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凌亂不堪,桌子椅子都在打架。
唔……正確而言,打架的不是桌子和椅子,它們的感情一向蠻好──打架的,是兩個笨蛋。
一如熱血青春片的描述,殺紅了眼睛的我,看不到也聽不見,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在沉重而凍結的空氣中,我奮力揮出一拳。
我很少打架,經常只是給老姐打。此刻才感受到,一拳結結實實地打斷別人鼻樑的瞬間,那清脆的「啪噠」一聲,刺激了我的神經,讓我很爽,爽得想馬上打爆這張蠢臉。
不過下一個瞬間,疼痛卻隨著快感消失而來襲,指節、手腕、拳頭,以至整個人都在顫抖。
這是哪門子的鼻樑?這麼硬!管你鼻血濺得像灑糖漿,我還以為自己打在石頭上呢!
那個滿臉血紅的傢伙,也猙獰的咆哮著,狠狠的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
由於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張加了大片紅色油彩,不知道是畢加索還是梵高畫出來的臉,我竟然躲不開這彷彿慢動作的一腳。
中擊的一剎那,大腦一片空白,晃神後只覺得我整條腸也快要從嘴裡吐出來,它很盡責地向我詮釋何謂五內翻騰。
這算扯平?不!我的肚子這麼軟他的鼻樑這麼硬我絕對是虧了絕對是虧了!
可以疼,但不可以吃虧。
於是,我的身體很忠實的馬上為我爭取公平:開盡馬力,一頭撞在他的額上!
巨響一聲後,大家也佔不了便宜,頂多是比一下,誰頭上繞圈圈的星星比較多。
在我頭頂的星星都回到天空之後,我身處的地點也已經從教室換到肯克.貝爾教授的休息室中。
貝爾是教我們編劇技巧的導師,明明是美國人,卻喜歡講不鹹不淡的漢語,研究中國文化,看周星馳的電影。
班上的人都說我是他的寵兒,這話倒不假,不枉我一直叫老姐從香港寄一堆華語電影作賄賂。
他用手托著下巴,肘子支著案桌的傾前身:「孩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鶴立雞群這個成語是怎麼解釋的,以你的成績,即使這條短片得了零分,你還能以一級榮譽畢業,有甚麼好介懷?班上八成的人也曾經從你的『垃圾箱』中尋寶,這應該不值得你動怒的。」
「你也會說他是從我的『垃圾箱』中尋寶,那為什麼一份垃圾會比製成品高分?」我氣得咬牙切齒,一時扯動剛剛打架的傷口,又開始疼了。
我的「垃圾箱」可算是電影系中著名的寶庫──那是指我想了出來卻棄用的情節、角色和對白等等。
我每做一份作業,腦震盪時也會旋風式的生出數百個念頭,我拋棄的Idea,卻被很多人當成寶,撿起來養育成人。
剛剛貝爾提到的短片,就是畢業習作的其中一份,以「Keep it in a secret.」為題,每個學生也要拍一部半小時的實驗電影。
某人撿了我棄用的點子卻得到第一名,還敢出言挑釁我,於是就有剛剛熱血青春片般的開場。
我拍的短片是關於一個特種部隊組織,專門負責暗殺,他們訓練精良,被譽為第一神兵,可是隨著政府下台,知道太多機密的他們反而面對大危機,那麼秘密能否守住呢?
半小時內,集合了懸疑和動作等元素,不會過多也不會太少,起承轉合清楚,我用了不少攝影技術和場景作遷就,就是「以樜渣的價錢,拍出燒鵝髀的味道」,而且有訊息帶出,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低分的理由。
「那你不如講講,為何你會放棄使用『小女孩撒了一個小謊欺騙爸爸,然後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這個點子?」
這就是某人拿了去使用並得了第一名的短片:「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個點子,尤其最後不像一般的幼稚結局,女孩說出真相然後懺悔,女孩所謂的『秘密』一直保守著,一方面她很得意,另一方面卻彷彿有種『東西』在心中慢慢滋長……怎麼說呢,這樣的主線,格局太小了,不是我想拍的類型。」
貝爾凝視著我,語重心長的說著:「你真的覺得大就是一切嗎?最近荷里活不也有很多大而無當的電影?」
「至少我拍出來的作品不算是大而無當!」
「應該這麼說,你是我所教過的學生,最有潛質的其中之一,你創意無限,想像力豐富,也懂得把題材選擇取捨,但你的作品卻總是欠缺電影……或者說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使你不能成為出色的導演和編劇。」
「那是甚麼?」
他一臉陶醉的閉上眼,詠唱出聲:「情!」
……
那是甚麼破爛答案?
看我一張臭臉,貝爾就笑嘻嘻,一點也不像個教授:「是的,就是情,你那部作品機關算盡,反而欠缺一份單純的感動,小女孩怎麼也比特種部隊貼近生活吧?」
說著,貝爾從抽屜掏出一張機票:「現在快到暑假了,去散散心吧。」
「這是?」我狐疑的撿起眼前的機票,一看,目的地是香港。
「我一位在香港的好朋友在大學電影系任教,他打算開一個暑假攝影補習班,就欠一個助手,你去幫幫他吧,這會成為你的額外學分。而且回去熟識的地方,有助你揣摩情的奧妙!然後再以『Keep it in a secret.』這題目,拍一條短片給我,當作是補考吧。」
我呆若木雞的站著,就在快要畢業的這一年,我就這麼被自己的直屬導師從美國踢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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