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雙重陷阱
月光鑽破了樹影,從窗角布簾的縫隙擠落,在墨語的臉上畫出一道橫絲,靠著科技谷送來的呼吸器,勉強維持生命。
洛雪站在門邊,一半的臉映照著月光,一半淹沒在黑暗,被淚水劃過的,是那張前無古人的紅顏,整座九仙閣裡,再沒有人比她美麗,在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她,然而眼前這位小女孩,不論是背影、樣貌,呼吸和氣質,簡直就像湖上的月影,看久了,竟會分不清誰才是真實。
乙太坐在床邊的高腳椅,趴睡在墨語的臂彎,看起來非常疲憊,眼皮腫腫的,心也是冷的。
洛雪慢慢走出房間,輕聲地關門,彷彿沒有來過一樣。
不知道是夢裡,還是真實,腦海中又響起了一些迴音。
「怎麼又是這006!」
「怪了。」
「要做緊急割離嗎?」
「你不用說話,我讀得懂你的編碼。」
「汪汪!你還不是在學人說話!」
「噓!不要狗叫。」
「我本來就是狗!」
「怪了,怎麼割離不了,又要死人了?」
「二十八億,三千零六十八,汪!」
「減一?」
破曉的前夕,天空就像火焰一樣,閃動著紅色霞光,這裡是玄明閣上最好醫院,玄真醫鬼來了,科技谷最優秀的醫生也來了,但急救裝置的緊報器卻依舊高響。
「小白癡!你給我振作起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乙太哭花了小臉,抱住他繼續說話:「怎麼可以醒來的時候就闖禍,不醒來的時候,說走就走呢,嗚嗚─為甚麼要送給我蘋果汁,為甚麼要保護我,為甚麼我會這麼難受!」
墨語躺在床上,就像死人一樣地安靜,乙太回頭又罵:「都是妳!為甚麼要教他這麼危險的東西!為甚麼沒有告訴他,這是多麼危險的事。」結尾的語調,溫柔而悲傷。
「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你們兩個都一樣!除了說對不起,還會說甚麼,嗚嗚……」
乙木急忙上前說道:「女兒啊!怎麼可以對九仙閣的掌門這麼無理,還不快向洛雪姑娘道歉。」
「乙木先生,沒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察覺了。」
乙太將臉貼在墨語的身邊,哭泣地說:「妳知道嗎,小白癡那天才對我說過,他要努力活下來,成為天下第一,一輩子陪在雪姊姊的身邊,妳倒是回應些甚麼呀。」
洛雪望著前方,聽到這裡,她的眼淚已經不再含蓄,也不再結冰,而是真實地流落,紫晴和其他各殿的長老,玄明院的院長、副院,以及玄明閣主,許多聲名顯赫的人物,也都等在一旁觀望。
乙太又說:「妳知道嗎,我不管妳是甚麼掌門還是雪姊姊,如果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失去了活下來的信念,那他就─真的會死的。」
洛雪抓緊了拳頭,激動地說:「請妳不要再說了,妳才認識他幾天,我由衷地感激妳,在這三個月以來,妳每天晚上都來陪他,但是我帶著他長大,三年多了,我比誰都希望他能平安成長,我多麼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換他一條命。」
乙太忽然大罵:「沒有用的!他要的不是妳的命,妳根本甚麼都不懂!」
這時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衝進了小紅帽的身影,她一把挪開乙太,露出尖耳和金髮,緊緊地抱住墨語說:「你怎麼了小墨?對不起我來晚了,求你醒醒好嗎?小紅帽答應你,等你醒來以後,我便不會再捉弄你了,我已經失去了依依,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不是答應過長天依!要努力活下來,為她報仇的嘛!你就這麼著急,想著去見天依姊姊了嗎?」
不知道是小紅帽的眼淚,還是墨語在哭,從他的眼角,似乎閃落了另外一顆淚水。
科技谷的醫生,上前關掉了警鈴器,回過身說:「這孩子堅持了三個月,已經是個奇蹟,我看過這麼多病患,這麼頑強的求生意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但照這樣看起來,人類的醫術,還是有它的極限所在,你們要把握剩下的時間,時間不多了。」
醫生說完,安靜地走出房間。
此刻的洛雪再也堅持不住情緒,將小紅帽輕輕地挪到一旁,說:「蘇菲姊姊,可以讓我,和他說說話嗎?」
「小雪─嗯。」
洛雪摸著他冰冷的側臉,輕吻他的額頭,那些原本想說的話,全都化作了一束擁抱,她深深地抱住墨語,直到自己的哭聲詔告了世界。
『糟糕!為甚麼割離不了!不要執著了傻孩子,再這樣下去你會進入幻死的!』
『甚麼幻死?那跟真死了不都一樣,汪!』
『喂!艙門怎麼打開了?』
『汪啊!見鬼了!他怎麼伸手了!?』
『咦?我又被人類騙了嗎?』
那是一張冰冷的手心,觸向了另一道臉龐,嘗試著擦去洛雪的眼淚,乙太一看,立刻用屁股頂開了洛雪,高興地大嚷:「小白癡!」
洛雪站愣在一旁,發現大家都在看她,玄真伯伯、天工大伯、蘇菲姐姐、身為九霄之首的紫晴,還有其餘的九霄成員,讓她羞怯得跑出房間,一邊用袖袍擦掉淚水和笑容。
墨語咳嗽了兩聲,想抽掉嘴巴裡的呼吸維持器,乙太立刻拉住他說:「笨蛋!你不能拿掉那個,你會死掉的。」
墨語一聽,躺回枕頭,兩眼直勾地看著天花板,努力發出了遮嗯啊啦的怪聲。
「你是問,這裡是哪?」
墨語猛點了兩下頭。
「這裡是醫院呀!九仙閣最好的醫院,笨蛋,你差點就要死掉了。」乙太說完,撲得一響,趴到墨語的身上,再度哭了起來。
玄真思索一番,上前按住墨語的脈搏,不禁皺起眉頭,接著拔掉了墨語的呼吸裝置,嚇得在場眾人都向前一步,他揮揮手說:「孩子們放心,小墨早就不需要靠這種東西來維持生命,但這著實令老夫納悶,此事應當另有蹊蹺。」
但墨語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拍拍乙太的背說:「乙太?乙太?起來啦,快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在場眾人頓時互瞄一眼,墨語又說:「咦?睡著了?」
乙木上前便說:「小墨啊!你可知道,我這傻女兒因為你病倒的事情,每天晚上都來這照顧你,白天一早又去上學,這一來一往,你都昏迷了三個多月,她現在肯定累得像小貓一樣,任誰也叫不醒地,要不是對象是你,我早就趕她出門了,哇哈哈哈!」
「三個多月?雪姊姊呢?她怎麼不來看我。」
紫晴看著他難過的樣子,趕緊回應:「沒事的小鬼頭,她剛剛才離開。」
「那天心妹妹呢?她還好嗎?」墨語東張西望地說。
紫晴又說:「大家都很好,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住院的事情,我們就怕引起不必要的動盪,所以才選擇保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就好。」
紫晴說著說著,激動得哽咽起來,打從值宿那天早上的意外,紫晴就一直背負著所有的責任,和他人的聲語,如今她終於可以釋懷。
這時玄真掐指一算,忽然就板起了嚴肅的表情,說道:「小墨啊,你為甚麼一直不肯醒來?你的傷勢雖然嚴重,但不應該置你於死地,是甚麼原因,讓你連活下來都不願意了呢?」
「我?」
「還是說,小墨有夢見到甚麼嗎?」
「夢呀─爸爸、媽媽,哥哥,還有我的妹妹,而且妹妹長大了,他們要我一輩子都待在那裡,我覺得好開心,能再見到他們,我好開心,我好想再─回去那裡。」墨語雖然一臉迷茫,眼淚卻不停落下。
「這樣啊,那小墨還有看見甚麼嗎?」玄真一邊假裝說話,一面提高警惕,似乎在注意著周遭的動靜。
墨語接著回應:「是天依姊姊還有小紅帽呢,她們突然出現,急著要趕我離開,然後我就聽見了雪姊姊的哭聲,聞到她的味道,她好像哭得很傷心,我只想伸手幫她擦淚。」
小紅帽搔搔自己的頭頂說:「哦唷!原來是我的功勞呀!」
玄真忽然就彈出一只銀針,射向身後,其中一名九霄成員頓時倒在地上,按住自己的脖子。
紫晴驚呼:「玄真先生?」
玄真立刻大喊:「注意窗戶!」
剎那之間,窗簾外頭捲進了一張黑影,蕩開迷霧,一名黑衣劍客瞬間以詭怪的身法繞過在場的十幾餘人,玄真兩指一夾,勾住一把銀針,揮向身側,在千鈞一髮之際擋開了劍光,但自己的指骨也被長劍削去了一截,透過一層殘皮連在手上,黑衣劍客立刻收手回身,先是劃破了地上那名九霄的脖子,然後又衝了出去。
玄真連忙又道:「殺人滅口,快追!一定要把那個人追回來。」
乙木聽聞,一個箭步便追出了窗外。
紫晴蹲跪在地上,攬著那名青衣女子的屍體,傷心地說:「玉鳳……為甚麼會是妳。」
另一名九霄成員著急地說:「團長!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紫晴一下子轉為憤怒,斥聲喝道:「九霄眾人聽令,隨我追緝!目標黑衣!」
「是!」
轉眼間,房間裡只剩下六人,天工長老盯著玄真的手指,著急地說:「玄真兄!你的左手!」
玄真俯首一望,發現指上的切口正迅速地向外腐化,驚嘆:「遭了!是化蛇骨毒!」
玄真掏開自己的行醫藥包,提出金針,取出一罐木紋藥罐,用針頭挑起銀色的藥霜,朝手指大片塗抹,接著用靈法端出一只縫針,連結著絲線,像靈蛇一樣憑空飛繞,血肉與皮層頓時交織出舞動,精密地貼向該有的位置,由下往上,直到沒有一絲傷口。
天工長老又說:「玄真兄,這傷?」
「無礙,雖然銀花凝霜不能完全化解此毒,但是有極佳的抑制效果,足夠撐到我回玉玄教拿藥了,柳老弟不必擔心。」
「好。」
當所有人回過神時,墨語已經躺在床上,好似又睡著了一樣。
玄真伸手過去把脈,突然臉色劇變,說道:「糟了!施術者還在附近,所有人小心!」
玄機子原本還心不在焉地撫著鬍鬚,忽然間眉毛一挑,應聲:「調虎離山!」接著從灰色的袖袍內裏抽出一張八卦銅盤,注入靈力,病房裡瞬間浮出一張金色的立體輿圖,宛如星雲一般,閃耀在眾人面前。
他驟然驚呼:「是他!快帶墨語離開這裡!」
小紅帽立刻拎起墨語和乙太,左右各攬一人,像幽影一樣遁向了遠方。
蘇洛雪在回頭的路上,撞見了小紅帽,焦急地說:「發生甚麼事了!」
「是血月!玄真他們還在醫館那裡!」
墨語忽然醒起,從小紅帽的手裡溜下來,揉著眼說:「唔唔,怎麼了呢?」接著兩眼一亮,又再嚷嚷:「雪姊姊!是雪姊姊!」
他跑到洛雪的身邊,抱著她的腰說:「嗚嗚,不知道為甚麼,墨兒好想念妳。」
洛雪輕輕地挪開他,蹲下來說:「墨兒,你沒事就好。」
乙太因為沿途的晃蕩,正慢慢地醒來,小紅帽一感覺到她的掂動,立刻將她擱置到地上,對著洛雪說:「他們都醒了,我回去醫館一趟,看看大家的情況。」
「好。」
這時,一名穿著龍紋黑袍的男子漫步地走來,向他們招手說話:「不用去,我人就在這。」他的臉色慘白,皮膚薄得像是要脫落一樣,指甲漆黑,眼瞼發紅。
「你把他們怎麼了?」洛雪攬著墨語,冰冷地說。
「螻蟻,當然是螻蟻的下場。」血月微微一笑。
小紅帽挺起了胸膛,擋到洛雪的面前說道:「小雪,這裡交給我,妳帶他們兩個快走,前幾日,我已經晉升到十維了。」
「不,這裡是我的地盤,妳是我的客人,今天就讓我任性一次,我有把握贏他。」
「妳!」
洛雪回頭,神情凝重地說了一段話語,但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有小紅帽能夠讀懂。
小紅帽聽完,立刻從洛雪的手中接過掌門玉牌,二話不說就強行抱走了墨語和乙太,後方同時鼓盪起劇烈的交手,將天臺地面震得一晃一晃。
『快帶他們走,妳的輕功速度遠在我之上,如果是妳,玄明院和無涯院都還有機會緊急疏散,這一切就拜託妳了,蘇菲姊姊,讓我把傷害降到最小吧,這也是我的責任,如果我真的出了甚麼事情,不要讓墨語知道,等他長大以後再告訴他,一切小心。』那是洛雪最後留下的話,小紅帽卻一句也不能轉述。
墨語整路上不斷地亂嚷,吵著要回去找雪姊姊,而乙太因為懼高症的關係,整路上話也不吭,雙眼緊閉,短短的分鐘之內,小紅帽已經穿越了西環林和天水溪的交界,最後終於受不了墨語不停地躁動,說了一句:「小墨,你還記得天依是怎麼死的。」
墨語頓時安靜下來,小紅帽又說:「能不能要再犯同樣的錯了!如果那天,你沒有執意讓天孤先生帶你一道前去,天依也不會去找你,我也不必丟下她,自己跑去和各大門派求救,我每一天都在悔恨,每一天都拿我的命在鍛鍊武功,為的就是這天,我要讓血月血債血還,但是,人生總是會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有的時候我們必須相信身邊的伙伴,待會我要疏散學區裡的學生,你能安安靜靜的,幫我完成這項使命嗎?」小紅帽堅毅地看著前方,眼淚卻睜睜地流下。
這時無垔忽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墨語才剛安靜下來,立馬又嚷:「無垔哥哥!你快去幫雪姊姊!她─她正在和血月打架!」
「血月!我就知道!」無垔說完,踏起飛劍,朝南邊飛梭而去。
小紅帽大叫一聲:「不可以!別去!」
但無垔早已飛離了兩人視野,也沒打算回頭。
小紅帽咬緊牙關,往眼前的教學大樓一躍而入,將墨語和乙太擱到走廊旁邊,迅速思索了幾秒。
「不!不能再讓更多人犧牲了。」她從腰袋裡抽出掌門玉牌,放到墨語手中,又說:「小墨你聽好,這很重要,你現在已經是小大人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嘻嘻哈哈,我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得和旁邊的小姑娘一起去完成,能夠答應我嘛!」
墨語握緊拳頭,低頭不語,最後大聲地說:「我知道了!」
小紅帽蹲下身來,摸摸他的頭說:「乖,你們拿著掌門令牌,從一樓到五樓,通知每個班級的導師,將所有人疏散到無極殿的地護所,一併讓導師們通知無極殿的居民避難,你們也是,乖乖到地護所等我,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墨語堅定地回應:「我知道了!」然後又皺起眉頭:「但─甚麼是地護手?」
乙太立刻踢了他的腳後跟說:「是地護所啦笨蛋,廁所的所,老師第一堂課就……算了,你沒來上課。」她牽起墨語的手,直接朝一班教室的方向奔去,回頭嚷說:「放心吧金頭髮姊姊,我會看好他完成任務的!」
乙太扯著墨語,來到了第一個班級,踏進教室就說:「呃!那個!我……」
墨語立刻大喊:「大家快逃!血月來了,大家快去地護所避難!」
然而一樓卻是三年級的地盤,他們既驕傲又自大,看見一名小毛頭闖進來,又說了些奇怪的話,忍不住大笑起來,而且每個年級的第一班,全是眾所皆知的放牛班,一些中小屁孩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嘲笑這個傻瓜。
班級的導師是一名鶴髮蒼黃的老翁,他翹著腿膀,繼續在講臺前看著報紙,看來無動於衷,乙太摀住自己的臉,沮喪的說:「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說花點時間想個開場白的。」
墨語忽然高舉掌門玉牌,流下淚說:「不用甚麼開場白了,這是掌門令牌,求求你們─趕緊逃吧,不然雪姊姊她,真的會死的。」
他的眼淚一路從眼底滑過下巴,淚有多深,愛就有多深,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導師也推開眼鏡,扔下手中的報紙,起身說道:「同學們─走吧,那塊掌門令是真的。」
只見學生們坐在原地,持續發愣,導師立刻拍桌吼聲:「還不起來!剛才那不是地震,也不是甚麼隕石,開甚麼玩笑!那是掌門女士在戰鬥中引起的波動!我真是老糊塗了,這裡根本不會地震,但是連你們也要一起糊塗下去嘛!緊急避難A案,主門樓集合!書讀不好沒關係,但好好的活下來,總該做得到吧!」
此時學生們雖然還是調皮搞怪,但至少都聽話地朝正確方向移動,導師走到門邊,看見墨語還站在原地,疑惑地說:「傻孩子,不走嗎?」
墨語將雙手握上玉牌,抬頭看著導師,遞出手說:「求求你了,老爺爺老師,幫幫我吧,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哦?去吧孩子,從剛才到現在,我就一直很欣賞你的眼神,既然你都說是重要的事情,那還有甚麼事能比你說的更重要呢?」
導師小心翼翼地接過掌門玉牌,對它哈了兩口氣,用袖子擦亮令牌,朝墨語比出了大拇指,並眨下右眼。
墨語見狀,轉身便踏出了圍牆,攢起狂風般的靈法,衝往洛雪的方向,導師往前踉蹌一步,驚慌地說:「媽呀!這孩子怎麼會往那裡跑?我是不是真糊塗了。」
乙太握住雙拳,罵了一聲:「笨蛋。」連忙追趕過去。
「老天啊─真愛,可是要讓多少人變成傻子。」老頭子看向空無一人的教室,忍不住又說:「但也總比無愛,好上千倍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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