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深宮齋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清,外頭熙攘的遊客絡繹不絕,卻無人為這間隱藏於神樂小路深處的書店停下腳步。它像一座被時間遺忘的孤島,靜靜聳立在小巷的陰影之中。從窗裡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兩道模糊的身影,與昏暗的光線交相輝映。細碎的交談聲此起彼落,彷彿是這座沉睡孤島的囈語,勉強為深宮齋增添了一絲生機。
「紫!為什麼你又把餃子的皮全部撥開了?」其中一個身影的主人,深宮水月,把聲音拉高了八個分貝。
「這樣子才可以把餡煎熟。」另一個身影的主人,紫,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煎……餡都燒焦了啦!」
儘管水月正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但這絲毫無法動搖到她的美麗之處。
她如瀑布般直垂而下的黑髮依舊透著絲綢般的柔順光澤,輕輕地滑落在她的肩膀上,像夜色中流淌的墨河。她那如白玉雕琢般溫婉的嘴唇則帶著一種纖細而脆弱的美感,將「大和撫子」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水月的前瀏海上別著新月與太陽形的髮飾,讓她的面容猶如《源氏物語》走出的古典美人。
紫有著流線般的身形,與紫色和服的寬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修長的手腳帶著冬日湖畔水仙花的氣息,清冷、高潔,卻又讓人心生念想。她比水月高挑不少,少了幾分稚嫩,多了一層深沉的美。她的後髮盤著兩根象牙色髮髻,乾淨利落又透著古典的精緻,將她眼角那顆星形淚痣襯托得尤為鮮明。
「啊啦啊啦。」紫摀著嘴巴,望向盤中的焦炭。
「『啊啦啊啦』?」水月氣呼呼地把盤子推到一旁,拿起桌上的手機,「算了,今天吃外送。紫,你衣服洗好了沒?」
「我有一個壞消息和另一個壞消息。請問您要先聽哪個呢?」
「我要聽好消息!」
紫無視水月的抗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壞消息是,洗衣機似乎洗不乾淨您的衣服。」
「嘛……可能是洗衣粉加少了吧。」水月抱著手臂,這個結果對她而言還可以接受。「另一個壞消息呢?」
「我把鹽巴和洗衣粉搞混了。」
「嗄嗄啊啊啊!」
紫一副「不然還能怎麼辦」的樣子,快把水月給氣瘋了。這樣的戲碼幾乎每天都會在深宮齋上演,將齋裡和齋外的氛圍徹底隔絕開來,宛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深宮齋是專門租借和販售古典書籍的書店,儘管客人一直都不多,但這幾年卻每況愈下。一方面是對這古書有興趣的人來本就不多,一方面則是受到書籍電子化的衝擊。
水月高中畢業後就從奶奶手裡接下了這間店。事實上,如果不是水月自告奮勇地繼承了它,深宮齋預計是要隨著去世的奶奶一起賣掉的。水月深知這間店絕對不能落到一般人手裡——因為這可不是一間普通的書店。
「請問……」門外傳來輕聲的呼喚。聲音雖小,卻不可思議地清楚。
水月從椅子上跳起來,親自去接待門外的來訪者。她打開門,門外站了一位身穿女僕服的金髮少女。
「是的?」水月殷切地問道。
「……請問這裡是深宮齋嗎?」面對熱切的水月,少女猶豫了一會才開口。她雖然有著純正的外國長相,日語卻說得字正腔圓。
「沒錯。請進!」水月邊打開門,邊示意紫把桌上的盤子收走。
少女如一隻被驚動的小鹿般輕輕踏進門內,步伐躊躇而小心,仿佛空氣中藏著無形的荊棘。她的金髮如晨曦中的陽光般流淌,順著側顏蜿蜒而下。女僕服修身而整潔,白色頭罩則輕柔地包裹著她的髮絲,恰如一朵純白的花輕輕點綴在她的頭頂。她的肌膚細膩得如初雪般脆弱,仿佛一碰就會消融,散發著一種不真實的純淨。她那雙碧藍的眼睛在室內滾動了一圈,如深海中的波光閃爍,隱藏著某種難以琢磨的情感,最終落在水月身上。
「聽說深宮齋有一些市面上不常見的書……」她幽幽地開口道,彷彿意識還停留在某處的花田中。
「您說對了。我們除了販售現代書籍外,也有古書的租賃服務。請問您要找什麼呢?」
此時,櫃檯上一台小型的印刷機吱吱地吐出一張長方形的紙條,那張紙條是由齋內的結界自動卜算而出的籤書。水月走進櫃台內側,將紙條唰的一聲撕下。她瞥了一眼上面的內容,表情在一瞬間凝固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把紙條遞給紫,紫看了一眼,便把紙條收進內襯裡,臉色沒有出現太大的變化。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少女查覺到了異常,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事,請別擔心。什麼事也沒有。」水月露出商業式的笑容,既耀眼又張弛有度,「那麼,您需要些什麼呢?」
「哈……」少女輕嘆一聲,從懷中取出了一張便利貼,「請問你們有《人體結構》、《墳墓中死者的咀嚼》和《曙光初現》嗎?」
「有的。紫,醫學、民間傳說和神祕學。」水月思索了一會,向紫喚道。紫行了一個躬,朝深處的書架走去。
紫剛離開,水月又開口問道:「客人您是要做什麼研究嗎?儘管這三本書是十四到十八世紀的名作,也很少有人一次借這麼多本。」
「啊……不。我只是想參考上面的資料。」
「嘛……如果不是出於學術性的目的,我想參考價值不大唷。」水月走進櫃台裡,從抽屜取出了空白的借書卡和收據。
「沒關係。謝謝您的關心。」
「不會。」
水月往借書卡和收據填上了日期、書名還有價錢,並將手中的筆交給少女。
「請您在這邊和這邊的底下簽名,並於七日內歸還這三本書。」水月說道。
少女點了點頭,在借書卡簽上「艾蕾莎·瑪莉斯塔」,然後把視線移到了收據上面。
「請問……是這個價錢,對嗎?」名為艾蕾莎的少女目光在收據和水月的臉上游移,水藍色的眼瞳多了幾分陰翳。
「沒錯唷。它們都是罕見的初版書。」水月幾乎是在艾蕾莎語畢的瞬間回答。
「那個……可以算我便宜一點嗎?」與她怯懦的表現相反,艾蕾莎的需求非常直接。
「那麼,您希望以多少錢來租賃呢?」
「半價……之類的?」
「哎呀,非常抱歉,這可能難以實現呢。」水月臉上依然掛著商業式的笑容,不過抽搐的嘴角已然洩漏了她的想法。
艾蕾莎沉默了下來,彷彿整個空間都被她的寂靜包裹。她將左手放在胸前,手指輕輕蜷縮,像是要用力壓住某種隨時會衝破胸膛的情感。她的下唇輕輕地抖動著,抿出一抹壓抑的弧度,幾乎讓人感覺到她用盡全力試圖將所有的情感吞回喉間。
不一會,艾蕾莎下定了決心。她抬起頭,直直望進水月的眼眸深處:「『你會以半價租借給我。』」
她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幾個字,每個音節都像沉重的錘子,敲擊在空氣中,也敲擊在水月的意識裡。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她的瞳孔猛然化為腥紅,如鮮血般粘稠,燃燒著狂躁的光芒,宛如被吞噬的赤月在她眼中復生。水月只覺腦中一陣刺痛,呼吸彷彿陷入沼澤,指尖輕顫,意識像被一股鉛灰色的霧氣包圍。那雙眼睛彷彿有著無法抗拒的力量,直接刺穿了水月的靈魂。空氣仿佛瞬間被抽離,壓力無聲地向四周擴散,像一雙無形的巨手緊緊掐住水月的意識。
就在艾蕾莎以為自己成功的剎那,紫從暗處疾速衝出,動作迅捷如雷,彷彿一抹紫色的閃電劃破了空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艾蕾莎狠狠按在地上,力道之大讓地板都微微震顫了一下。此時的紫,頭頂突然冒出一雙鋒利而靈動的狐狸耳朵,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動;她身後也猛然擺動出兩條修長的尾巴,毛色豐盈,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與神秘。她的瞳孔迅速變得狹長,如兩根懸掛在白霧中的細針,令人不寒而慄。
水月從紫的懷中掏出先前的那張紙條,在艾蕾莎眼前展開:「啊——啊。『凶。卜曰:血滲於地,鬼匿於形,兇兆滅陽。東北方,有陰災;生者無依,逝者復生。』這是齋內的結界卜出來的結果。」
「主上,請問該如何處置?」紫問道。
「嘛,先聽聽她怎麼說吧。」水月蹲了下來,低頭看著表情痛苦的艾蕾莎:「這位客人,一分錢一分貨,你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艾蕾莎的左臂被壓在背後,右臂根部的關節則牢牢被膝蓋給固定住。她眼中噙滿淚水,隨時都要奪眶而出。
「嗚……嗚嗚……對、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做……」艾蕾莎泣不成聲地說道。
水月直勾勾地盯著艾蕾莎,彷彿要望穿她的靈魂似的。那猛禽般銳利的眼神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該擁有的。
水月就這樣持續盯著她好一會,最後說道:「紫,把她放開。她構不成威脅。」
「是。」紫沒有猶豫半晌。她立刻就鬆開雙手,站到水月後方。
艾蕾莎蹲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肩膀隨著啜泣一抖一抖,顯得那麼脆弱無助。她身後的蝴蝶結也隨著她的顫抖輕輕抖動,像是在默默回應她的情緒。
「那麼,是什麼理由讓吸血鬼不惜用『魅惑』也要向我借書呢?」水月伸出手指,抬起艾蕾莎的下頷。
「您、您怎麼……?」艾蕾莎驚慌地問道。
水月指向一旁的鏡子,裡頭沒有映出艾蕾莎的身影:「你真的有想過要隱藏自己的身分嗎?」
「對、對不起。」艾蕾莎再度掩面而泣。
「不是……你向我道歉也……」水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放下手指,與紫交換了一下眼神。「說吧。老老實實地交代,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好的……我會一五一十地跟您說,請您放過我。」艾蕾莎像是被馴服的小動物般娓娓道來,「大小姐已經整整三天沒醒來了,我在尋找治療她的方法。」
「啊啊。你是她的眷屬嗎?」水月問道。
「是的。我是大小姐唯一的眷屬,名叫艾蕾莎·瑪莉斯塔。」
「我是深宮水月,是深宮齋的店主。」水月拉了張椅子給艾蕾莎坐,自己則坐上了櫃檯內的搖椅。「她是紫,是我的式神。」
「Ciao。」紫靠在牆上,面無表情地比了個V。她的耳朵、尾巴和眼睛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原樣。
「式神……您莫非是來自那個古老的陰陽師家系,深宮家嗎?」
「嗯,就是那個深宮家。怎麼,你這不是知情嗎?」
「我聽大小姐說神樂坂有一個古老的陰陽師家族和一間名叫『深宮齋』的古書店,但一時沒有把兩者聯想起來……」艾蕾莎抹乾了眼角的最後一滴眼淚,正襟危坐地說道。
「嘛,開書店的陰陽師可能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吧。」水月苦笑道。
「順帶一提,主上的生活技能也是全日本倒數第一。」紫插嘴道。
「你還有臉說我,紫!」
艾蕾莎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笑容如一道和煦的春風,將店內緊繃的氣氛驅散得無影無蹤。
「那個,我就繼續說下去了……因為不能把大小姐帶去醫院,所以我試了很多辦法……藥局、神社、佛寺,但大小姐都沒有好轉。而且,大小姐的脖子上還出現奇怪的印記。我心急之下,想著能不能靠書籍的知識來醫治大小姐。」
「長眠不醒和奇怪的印記……這難道不是詛咒嗎?」水月問道。
艾蕾莎搖了搖頭。
「據我所知,詛咒對我們是無效的。吸血鬼本身就是最強大的詛咒之一。」
「唔嗯……」水月沉思了一會,向紫問道:「紫,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吸血鬼雖然是強大的不死妖怪,但他們極容易受到外在事物的影響,像陽光、聖水、十字架等等。我在平安時代的時候認識一個吸血鬼,因為過不去流動的水,終生都在郡上八幡度過。」紫回答道。
「啊,這麼說來,大小姐的興趣是網購,最近似乎特別沉迷,家裡都快沒地方走路了。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影響到了大小姐?」
「也許是的。建議您從這個方向調查看看。」紫點頭道。
「紫都這麼說了,那就這樣吧。」水月像是失去興致般地隨口答道。
「啊咧?兩位難道不打算來幫我嗎?」艾蕾莎眨了眨眼,乾巴巴地盯著水月和紫。
「我說你啊……剛剛也是,你有時候說話很不客氣耶!」水月既好氣又好笑地說道,「再說了,幫助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艾蕾莎似乎早就猜到水月會這樣問,默默地從胸前取下一枚墜鍊。墜鍊的鏈條由黃金鑄成,末端鑲著一顆紫羅蘭色的寶石。
「雖然我身上沒有太多的現金……但這枚墜鍊可以先當作訂金。」
水月從艾蕾莎手裡接過墜鍊,在燈光下細細端詳。寶石的表面剔透如水晶,內裡卻流淌著奇妙的色澤,時而深邃如暮霭中的花瓣,時而明亮如黎明初現的霞光。
「紫。」水月將墜鍊遞給紫。
紫打開桌上的檯燈,仔細地打量這顆寶石。
「哦呀,這還真是……」紫忍不住讚嘆道。
「如何?」水月問道。
「這是一種名為『塔菲石』的寶石,在人類世界相當罕見。」
「塔菲石?」
「是的。以這個大小而言,市價大約是這樣子的……」紫在水月耳邊輕聲道。
「哇哦。」水月驚呼道。
「大小姐還有數十枚這樣的珍品。如果你們願意幫助大小姐,我可以再給你們一枚價值不亞於這枚墜鍊的珍品。」
水月唰的一聲站起身來,從衣架上取下一條圍巾。
「紫,你還在等什麼?」水月披上圍巾,隨手整理了一下桌面,「我們走囉。去探望探望那個吸血鬼。」
「是、是。」
紫兩手一攤,認命地跟在水月身後。今日的深宮齋雖然依舊冷清,但無形的命運之絲已經在暗處交織,紋理間潛藏著不可逆轉的變局。誰也無從預料,眼前這靜謐的幕布之後,正醞釀著一場與神明間的殊死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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