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間君聽過『一期一會』嗎？」

　　

　　

　　闔上手中那本關於東方國家的遊記，黑子曲起膝，趴在膝蓋上突然這麼問道。不過雖然做著這樣帶有俏皮感的動作，少年那張平靜到幾乎像是神經壞死的臉龐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明明違和卻又莫名的適合。

　　

　　「那是日本茶道的用語吧？『一期』表示人的一生，『一會』則意味著僅有一次相會，勸勉人們應珍惜身邊的人。」綠間推了推眼鏡，「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句話說得很美。」黑子低下頭，微微笑了起來，「人的一生的確既短暫又匆促，可是也正因為短暫，和其他人的每一次相遇都獨一無二得沒有任何東西能取代。」

　　

　　

　　「綠間君不這麼覺得嗎？」

　　

　　

　　清澈的天空藍眼眸像是在發亮似的，少年仰著頭詢問自己的模樣讓綠間的心忽地一動，有種異樣的感覺開始在心裡蔓延。

　　

　　輕輕咳了一聲，綠間試圖忽視掉那種微妙的異樣感。

　　

　　「即使你活著的時間比正常人類少了許多，你也這麼認為嗎？」

　　

　　「是的，有出生、有死亡，每一個開始最終都會迎向結束，人類正是因為這樣才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努力活著。就算我快要死了，我也覺得這樣的人生是獨一無二，沒有任何東西能取代的。」

　　

　　黑子說這句話的語氣非常堅定，綠間看得出來，少年沒有說謊，他是真的這樣覺得，就算自己的生命會在短短的青春年少之時就畫上句點，也沒有改變過那樣的想法。

　　

　　不、或許相反的，就是因為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短暫，所以那樣的想法才會如此堅定。

　　

　　綠間沉默了一下，半晌才輕輕地開口。

　　

　　

　　「……那麼，如果有方法能讓你得到永生，你也不願意是嗎？」

　　

　　「是的。」黑子的回答非常明確俐落。

　　

　　

　　綠間再度沉默了，他坐在黑子床邊的木椅上，靜靜凝視著手裡那本深棕封皮的厚厚手札，以及夾在手札裡頭、僅僅露出粉紅色一角的書籤。

　　

　　那本深棕封皮的舊手札，是記載了人類一生的死神劇本；那張粉紅色的書籤，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考驗。

　　

　　

　　『今天開始你就是死神了，這本手札是你工作時會需要用到的。而這張書籤……』赤髮的死神頭子揚起指間夾著那枚粉色紙片，唇邊的弧度帶著讓人無法理解的深意，『就用在真太郎覺得適當的時候吧。』

　　

　　

　　當時默默接下死神劇本以及那枚書籤的綠間一直到後來，才知道赤司那句話是什麼用意。

　　

　　

　　死神劇本有個特性，當一名人類死亡之時，記載於死神劇本上屬於該人類的頁面會在最後一行落下「END」的字樣，而若是在END寫完之前夾入書籤，那麼那名人類就可以不用死去，他的名字便會自死神劇本上抹去，但是作為代價，作為劇本原持有的死神就會消失，由那名被消去名字的人類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新的死神。

　　

　　所以說那枚書籤是個機會，也是一個考驗。死神生前都是心有遺憾的人，而赤司給了他們那枚書籤，那意味著一次補救遺憾的機會，然而那同時也是個考驗，因為在遺憾被彌補的同時，代價就是他們的灰飛煙滅。

　　

　　綠間不知道黑子究竟值不值得他這麼做，可是這是第一次，他起了動用書籤的念頭。他曾經以為他不會有機會用到那枚書籤，因為他的遺憾是永遠也不可能彌補的。

　　

　　然而他遇到了黑子，那個有著堅強與寂寞並存的少年，幾百年來第一次，他興起了不想就此讓某個人離開的念頭。

　　

　　可是，黑子卻說他不想要永恆的生命，寧可過完這短暫的一生，再以微笑迎向死亡的懷抱。

　　綠間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手札，碧色的眸子裡漫溢的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命名的情緒。

　　

　　黑子不願意接受延長的生命，這意味著他又得再一次看著在意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然後為他已經寂寞了幾百年的生命又添上一筆遺憾嗎？

　　

　　拒絕再想下去，一向理智面對所有問題的綠間第一次逃避了擺在眼前的事實。

　　

　　

　　

　　

　　

　　

　　

　　

　　黑子很愛看書，這點從第一次見面時隨手放在床邊及桌上的詩集與小說就可以窺見一絲端倪，就連綠間也不得不承認，少年那種淡漠如水的氣質確實與書再合適也不過了。

　　

　　從有記憶開始，有限的人生裡僅被侷限在一方窄小雪白的房間，或許是因為無法自由活動的緣故，黑子極度嚮往外面的世界，而這份嚮往反映出來的便是對閱讀的渴望。

　　

　　綠間還記得黑子特別喜歡印度詩哲泰戈爾的詩集，他說是可以從那位詩人的句子裡感受到生命的真實熱度，可以感受到除了肉眼所見以外的另一種世界。

　　

　　

　　「『對於世界來說，你是一個人；但對於某個人，你是他的整個世界』」

　　

　　

　　「……這是什麼？」

　　

　　「我對綠間君的告白……開玩笑的。」少年總是面無表情的白皙面龐上忽地揚起了帶著頑皮的笑意，「真的只是開個玩笑，綠間君的表情還真驚人。」

　　

　　「咳、下次不要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如果……我說這是真的呢？」

　　

　　「你剛剛有說話嗎？」

　　

　　「不，什麼都沒有。」黑子又回復到平時那種淡然的語氣，「綠間君不覺得這句話很能讓人有所感觸嗎？」

　　

　　「就算如此，如果這兩個人到最後發現彼此間個性的不合，終究還是會分開的。」

　　

　　美麗的情話總是在熱戀時說得最動聽，然而當兩人之間已經找不回當初心動的感覺之時，再回首當時所做出的承諾，只會分外諷刺與可笑。

　　

　　「綠間君真的非常實際的人呢。」黑子輕輕笑了一下，然後闔上那本泰戈爾的詩集，將詩集輕輕放到綠間手中，「但是綠間君一定沒有想過吧，對於某些已經孤單了太久的人來說，有時候那麼碰巧出現的那個人，就真的會是他的全世界。」

　　

　　

　　就像他一樣，獨自在只有一人的世界裡太久太久了，因此會分外眷戀為自己帶來第一份溫暖的那個人，即使那人並不是屬於塵世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後，綠間回想起少年的那個表情時，才總算領悟到當時少年沒說出口的話語究竟是什麼。

　　

　　那是一份小心翼翼的盼望、是一份極度渴求的希冀，那份沒有說出口的情感藏在少年天空藍的眼眸裡、藏在嘴角隱隱揚起的弧度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