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的閃電劃破了的聖誕夜的寂靜。儘管這聲響雷十分反常,但浸淫在節日中的巨大安逸稀釋了所有騷動,將不安兌淡得像是從鼻尖飛掠而去的一抹海風。
拉特夏城的聖誕夜出乎意料的平靜。或許是得益於平時就陷於混亂的生活之中,伴隨著太多的不確定而生活的拉特夏城居民,對於任何異常都有冷靜的適應力。
但拉特夏城今夜的寧靜,並非拜這座城市疏離的冷淡所賜;今夜難得的靜謐這似乎是所有市民的共識──拉特夏城在怎麼樣也值得四分之一天的清靜。但……確實,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件事情,又或者是用同樣的角度去看待這份默契。露娜就是如此。
「以聖夜降生之聖靈、聖母、聖子之血向您獻禮,無以名狀的偉大存在啊!時空與次元的漂流者、萬億因果的根源,您卑微的僕人在無限的此刻之中呼喚您前來!」
巨大的轟隆聲席捲拉特夏城中心的一座集合公寓。跪倒在一片腥紅中的露娜敞開雙臂、咧嘴而笑,瘋狂的欣喜在她眼中熊熊燃燒。來自異界的妖風將她濕濡厚重的黑色長袍粗暴揚起,隨著隱隱成形的東西而聚集;風強烈得像是扯直繃緊的絲線,堪比刀鋒,任何人只消身置其中都會因為痛處而發出撕裂喉嚨的慘叫,但露娜只是任憑自己沐浴其中。
忽然,旋風乍停,取而代之的是倒映在牆上血紅色倒五芒星上的漆黑影子;影子現身,在一片狼藉的東倒西歪中發出了含糊卻巨大的低吟,震撼著空間中飄揚的每一顆粒子;在那劇烈的搖撼中,牆上的黑影逐漸隆起成難以言述的形體,似乎有些什麼正在試圖進入這片空間,隆起的黑影以語言無法解釋的方式蠕動著,像是正在破裂的蟲繭,隨著每一下掙扎而呼之欲出,以嘶吼吟唱著要令此刻崩壞的毀滅之歌。
「露娜.謝菲爾德!」
那些令人畏懼、連天地都搖撼的震動聲,在忽然間收攏了其中一部份,凝結成某個低沉卻清晰的嗓音。露娜咧嘴一笑,圓睜的眼中透露著狂熱的欣喜。
「是!」
露娜雀躍地一應。帶牙的肉觸好似再回應著露娜的呼喚般,於渾沌中伸出;上頭千萬個蠕動的小口噴吐著潮溼的酸氣,蒸散的煙氣好似要將光線與空間盡數吞噬般,隨著黑影鋪展開來,橫越了整個房間,將一切以一股純粹的狂戾盡數掃過。
露娜敞開雙臂,欣然迎接即將到來的毀滅;然而所有令人寒膽的震顫,與千萬張小嘴吐露的死亡呼息,都在毀滅的浪潮激湧而起的瞬間同調為一句清晰的啟示。
「妳能不能不要每次過節都把我叫出來陪妳。」
露娜一愣,不明所以地追問:「是『誠意』不夠嗎?」
「妳的召喚咒根本是瞎念一通,儀式也不對。妳不能因為無法唸出我們的文字,就自己隨便揉合一段本地宗教自創惡魔召喚術。」
「但你還是來了。」露娜說。
「與其讓妳毫無節制地召喚出奇怪的東西,還不如……」舞動的觸手停頓了半晌,像是在掃視般輕輕掠過帶著濃厚腥味的空氣,「至於祭品,夠是夠,倒不如說太多了。妳到底是多想要我過來?」祂的觸手垂下,輕推著其中一座造型怪誕的血紅色祭壇。構成它的血肉仍然新鮮。
露娜很滿意,為了保持新鮮和複雜度,她每年都會練習試做好幾次,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那不就好了嗎?」露娜嘴角一咧,露出紅彤彤的笑容。
「露娜。」祂語重心長地垂下觸手,「在妳的同胞間,有一種專門用來形容妳這種人的詞。」
「是什麼?」露娜忽然變得積極。
惡魔低頭,伸出祂千萬根觸手的其中一隻;曾經在轉瞬間覆滅了萬千世界的肉觸緩慢挪向血淋淋的少女,接著,以羽毛般的輕盈,彈了一下露娜裸露的額頭。
「妳這樣是濫用社會資源。」
「意思是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嗎?」露娜的眼中閃耀著雀躍的光彩,但那份單純在她腥紅的妝容下卻顯得妖異十分。
「會這樣做的只有妳而已。人類會因為很多隨便的理由召喚異界生物,但像妳這麼隨便的還真沒有。」
「怎麼可能完全沒有?」
祂眨了眨眼——如果那股蠕動算是的話。
「不是沒有,但那時候,你們連語言和文字也只有雛形,橫越大陸是一整個族群需要花費幾個世代才能成就的偉業;你們蓬頭垢面地生活在高山的洞窟和幽深的叢林中,一切都太過巨大、太過遙遠;在巨大的世界中,卻不幸被啟發了心靈的渺小生物,會感到寂寞是正常的──而現在,只要上網去訂一張隨假期打折的廉航機票,就能飛到擠滿七十多億你們同族的小小星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妳就不能好好去交一個朋友嗎?」
「我試過了呀。」露娜無辜地聳了聳肩,撇了眼在圓陣中心已然了無血色,蒼白得像死豬般的軀幹……或該說軀幹們。
「我猜也是。」肉觸長嘆。
叩叩叩。
肉觸與露娜同時轉頭,望向忽然響起的房門。肉觸彷彿受到了刺激般霎時突起了繁密的尖刺,但只僵直地維持了一瞬間,隨即又恢復那好似流動著的蠕動。
「去交個新朋友。」祂緩緩縮回影子中,透過影子傳來的聲音夾雜著脅迫,「正常的朋友。」
露娜噘嘴,不滿地瞪了影子一眼。但不同的是,這次她隱隱上揚的嘴角參雜了幾分譏笑。
「呃,嗨,我是住隔壁的,妳的鄰居,可以叫我盧克。天啊我為什麼要自我介紹──呃,如果妳不想開門我理解,這裡是拉特夏城嘛,只不過我的室友很生氣,應該說非常生氣;老實說我可以體諒他,畢竟今晚是聖誕夜啊。總之就是這樣,無論妳在做什麼我都沒有興趣,但如果妳可以稍微安靜一點……哦!媽啊!妳看起來很──這是什麼味道?」
「是火雞。」露娜直視著自稱為盧克的那人的綠眼睛。從門縫後探頭的她,讓濕漉漉的手在門板上留下了四條拖長的紅色痕跡。
「火雞?」盧克的視線往血痕上飄忽了一陣。
「當然還有一點豬內臟,跟羊的一些玩意。」露娜娓娓道來:「我在試著做自己的聖誕節大餐──從頭開始。節日怎麼能少了肉腸呢?」
「哦,呃,這──是沒有錯,難怪從晚上開始就一直有剁東西的聲音。」
「她們掙扎起來真的很讓人困擾。」露娜微笑。
「聽起來有點怪。」盧克皺眉,「但又好像很合理。」
「你沒殺過活著的東西?」
「一般人不這麼做吧?」
「真的?」
「真的。」門縫外的綠眼睛第一次透露出篤定,「但我猜妳是那種對生活情調比較重視的人。」
生活情調?露娜睜大眼睛,她好久沒有感覺到贊同,這種為了反覆咀嚼一句話而一時語塞的感覺十分新奇。
也許……
「好吧,我就只想說這些。如果妳忙完了那就再好不過,但如果妳的那些事情還得繼續進行,麻煩小聲一點──妳真的買了一頭活生生的火雞?」
「為了維持新鮮。」露娜回神,旋即從容應答:「你也知道這裡多容易斷電,一旦材料不新鮮了會出現很多問題。活著的雞就像是不插電的冷藏庫,有時候會附贈些小禮物,好比說未成熟的蛋,那其實是一種高級料理的材料。像我今天就滿幸運的。」
「我還真不曉得這些事。」
「因為一般人不這麼做吧?」露娜俏皮地眨眼。
「哈哈,我想也是。」盧克恍然一笑,「來到拉特夏之後,我幾乎只吃過外賣而已。」
「那你應該找機會嘗嘗新鮮的料理。」露娜咧嘴微笑,但笑容間夾雜著些許歉意,「我很想邀請你,可惜我今天有很重要的客人必須招待。」她推了推門板,將門縫壓窄了些許。
「哦!我沒想到。」盧克一派輕鬆地說:「那個客人現在在裡頭嗎?」
露娜的視線忽然一冷。
「我不確定你會想要見到祂。」
「呃,好吧。」盧克縮回了試圖往裡探去的視線,儘管所見只有一片漆黑,但他還是輕咳了兩聲表示歉意,「我猜他……或她?可能比較害羞一點?」
害羞?
「或許吧。」露娜的嘴角不禁微微提起,微笑也恢復了溫度,「不過,我很喜歡你形容事物的用詞,血淋淋的。」
「血淋淋?」
「很生動的意思。」露娜咧嘴,讓微笑變得更明顯。
「這……咳咳,我沒想過會這樣。謝謝,妳的菜也不錯……至少聽起來就很棒。」
「說實話,我做香腸只是為了減少垃圾。軟骨、皮膚、細骨頭、血管,這些東西看上去小小的,但打包丟掉也是個麻煩,但放入果汁機打碎後就能夠做成血腸保存,內臟香腸也很不錯。」
「聽起來很棒──雖然我已經說過了。」
「才怪,我嚇到過好幾個人。普通人不這樣做,因為這樣很怪……」
「才不──呃,我是說……怪嗎?對啦,是有點,但……嘿!我們住在拉特夏城的市中心,這就已經夠怪了;妳……當然有點特殊,但世界上只有妳一個人熱衷於這種事嗎?至少我不覺得。」
「真的嗎?」露娜眨了眨眼。
「真的。」
露娜直視著那對綠眼睛,直到盧克不知所措地將視線往旁邊一躲。
「抱歉,呃,我想在拉特夏聽見『抱歉』是件很奇怪的事吧?哈,看來我也挺怪的,不過我還是想道歉,畢竟耽誤了妳這麼久。」
「不,我倒是很久沒有和人好好聊天了,至少我的朋友是這麼說的……」露娜猶豫了片刻,才鼓起力氣開口:「雖然被我講得很像是在處理廚餘,但肉腸可是我的拿手菜。或許改天你可以來我家吃頓飯,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我也需要準備迎接明年的春節。」
「真的?我是說當然好!那就一言為定了。」
「嗯,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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