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工作後,我正式向今日告別。
說是這麼說,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人們總說時間是公平的,因為正當我準備這麼做時,今日早已無情地離我而去──更準確地來說,是凌晨兩點四十五分。
正值燥熱的八月,悶熱的空氣讓疲倦更加放肆。它躲在眼窩後方的深處拉扯著視神經,用粗暴的方式剝奪著平衡感,期待我能幸運地躺倒在柔軟的床舖上。我用拇指揉按著眼窩處,緩解壓力的同時,也是預防裡頭的東西掉出來──這是機率近乎為零的事件,但防患未然的性格似乎早就深刻在我們的基因中。
有些人說這是人類想像力的來源,但也不可否認它讓我們變得更加神經兮兮。如同只為自己卜卦的先知。那些靈光乍現與惴惴不安,都只是無數的現實匯流於意識汪洋中所折射的浮光片影。省略得過多,又太過囉嗦。但或許只有如此去認識世界,才不至於讓古老的本能致使我們瘋狂。
我停了下來,仔細地看著妳。
妳一如往常地橫臥在冰箱與餐桌的邊緣。那是個有些骯髒的角落,但妳似乎就鍾愛就這個有些微熱氣與灰塵吹出的地方,慵懶地欣賞窗外自由的野鳥,感受午後的暖陽。我們只能為妳保持最低限度的清潔,偶爾走過、開關冰箱門,並舖了張並不舒適的窄毯子,試著委婉地表達對於妳的品味的批判。
但這似乎一點用也沒有。因為對曾經流落在外的妳而言,應付這一切簡直不算什麼。
只有在用濕潤的鼻頭與陽光吻別後,妳才會悠悠地回到衣架子那片三角形的陰影之下,保持著某種最低限度的安全感,用目光統御著妳眼中古怪的又愚蠢的兩腳生物。
可漸漸地,妳就只是趴在那裡,不再注視任何東西。
沒有好奇、也沒有憤怒,那甚至稱不上是厭倦或冷漠,就只是一種疲憊。
我試探性地走近,想伸手摸摸妳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現。
很多年前,這是得令我小心翼翼的行動。妳總是冷不防地衝出、低吼,街頭的血性似乎永遠存在於妳的血管之中,那怕妳已經渡過了遠比同類都要久遠的日子,時間都無法磨除妳警戒與排外的尖刺,一遍遍地在皮膚上留下了妳頗有個性的簽名。
我探了探,妳卻只是淺淺地呼吸著。
如今妳已不復當年的脾氣,雖然看上去逆來順受,但更多的是從容不迫。
可總感覺這次的妳有一種力不從心。
思索片刻後我才發現──妳躺得有些過於接近走道了。
我聳了聳肩,將妳抱起。
曾經我們一起(事實上是我單方面的脅迫)看著體重計。在數字定格的那刻,妳彷彿清楚那些符號的意義,咧嘴咆哮。現在妳吃得比以前更加精緻,我也更常讚美妳的窈窕。但在皮下間距分明的肋骨,以及妳如絨毛玩具般的輕盈,都還是會讓我不禁疑惑,這是否就是僅存的二十一克躺臥在臂彎之中的份量?
無論如何,我已經習慣妳輕得嚇人的體重。但妳卻溫順得讓人心慌。
喵。
我按壓著妳的手掌,從顴骨側邊逗弄著鬍鬚,期待妳如此回應。
在這幾年中,妳更多地開始嘗試對話而不是爪子。也許只是妳老了,又或者是終於意識到那些充滿著情緒的喵嗚聲遠比牙齒更好用。但論到威嚇,妳可是絕不吝嗇。
可無論是爪子還是聲音,妳這次都沒有用上,只是眼神迷離地靠著我的手腕呼吸。
我愣了一下,試著搔了搔妳的下巴,彎腰將妳放回地上。
妳腳尖輕觸地面。有一瞬間,我以為妳會像以往一樣,輕身一翻,瀟灑離去,但那無力的四肢讓妳搖晃了一下。
妳試圖保持優雅,但還是不得不收起腳掌,蜷縮在地。
我趕緊將妳抱起,直到醫生冷靜的言語將我喚回。
甲狀腺亢進?藥物?不打點滴真的沒問題嗎?這兩天她幾乎沒什麼進食──
許久沒有刷洗的毛髮顯得有些黯淡,散發著一些氣味。既然醫生也這麼說了,我只是最後抱了抱妳,將妳託付給最受妳寵愛,也最有時間細心照顧妳的同居人,惴惴不安地擁抱疲倦入眠。
那晚我夢見了詭異的東西。
扭曲的幾何形不斷變換,拉長成細瘦矩形的嘴無聲咆哮,流動與扭動的空間都在往著同一個方向而去。源於意識之海的剪影不約而同地扭動著,無法理解的沉默唐突而又具有某種節制,試探著夢境與現實的分野。
我睡得出奇安詳。
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妳的記憶,那些古怪的碎形便是我一直以來在妳眼中的模樣。張牙舞爪,惱人但又有幾分可笑。
我仍有今日要面對,只能委託同居人與妳作伴。我感到有點不捨,但在身後那聲朝氣蓬勃的問早,除了令我安心之外,也讓我想起來──妳好像也一直都更鍾愛於她。
作為必須負起責任的人,我無可避免地犧牲了與妳相處的時光。這好像是所有家庭都必須面對的問題。沒有對錯,只有感情。
接到妳離開的消息時,我只是隨著生活的慣性而去。討論公務、實驗、抱怨公司、吃飯,在溼熱的夏夜於街頭大汗淋漓地步行,痛飲甜膩的冰飲,在乾燥的冷氣房中丟失了意識。直到午夜疲倦地起身,準備迎向明日時,偶然瞥見了那無人的衣架底層。
我忽然意識到妳真的不在了。
我鬆了一口氣。
每每妳深夜在同居人門外無力地嗚鳴時,只要我還有力氣,都會不厭其煩地開門,代她與妳對望。
我知道這不是妳想要的,但我很清楚那種嚎叫的意義。多年前我的外婆緊握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要我多去探望她時,我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東西。我永遠記得那發皺粗糙的觸感,以及不可思議的力氣。那次之後我嚇得不輕,之後多年再也沒去探望過她。
也許妳們都一樣,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時日無多。
我曾無數次設想過妳在這鮮有人味的家中孤獨逝世的模樣。妳最近老是喜歡待在廚房旁邊,那些可惡的小蟲會在八月的燥熱中一擁而上;在我們發現之前,妳就會開始發臭、生蛆,致使在悲痛之中也不能盡情擁抱妳的身軀。
但幸好,妳是在寵愛與溫暖之中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刻。
作為家中唯一面對傳統社會壓力的成員,妳的告別式與葬禮我都沒有出席。幾個家庭成員爭論妳的葬禮,有注重來生的,有注重詩意的;但令我意外的是,沒有一個人想到要讓妳回到熟悉的家中。
妳這一生幾乎沒去過其他地方,五分之一個世紀的人生就在這水泥圍成的一畝三分地度過。妳雖然脾氣很差,但實際上只是過於膽小。我們曾經短暫做過中途之家,每次有新的成員短居時,妳總是表現出了極盡的敵意與害怕,就算我們加倍地愛妳好像也無法平復妳脆弱的不安全感。
我想,我會一直想念如此的妳。
我會想念妳的神經質,想念妳讓我滿手是傷的尖酸刻薄。但也多虧了妳如此的脆弱,我也多了許多自省的機會,在真正被社會傷害──或傷害別人之前,成為了更加溫柔的人。
妳真的不在了。
我凝視著衣帽架下空曠的隔間,腦袋一片空白,胸口波瀾不驚地令我厭惡。
我為什麼毫無感覺?
不只一次,我總是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冷血的人,只是不擅長表達激動的情緒,好像所有的眼淚與笑聲都在短暫而徬徨的青春期被揮灑殆盡。但一個人如果無法表達出與他所感受到的情緒相應的反應,那他是否能夠被稱為正常?
也許我只是希望成為像我祖母那樣的人:寡言又堅忍的昭和女子。或許在我心底深處也有將將生命的重託寄予他人的渴望,但我想像不到那種畫面──或者該說,我不知道該如何想像。無論怎麼去揣摩,都沒有實感。
也許不是毫無感覺。我想著。
也許只是我不知道該抓住什麼東西。就像要想抓住空氣,就不能伸手去抓,又期待有固體的實感,得用袋子,觸碰到的是塑膠或者是聚合物彈性柔韌的手感。
或許胸中那份使我駐足於此的陰鬱,便是我作為一個人該去捕捉的情緒。
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體認到這一點的我茫然地想要捕捉那股情緒。但就像想要抓住水裡的倒影,只是抓了一手的空。
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做。
所以我才總是想摸摸妳的毛嗎?
我一回神,已經平躺在床上。
我想起那個奇怪的夢,想起那些扭曲卻不叫人害怕的形體。或許妳也正是這樣努力地辨識出我們的輪廓。也許妳到最後也依然沒有真正認識到何為人類的輪廓,但妳選擇了妳能理解的方式──
妳開始發出聲音,舔舔那些搔擾妳的手,與它們達成和解。
我閉上眼睛,安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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