弟,父母都是一般的普通人,却官本位思想严重。他们对个别轻狂女同学,当面低头俯首,容忍轻蔑羞辱,似乎自觉的顺从官二代。然而我又听到他们背后发牢骚,说了不少坏话,心灵深处并不喜欢这边些张狂。
我也目睹了这些轻狂行为,听到那高人一等的语言,但不以为然,觉得很可笑。心里想,什么官不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运动来了,就都成了阶下囚。说来说去,在班上同学的议论中,没有人提到我。那个时候,虽然很多人知道,母亲是市立医院的科室主任,但这个官似乎太小了,尚且属于“臭老九”,没人当回事。
我家住在医院附近破旧的房子里,大家估计我家没有路子,在崇尚权力的官本位社会,没有官是被看不起的,也就无人议论我的家长。我无心在这方面争高低,在我的内心深处,没有官本位和特权意识,家长做了什么官,我一点也不想攀比。这是因为:一是,我在批斗会上,目睹过父亲被打惨状,觉得做官没有安全感,今日座上客,也许明日就是阶下囚;二是,多年来,在母亲的熏陶下,我崇尚做学问搞研究,厌恶官本位搞特权。
我恐惧父亲失势时,把莫须有罪名加在父亲身上,对父亲施暴,一家人被羞辱。文化大革命初期,一群社会下三滥,所谓的造反组织,喊着高大上的口号,极尽无情的暴力,“和尚打伞无发无天”。我也不喜欢父亲得势时,被众星捧月拍马屁,觉得这些马屁精虚伪,只是为了利益。
虽然父亲每次从南京来徐州检查工作,我都高兴去他的住处,但那仅仅是因为想念亲人;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父亲那里的食物很丰盛,比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可要好太多了。文革的暴行,我对做官心存芥蒂,从来没有对同学说过父亲职位级别。
相反我内心深处,渴望离开父亲的影响,向往凭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谋取独立的生活。在我的少年时代,经常听父亲说起老首长张旅长彭主任黎政委,也谈到战友张琳军长郭振民军代表,他们给我的军队形象很正面。我天真的以为,搞特权走后门,是地方官员的恶习,军队是凭本事靠努力的。
我听不进去父亲的肺腑之言,不知道这个时侯离开了父亲,不但会失去已有特权,而且会沦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下等人。我也不知道,要么你是特权阶层,要么你就受欺负,地方上是这样子,军队更是这样,没有公平一说。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徐州市第五中学来了几位男女军人,为首的是张参谋长。他们就是来招小兵学员的军方代表,校方放出风来,他们招年龄在十五至十八周岁的兵,去军队读书学习。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张参谋长是解放军总参谋部三部二局(美国局)副参谋长。
这天,张参谋长一行人,要和我们应届高中毕业生见面。按照校方安排,我们都坐在教室里等候。我觉得,在官本位氛围之下,父亲又反对我参军,家里不帮就是我没有路子,不可能当小兵。况且父亲和我有约,要我继续准备上大学,我平静地看待这件事情,觉得小兵学员,与自已没啥关系。
那天,张参谋长走进教室后,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说听到点名的同学请起立。很意外,张参谋长点到了我的名字,随后他要求点到名的同学留下来谈话。然后,张参谋长明确告诉我们,他们招的是学员兵,去了就读书。谈话时,张参谋长对我很亲切,说他看过了我的学习成绩单,又亲切的问了我一些具体问题。最后他直接问我,你愿意去军队读书吗?听了张参谋长的话,在浅意识的作用下,我竟然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在那场人间浩劫之中,我的世界观很幼稚,只是一个想有一方净土,读书做学问的少年。我在母亲的教导下,向往知识学问,对于“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才不相信那些诡话呢。从这次和张参谋长谈话后,我的思想有了变化,动摇了我和父亲的约定,向往眼前垂手可得的学习机会。
谈话后,我与父亲通了电话,说了张参谋长的话。父亲明确表示,不同意我当小兵。父亲说,你对人率真,不会讨好巴结,去了军队将无依无靠被人欺负。父亲说,如果真想当兵,他可以找自已老战友张琳军长想办法。父亲是一个有个性有远见的人,他为了此事,抽出时间和我长谈,仔细分析了这个学习机会的利弊。父亲希望孩子们多读书,有学问做实事,一再对我指出,去军队做小学员兵,不是好的选择。
但是,我潜意识里,一方面,仿佛找到了一方净土,抓到了能继续学业的救命稻草;另一方面,仿佛离开了家庭,就不再会因为父亲,再次被恐怖的暴力骚扰。幼稚的我,自作主张还是决定参军,一方面觉得在地方,看不到读书的机会;一方面经历了文革初期暴力,看过那些血腥场面,想摆脱父亲的影响。
在地方上,人人都以极左面目示人,说着天上云里的大话空话,标榜对知识的蔑视,母亲有知识就是臭老九。我看不到在地方有学习的机会,文革那几年没有学上,我对读书有着强烈的渴望。父亲希望我好好学习,成为家里最有知识的人。父亲说,你单纯正直爱学习,为人谨慎不惹是非,不宜远走它乡;这次张参谋长任人唯贤选中了你,是一次悍见的例外,与真实社会不和谐。
父亲又说,你心地善良不会巴结,遇事不肯求人,离开父母庇护,你还翅膀没有硬,会挫折重重的。那时父亲向我保证,不管学校分配结果如何,都会安排我毕业后回家,只管好好学习,不会真正去做工务农。父亲希望我以后上大学,争取有机会去德国留学。
不久,我不想做工人更不想做农民,自作主张参加入伍体检了。体检的时候,主检医生是母亲的医学院学生,她看到我很高兴,拉着我的手为我高兴。整个体检,大致走个过场,她就给了我最好的体检等级。
我在最不应该的时刻,遇到张参谋长这样正派无私的人,张参谋长经过评估后,在我家庭不知情且反对的情况下,冲开了无数关系托情,依然选中了我。我自作主张,违反了与父亲的约定,去了军队读书,犯下了一生悔之不及的错误。
我不知道,以后除了这次张参谋长答应的学习机会,我将会因为学习成绩优秀科研工作出色,屡次三番被人嫉妒打压,不断失去学习的机会。即使是1978年的那场惠及全民的高考,没有了亲人的庇护,又不会实施贿赂,也被当时的科研装备处丁延许卢长根,剥夺了参加考试的权力。
鬼使神差,我固值的离开了父亲,本可以有的权力,却由于自己的偏执,换成了残酷的被剥夺权力。我不知道,在互害的社会,离开了权势的保护,不会巴结和贿赂,就会呛水在嫉妒中,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
在父亲艰难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文化大革命腥风血雨日子;我又在父亲顺利的时候,抛弃了所有的权力,离开了父亲去了远方,一人无依无靠漂浮在外,独自面对一次接一次不公平。在我最不需要公平的时候,我得到了张参谋长的公平,那就是择优录取。
一切似乎顺利,我被择优录取了;⼀切又那么残酷,我将面对择优淘汰了。我不幸地进入了情报部小兵学员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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