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前篇第六章仙客來

SCENE 1 旁觀者們

"昨天。"

凜坐在床上，呆看著前方。

“可能睡得淺吧。竟然做夢了。”

少女只是見怪不怪，沒有從手上作業抬起頭來。

“我很少做夢的。”

凜故意停頓，以為少女會理睬。

“而且那個夢還很奇怪。”

“欸～”

凜鼓著腮，不滿少女如此敷衍的態度。

“夢向來也是毫無邏輯可言的了。”

“不是。”

凜振振有詞的說，卻低下頭，多番開口但始終道不出來。

“猶如。。。靈魂出竅般。自己看著自己般。”

少女隨便應聲，依然沒有看她，直至下一秒。

“與其說是自己，應該是小時候的自己。”

少女暗自重覆細語，凜連忙點頭稱是，彷彿待不及說下一句。

“最奇怪的是，還有另外一個人。”

“隔著薄霧，諻論表情，連是甚麼人也看不清。”

少女這下子完全把手上東西擱在一邊，專心致志地看她，彷如能從她臉上找到些線索似的。

“是誰？”

看她突然感興趣起來，凜也嘗試使勁的想。

“給我一點時間。能記起的。”

為何會有這種預想，她不知道。大概是夢中的感覺太強烈。

她抱著頭，閉上眼回溯。良久，她恍然大悟的抬起頭來，對上少女的視線幾秒。

少女看她眼裏，理應的篤直逐漸轉變成迷惘。

“好像，當時腦海裏只是不斷重覆三個音節。”

她不知道那三個音節所代表的意思，故此也說得毫無起伏。怎料，聽者的眼卻睜得老大。

猶如，她知道她說的是甚麼意思。

正當凜想追問的時候，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抱歉，你們在談話？"

女生捧著飄盪著熱氣的盤子，帶著笑問道。

"剛才談到，昨天那場奇怪的夢境。。。"

"啊，既然食物送到了，就快趁熱吃。"

少女從女生手上提過盤子，放到凜面前的臨時桌子上。

"受寒了，還不快些吃點熱東西。"

說起來，淋雨的可不止她一個。

少女提也沒有提他。

凜欲開口問，還是趕不及少女推著女生出了門外的速度。

古里怪氣的。凜面朝著雪白的熱粥，皺著眉頭。

"她還記得。"少女再也忍不住，以手掩口驚呼出聲。

"還殘留下來。"

少女語氣掩不住喜悅，猶如臨時得知自己才是冠軍，一時被雀躍沖昏頭腦的佳麗。

故此，才沒法留意面前女生愈漸嚴肅的神情。

“記得甚麼？”

少女聽見女生少見的淡泊語氣，才慌忙怔住了。

少女的動搖過份明顯，女生幾乎肯定她不會問錯。

“你知道些甚麼？”

灰色眸子愈漸深邃，少女知道那不是問題，只是確認。

“大意了。”

女生低頭苦笑道。

最清楚事態發展的人原來就近來眼前。

“細心一想，當初就是你跟著他而來的，剛好是十年前。”

女生斜眼瞧了瞧靠著牆壁，一面沉靜的少女。

“但是，倒轉去想，你與他們倆的關係，可真想不到。”

少女是最早認識女孩的，甚至比少年還早。

是目睹他們過去的真正證人。

“但是，你也早就心裏有數對吧？”

見女生毫不意外的神情，再憑她向來的才智，現在才拆穿，已經算遲。

“我只是在想，既然他們倆再也沒有交集，那麼定必有個人穿針引線。”

我寧願沒有遇見她。

少年臨走前對她說的，並沒有值得懷疑的道理。

他是真的想避開她。

明白了他們倆再度相遇的契機。

可是，還有太多謎團，不足以令她斷定任何結論。

女生沉思不語，少女早就有了回答任何問題的準備。

事到如今，也沒有甚麼好瞞。

“她還是甚麼也不知道對吧？就連你跟他的存在。”

按她的反應，與渾然不知沒有分別。

令女生疑惑的是，既然真正經歷過，怎會不留下一點痕跡。

“最初的時候，我也不敢相信，簡直好像全部抹清一樣。”

“雖然明白人的記憶都是脆弱的，特別是可塑性高的童年。雖然有了心理準備，忘記了還是有點寂寞。”

看她一臉可惜的樣子，看來她的失憶並非她所希望，也對此毫無頭緒。

女生並不認為，這是單純的忘記。

“若然說你就是連繫著他們之間的唯一關鍵，那麼，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明明事情發生十年前，為何不早點？

少女沒有立即回答，猶如在編練一場不短的演講。

"應該說，我一直在等時機。"

"她與這邊的世界再沒關連，而他又一直固執下去。我唯有等待。"

"身為人總會經歷挫折與不願面對的陰影。我在等她再也不能承受，想要逃得遠遠的時刻。"

她曾對女生說過，在那邊世界，有個她想要逃避的人，就連碰面也難堪的人。

"因為，那就等同於她肯留下的理由。"

少女堅定的眼神，如披上黑布仍然火光熊熊的火把。即使垂頭，也不見得熄滅。

"老實說，這全是私心。也許這是多管閒事，我又憑甚麼為他們決定。也許這是錯誤，他一時做出甚麼，帶來甚麼無法挽回的後果我也不能承擔。但是我就是想。"

"這樣下去，太不愉快。"

清脆的笑聲傳入少女的耳中。其實她不打算逗女生笑。

"想做就做，似是你的作風。"

"雖然如此。"

少女略帶不安的語氣，惹得女生目光停留。

"我可是說了人生最大的謊話。"

說到這兒，少女竟然勾起嘴角。

"但是，他就這樣，乾脆的相信了。害我也有種，欸，就這樣，的感覺。"

"那時候就覺得，一關係到她的危險，就在意起來。這點還是沒有改變。"

昨天他的見死不救，彷彿被拋到九霄雲外，她的心情正好。

她仍然記得他。

"有沒有想過，這都是他的計算之內？"

女生的話猶如突然擲下的炸彈，令少女的笑容頓時怔住。

"。。。計算甚麼的，他可幹不出這種事。"

少女就如聽見孩童的幻想故事，忘記了面前是比她機智的女生，再度失笑。

"說是計算，那麼他的最終目的又是甚麼？"

女生不見絲毫動搖，她腦海裏早已有了答案。緩緩開口的理由恐怕是因為怕少女失望。

"答應與她再次擁有交集，把她帶到這邊，把她交給我們，的確是為了保護她。但是，我不認為這是他的目的。"

"甚麼意思？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少女飛快地反駁，笑仍然沒有退減，彷彿第一個發問的學生。

"是為了徹底的放棄。"

聞言，少女並沒有發聲，表情卻僵住了，猶如遇上了頭腦短路似的。

女生沒有看她，只是幽幽說道。

"最後的最後，不知道他有否達到他的目的呢？"

"最後。。。"

少女反應不來，只懂重覆令她大感不解的二字。

"他已經走了。今次應該是永別吧。"

玻璃破碎的聲音響徹室內，少女連忙回頭一看，心有種停頓的錯覺。

理應坐在床上的她，正眼也不眨的看著自己。

就連濺到身上的熱粥也渾然不覺。

女生也以同樣的強度注視著她，室內醞釀著異樣的氣氛。

猶如自己不發聲，就一直這樣沉默下去。

"。。。我還是吃不下。"

凜弱弱吐出幾分鐘前要道出的話，然後匆忙低下頭來。

她有想過不道出真正的疑問，騙自己那些都與她無關。因為直覺告訴她，那些她都不想知道。

但是，疑問刺在心中，渾身不舒服。

她抬頭望向一臉鎮定的女生，預感自己的嗓音會不由自主的顫。

"之前，你說，有甚麼即管問，現在還算數嗎？"

男子不緩不慢的擱下三個杯子，收起盤子的瞬間，瞄了瞄正埋著頭的女孩，面容不改的徑直走過。

坐在對面的女生依然優雅的端起杯子，猶如旁邊沒有人。

明明就算凜不抬頭，也躲不開向她襲來的殺氣。

也是難怪。他目標只有她，面前的杯子看也沒看。

凜雙手圍住微溫的杯子。她會嫌棄夏天喝熱飲，她現在只感到飲料不夠熱。

她舔了舔乾得發裂的嘴唇，心想她還要渴多一會兒。

她連動多一下也不敢。

但是，要求回答的是她。

“是甚麼一回事？我甚麼也搞不清。”

就連臉上笑容是因為緊張還是自嘲也分不清。

她只敢望向女生，儘管青年臉上鄙夷奪目如螢光。

女生輕輕放下杯子，眼裏依然沉靜。

“我反而想知道你的理解是甚麼。我們全部人也只能知道某部分的真相。真正知道所有的人只有他。”

“。。。”

凜在腦裏組織答案，小心翼翼的檢查每字，像個非要待到最後一刻才交卷的認真學生。

可是她不能，青年眼裏滿是逼迫。

“從剛才的話題去看，我跟他是認識的。先不管相識與忘記的原因。”

說直話，她還是難以接受。與其說質疑自己為甚麼會與他有所關連，應該說她害怕另一個她不知情卻存在的自己。

女生朝她點頭，眼裏帶著柔光，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那麼，既然他可以因為緹雅一個謊話就決定帶我過來，可以推斷，我跟他關係不差。。。”

一陣冷笑輕易割斷本來就鬆散的話語。

“關係不差？”

強響撕裂她的耳，還未弄清甚麼事，她就已經站了起來。

正確來說，是被扯了起來。

“人類就是這樣，愛推卸責任，愛扭曲事實。”

他聲音不大，如哮叫前的低鳴。

可是他頸上暴起的青筋，她被扯至變形的衣領，令她只能聽見她死命奔走的心跳聲。

“說得太過。”

女生也站了起來，她的手碰上他手臂，他沒有撥開，怒氣卻沒有就此抑止。

“全部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他才會走，第一次如是，第二次都是。”

他咬牙切齒的拋下逐字逐句，猶如要把這些刻在她心頭上。

他張開口，使勁呼吸，猶如快要窒息一樣。銳利獠牙暴露於外，彷彿下一秒把獵物拆磨得體無完膚。

可是，最後，他放開了她。用了很大力氣，害她差點站不穩。

“可惡！”

他一腳踢倒了木椅，頭也不回的朝最近的房間衝去，又一巨響傳遍每一角落。

那力度不應該說是關門，似是拆門。

她看著四腳朝天的椅子，依然屏息。她或許應該慶幸，自己並不是那把椅子。

“不要緊的。他不是存心對你這樣的。”

女生並沒有追去，反而重新坐下來。

“比起你，他更加惱自己。”

她輕垂目光，猶如她才是應該害怕的那個。

凜並不相信女生所說，他是真的討厭她，甚至恨她。

但是，現在她可以肯定，她是人類只是原因的一部份。

“曾經有個人，是我的世界。”

她現正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她艱辛的吞下口水，仍然迫自己直視女生。

“但是全是謊話。我從沒有喜歡過那個人。從沒有。”

如同背出不明白意思的文章，完完整整卻枯燥無味。

“他這樣對我說。”

女生似乎早就知道凜不是在說自己，提起茶杯再喝一口。

“那個人，是誰？”

語畢，剛好與女生對視。她抿著嘴，顯露一絲惆悵。

“我不會問你聽完會不會後悔。只想讓你知道，你有選擇權。正如他選擇了離開一樣。”

見她點頭，女生才瞧了瞧站在旁邊的少女。未待示意，少女快步流星走過去，搬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徑直坐下來，直呼一口長氣。

“那個人，與其說是你，應該說是以前的你。”

雖然凜早有了心理準備，還是禁不住感到衝擊。

那麼，他那時到底懷著甚麼心情，跟她說這番話？

打算用手按住顫抖不止的另一隻手，才發現那隻手也是同樣的不受控制。

她乾脆不去看。

“我可是一直看著的。”

她只好看著少女，眼神閃爍。

“在他與你結識前，我就已經認識你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個這麼小的孩子。”

少女連忙於半空中比劃高度，生怕凜不明瞭。

“完全沒印象。”

凜頭腦一片空白，話一出口，才感知話中的冰冷。

少女稍為抽起身子，用力瞇眼，眉頭深鎖，猶如仔細觀察便能改變眼前的景象。

“你不會以為我騙你吧？我為甚麼要騙你？”

凜聽得出少女話中的煩躁，感覺自己被無辜責難，語氣也不自覺的重了。

“那麼，為什麼不一早就說？我就一直被蒙在鼓裏！”

“就算一開始就說，你又會相信嗎？”

少女對她喊出，不止是要完全壓過先前的聲浪。震盪過後，只是一片寂靜。

“你猜我不想說嗎？你這種反應，難怪他會想不說！”

一直不語一發的女生輕喚自己的名字，她咬著唇別過臉去。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是人之常情。”

女生依然握著自己的手臂，遲來的罪疚沖擦全身。

她其實看到了，一提及到他，她築起的防衛一下子剝下了。

她相信，這個女孩，至少某程度上，著緊著他。

寧願加以怪罪，加以束縛，也不希望她逃避。

“假設，這些全部都是真的，我相信了，又可以做些甚麼？你們又想要我做甚麼？”

少女拒絕去認知話中到底是甚麼情感，也不想回答。

可是，女生的視線一直在自己身上，等待著自己的回答。她不明白，難道女生就沒有東西想說？

她提起嘴角，想起了一些無關重要的事。

以前她老抱怨他為何一直一言不發，現在她彷彿知道了理由。

說話，其實很累。

找不到貼切的形容，找不到想要的理解，找不到杜絕誤解的方法。

她嘆氣，決定不顧一切。想說自己想說的。

“我不是遇見了你，就不會遇見了他，也不會找到真正的歸宿。”

少女這時得以端詳女孩的容貌，似是變了。

或許說，根本，以前就是以前，早已消失無蹤。

注視著女孩如萬花筒般光暗斑斕的眸子，她呢喃道。

“你，我，他，在這一點上都相似，所以，冥冥之中才會相遇。到了現在，我還是這樣想。”

“聽說過，忘記的原因是因為想要埋葬與捨棄。但是，曾經重視過的東西，怎麼樣也好，都會留下印記的。”

女孩的眼神重回戒備，縱然只是如兔子被獅子吞噬前，想逃脫但深知避不過的微弱掙扎。

“你就能說你對他毫不在意嗎？你至少還記得他的名字。”

少女語氣戲謔，猶如這是一場談勝負的遊戲。

“那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那三個音節，明明並不同於他的名字。凜固執於這過份脆弱的倚靠，原先想反駁，最後還是收回。

事實就在面前，鞭撻著她。

“他由此至終也沒有告訴你們，他的名字。”

少女轉頭注視著稍微低頭的女生，帶著鮮少的婉惜。

“我們也一直沒敢過問。不敢直面的，我們也同樣。”

女生緩緩道出，單手撫過杯面。

“問了也不見得他會說。就算是對著她，也不願透露絲毫。”

少女似是想要擺出嘲弄的笑容，最後還是失敗了。

她提起自己，並沒有任何顧忌，反而有種刻意，猶如自己對他很有影響力一樣。

既然如此，為何他又要撥開自己的手？

這道問題，她不敢問出口。她不想知道答案。

根本，就連在他心目中，她是何等地位的命題，還未解決。

猶如找到一堵能輕易鑿穿的牆壁一樣，有太多證據否定少女的主張。

他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是冷淡的。她離開了，恐怕也不會驚動他分毫。

小女孩的事，更令她懷疑他是否沒有感情。

“世界。不就是相當重要的人嗎？”

想到這兒，似是笑話，多於賺人熱淚的悲劇。

“你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嗎？”

少女毫不動搖，反而反問她，似有十足把握。

確實。叫她怎能忘記。

少女很清楚不用等待回應。

“說直話，那只讓我想起你跟他。眼裏彷彿只有一樣東西，彷彿只有一樣東西是值得在意的。你知道嗎？我第一感覺是害怕。我有太久沒見過他笑，但是他會投放感情太難使人相信。”

“果然，都是假的。他在最後就證明了，一切都是投射。他自己才是最不能接受的那個人。”

全部都是謊話。從沒有喜歡過那個人。

是指那個小女孩？

凜扶著額，把他當成連真心都可以踐踏般冷血就好，明明這合情合理。

“那個人到底是指誰？”

說是女孩，他待她的好全是謊話的話，那麼打從一開始，他為何要說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縱然女孩的親近，明眼人皆可見，他一向冷淡，也不似會顧忌他人的人種。

為甚麼？

說是她自己，不反駁她是他的世界的言辭，才自相矛盾。他在說是謊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試問怎麼可能視一個不喜歡的人如世界？

她想不透。所有都像斷開了的珠子。即使逐顆拾起，也缺乏一根能串連起所有的繩子。

“應該是兩者皆是吧。”

突然的發話，惹另外兩人也朝著同一方向望去。

凜猜不懂，少女的驚訝是由於發話本身還是因為答案。

可是，女生再也沒有多加解釋。

“那個女孩跟我說，她已經實現了心願，而我還要去找答案。猶如早就知道那都是假的一樣。”

心一陣絞痛。明知道是假的，依然心甘情願。正因凜能想像，到了最後她是掛著滿足的笑容離去，痛才變得難以忍耐。

她狠狠咬著唇，猶如她才是要被懲罰的那個人。

“我，本來不習慣把事情說得太實在。”

女生停頓片刻，似是等待她抬頭看她。

可是，女生稍微低頭，像要遮掩略帶弱勢的笑。

“因為沒有絕對。完全了解一個人是沒有可能的。”

此刻的靜默，凜知道是讓女生思索的時間。

待到女生眉頭得以鬆緩的時候，看她眼裏，如同撥開雲霧的天空。

“但是，想說我的看法，無意左右你的想法。請原諒容許這份虛偽的我。”

凜沒有點頭，只是報以專注的眼神。

她知道女生與青年，與少女都不一樣。比起強迫與游說，大概她真是想讓她好好聽一聽。

“那孩子很美麗。美麗的意思，不是擁有美麗本身，而是相信著追尋著美好。”

聲音戛然而止，留下像是緊急踏上剎車的餘韻。

女生緊閉的雙唇再次開啟之前，那道呼吸聲格外刺耳。

“所以，這樣的人，說謊是何其難受的事。”

女生掛上無力的笑，讓凜也感覺椎心。

“言語與行為，有太多種解讀方式，全視乎既定的觀點與立場。我能說出這種話，本身就代表某種偏頗。但是，就讓我多說一句。”

“若然你也有些微在意他的話，去找你能接受的真相吧。”

“我們無能為力，但是你可以。”

SCENE 2 遺憾

她很久也沒有好好發呆過。

一點也不享受，她如今是迫自己放空。

就連離她很近的天上群星，也彷似在責備只懂坐在這兒的自己。

這種不乾不脆的處境，如同一腳踏進深沼。

於是，她拼命去找理由。去找行動的理由。去找逃避的理由。

哪樣也好。她只是想脫離這種動彈不得的折磨。

“晚了。不要少看夏天的夜風。”

肩頭落下輕輕的重量，她下意識捉著那順滑的觸感，回頭一看，不禁瞪大眼睛。

"為甚麼你會在這兒？"

男子臂上披著西裝外套，手卻撐著她椅上的背，就在這瞬間，距離近得能看見他馬甲上的暗色花紋。

"上次走得太急，今次回來是收拾行李，可能至少半年也不會回來。"

男子笑得欣然，如同對這道問題早有打算。他稍微拉開了距離，可是視綫依然離不開她。

她用手托著下巴，猶豫應否道出她唯一想到的回應。

有錢不就能買嗎？也不用專程回來收拾。

錢還是她的第一直覺。即使有多迷茫與低沉。

她再次把視綫投放到男子的衣著，只敢從眼神透露出猜疑。

男子坐到她的旁邊，對她微笑說道。

"錢可以有很多用處。即使是同樣的價值，可以救人一命，就已經是無價的了。"

她忍不住用手掩住口，不懂眨眼般注視著他。

他怎會知道她在想甚麼？她沒有笨到，連自己有否說出口也不知道。

男子臉上笑意更濃，猶如看著被魔術嚇呆的觀眾。

"不要誤會，我沒有超能力，只是，活得久了，看人的自信還是有的。"

男子說起自己的事一臉柔和，猶如與一個老朋友傾談般。

說起來，她一直有個疑問。

"很早以前就想問，你們的存在，被普通人知道了，不會很糟糕嗎？"

她可是第一次目睹，男子的苦笑。

正當她生怕她其實不應該問的時候。

"你覺得普通人跟我們有甚麼分別？"

她直直看著他的淺笑，心想這真是道簡單的問題。

“種族本身就不同。吸血鬼與人類，獵人與食物的關係。”

她料不及這個正確無誤的答案會換來他的失笑。

“真直接。放心，現在科技進步，不用靠人血也能生存，加上對欲望的抗性，每個人都不同。”

全部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他才會走，第一次如是，第二次都是。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領，彷彿缺了洞口。

“但是，有能力帶來傷害對吧。”

她輕聲說道，彷彿安慰自己，並沒有後悔道出此等冒犯。

“那跟普通人有何分別？”

她不明白他再問的用意，反射動作般再度重覆她的答案。

“所以說是會。。。”

會傷害別人，普通人也會，只是用的方法工具不同。

“既然都是活在同一時代，又可以有多少差別？”

凜回望男子，只因她聽得出，問題中欠缺了應有的疑惑。

他朝她笑了笑，竟然笑得有點孩子氣。

“我在很久以前，跟你一樣，被問過一樣的問題。”

“當時她突然問我，我們與你們有甚麼分別。我當時在想，答案過份明顯，還用問的嗎。但是，我很快發現，我一句也說不出口。”

“然後，她就像剛才那樣的反問我：既然活在同一時代，又會有多大差別。”

看到女孩瞪大眼睛的反應，男子略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答案過份明確，反而曖味不清。”

“那個時候，不同種族的鬥爭是擺上枱面的激烈，互相說對方不是，說成是不得不剷除的禍害。她沒有說錯，因恐懼而造成憤恨，因憤恨而造成更多的仇恨。活在同一時代，多少也會受到牽連，沒太大差別。就是這個意思吧。”

明明是一樣的，一樣的。

若然要切斷沒完沒了的螺旋的話。

“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而我的答案是去消除恐懼。不止是去了解，還要讓人去了解。但是，要拿捏界線，還在學習中。”

男子不再看她，把目光放到半空中。乍看與她剛才發呆的姿勢沒太大分別，但是她清楚，根本大相徑庭。

那是懷著憧憬，就算眼前一片黑暗，也彷似看見光亮的眼神。

命為覺悟的眼神。

與男子見面第二次，不清楚他的事情，但是，唯獨有一件事她是了然於心的。

那強而不烈的信念。遇上任何事也不動搖。令人不自覺追隨的氣圍。

與其說是大人的模樣，這是她理想中的模樣。

"不是很難嗎？要互相了解。"凜幽幽的說。

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之上。那張精緻的臉容，透著微光的眸子，轉瞬即逝的笑容，逐一在她的頭腦閃現。

莫說是了解一個族群，了解一個人也是此等難事。

“沒錯。但是，那不是不去開始的理由。”

“有時候，難而理解反而才會有意義。”

凜朝男子擠起眉頭，他予以理解的笑容，娓娓道來。

“覺得難以理解，難以融合的原因是因為偏見的話，其實偏見本身並不合理。因為代表差異的不是種族，而是人本身。所以，就算同一群人屬於某一團體，擁有同一身份，把他們假設成同一立場與觀點並不恰當。”

意識到男子說完後，凜才反應遲緩的點頭。她想裝作明白，可他早就意會到她的本意，笑了笑，似乎是在說他毫不介懷。

“就例如，你覺得應該以甚麼標準去分我們與你們？”

這道問題她並不需要細想。

“家人，朋友，處於同一處境的人們。”

男子點頭稱是，欣賞她嘗試作答，可是能否切合他心中的答案便難說了。

“親密關係或者是同一立場，那固然是代表我們。”

“更多的情況是，我們並不能代表任何東西。”

她差點驚呼出聲，男子說答案就是沒有答案，她更是一頭霧水。

他像是看到她頭上化成實體的問號，不緩不急的接著說。

“就例如在你眼中的你們，就是我們。這個我們，是吸血鬼血統嗎？那麼，我們之中恐怕有不少不能納在其中，包括我在內。如果你單純是指，同一組別的話，那也不太到位。我們各人都擁有各自的背景，各自的主張，各自的目標，各自要守護的東西。就單憑一句，我們或者你們，去定論某些所謂的同樣，無免過於武斷。”

凜今次沒有點頭，不是因為她不明白，而是她忙於沉澱於男子的觀點。

“但是。”

男子再次掛起笑容，聲音份外的輕柔，引她從思緒中抬頭。

“正因為各有差異，矛盾婁生是事實，所以，連繫彼此的情帶紐帶才顯得寶貴，無論是哪一種模式。那才是我們的意義吧，與種族並無關係。”

“嗯。”

她渴望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應對，可惜她還不夠成熟。

“抱歉。陪我聊這種悶氣的話題。”

她連忙搖頭，神情還有點恍惚。

“你剛才說的，我從來沒有想過。”

靜默了片刻，男子才回話。

“其實答案是甚麼不重要，因為從沒有完全正確的答案，正如我的答案也不顯得是絕對。”

“但是，這些難題，人生中總會遇到幾個，重要的從不是要得到正確，而是通往答案的思考過程。”

“所以，可以啊。就算現在得不到答案，時間還有很多，不用著急。”

男子站了起來，她的視綫緊隨著他在身上顯出線條的合身西裝，原先頭也不回的他才側身，朝著眼巴巴看著，但始終摸著膝蓋坐得牢牢的她，親切一笑。

“待到差不多時間便回去吧，免得又受涼了。”

她這才意識到男子要走了，一時不知所措。以為還要多聊一會，怎料男子居然提也沒提過他。

“那個。”

她馬上站了起來，男子完全轉過身來，面朝著她，面對她的詞窮，並沒半點不耐煩。

與其多加修飾，不如直接。

“他的事你就不去問嗎？就不擔心嗎？”

男子的鎮靜神情，更突顯她的拼命。

“我相信他。”

她睜大眼睛，她沒有預想過他會這樣答覆。

男子漸漸收起笑容，只留下一抹可圈可點的弧度。

“他真正做過的選擇，只有兩次。我怎能不相信他。”

就這一句，讓她無以應對。

他是真的想走。

是因為她嗎？

她張口又閉上，握緊拳頭，氣這個時候一句也出不了口的自己。

她低著頭，也打算捨棄找不出答案的問題時，眼角餘光依然顯現男子那雙光亮的皮鞋。

“真的可以嗎。不去追。”

話裏的不中用快要把她拖垮。明明沒有勇氣去知道，也沒有勇氣去逃避。

她清楚，現在的她拼命去找他人的答案，不是想要逃避錯誤，只是為了錯了，也能推卸責任。

既然面對又會造就更多錯誤，逃避本身就是錯誤，她又可以怎樣？

“如果你是在問，你應否去追。我可以答你的只是：追與不追，這是你的決定，與其他人無尤，與他也沒有關係。”

男子說得並不嚴厲，由始至終都是平和的，正因如此，她才羞得不敢抬頭看他。

她在等待男子離去，而她確實聽見了踏踏作響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聆聽你內心的聲音。”

他說話時一直注視著她，可是話裏沒有任何她能認知的負面情緒。

沒有一個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處境。愈是說是了解，實是相反。不過大數人連自以為是都不屑，佯裝聽不見，徑自走過。

男子所說的，並無新意，只是多了一份難以無視的重量。

"雖然不知道算不算提示，真正的關心，不是你要為對方做些甚麼，而是你想向對方做些甚麼。只想自己的事便可以了。"

他又再打破了她的預想。

再度睜大眼睛的她並不知道，他緩緩道出，並不是因為怕她不明白，只是單純的細味著這番話。

"因為，單是思索自己的事，就再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其他的了。更何況是要去平衡自己跟對方的意願，更是沒有可能的了。"

自己的意願？簡單五個字。她知道，在世界上，又會有多少人能做到？

“今天你只說深奧的話。”

她小聲的說，料不到他竟然逗笑了。

“倒是的。那我就嘗試說得簡易一點吧。雖然跟你的煩惱未必有直接關係。”

再次坐到她身邊，他停頓了片刻，她不知道他是在整理說辭，還是因為猶豫。

“我曾經有一件令我猶豫的事。”

她看著彷彿陷入沉思的男子。

說起男人的煩惱。。。

“錢還是女人？”

她如名偵探般的自信，斜眼看他，惹得他咧嘴笑。

“我要說的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當時還是矇懂少年，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諻論擁有如錢這種明確的目標。”

男子眼裏閃過一陣陰霾，她就知道，若然每個人也有點不願觸碰的過去的話，他剛才無疑是望了一眼。

“不過，大概你剛才也沒有猜錯。”男子的笑容帶點抹不清的苦澀，令她失去了主動追問的動力，唯有等待他說他能說的。

“那個女孩，是個有點，不，相當奇特的女孩。”

他說起來既沒有鄙視之意，也不帶欣賞之情。他歪起嘴角，猶如回憶起童年尷尬事。

“放在現今這個社會，也是那種完全無視社會觀念的人。”

話裏笑意逐漸褪去，她扭頭看去，在他眼裏顯而易見的只是。

“是你想見面的人嗎？"

因為這句話，男子像是被人在背後狠狠打了一棒，猛然一震。頓時失了方寸的容貌，轉瞬間又被苦笑所覆蓋。

"沒錯。以前不願承認，到了現在，能宣之出口。想見面，也不願忘記。"

顯而易見的只是，不被滿足的，無處安放的渴望。

她能猜想，那個女孩與男子，應該算不上是好結局。

"自她問我，你跟我有甚麼分別那刻起，就一直被她所救助。最沒有出息的是，對我而言是救贖的話語，對她而言應該是順口而出，沒有甚麼特別意思吧。"

"即使如此，我當時裝作，就這樣就好。"

男子十指交扣，放在大腿上，似一個人型銅像。

"後來呢？"

她小心翼翼的問，以為男子忘記了故事還未完整。

他把視綫移到她身上，腿上的手還未解下。

"就沒有甚麼後來了。"

他淡淡的說著，猶如看不見她震驚的反應。

"那女孩是理想主義者，甚麼也可以捨棄，好的意義上的沒有任何留戀。"

"我早已知道，她會怎樣選擇，應該說，對她而言，從來只有一個選擇。正因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下一秒卻一下子呼出。

"正因如此，反正也是同樣結局，我不會連殘存的那份淡定也奉送出去。我已經等得夠久了，到了最後，難道要我去挽留她嗎？"

"就是因為愛面子，就算她早就知道她要走，就算過份明瞭單憑自己根本抹不走她的身影，我那時連一句應說的也沒有說。"

"明明除了挽留，還有很多可以說。例如，一句再見，一句我喜歡你。"

男子彷彿忘記了她的存在，似是在自言自語。而她肯定，在此之前，他一定把同一番話跟自己說過無數次。

所以，才會說得如斯平靜。

"有好一段時間，我不斷問自己：如果當時說了，會否改變甚麼？如果不找藉口，會否改變甚麼？明明心知已經無法改變甚麼。"

男子終於望向旁邊的她，真正的看著她。

"我知道你明白不要後悔的道理，但是人就是不斷後悔的生物。"

"待我明白到後悔並沒有真正能避免的方法的同時，我察覺到：那段連呼吸也疼痛的日子，撥開鋪在上面的塵埃，也會被嗆到。可是，她臨行前是作何表情，她笑起來又是何種模樣，她的容貌，原來到了現在，我已經形容不了，彷彿連輪廓也曚曨不已。"

她見男子輕垂眼簾，不知道是在哀悼遺忘帶來的死亡，還是喘息於放下重擔。

"時間是殘酷的，同時也是解藥。"

"所有所有，笑與淚，都會過去的，無論你捉得有多緊。人類的生命短暫，逝去便更加明顯了。那孩子的痛苦與孤獨，終有一天都會消散吧。放下不管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所以，隨心所欲便可。要找到心中真正的取向，的確不容易，但是，找到的話，比起不要後悔，還是不要猶豫吧。我想說的，僅是如此。"

他說了這麼多，說直話，她吸收能力有限，不論情感上，還是理性上，此際也處於過熱狀態。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欺騙自己，說她想放棄。藉口始終是藉口，以為鬆一口氣，待到被戳破之時，所有原先沒有面對的，將會加倍襲來。

就讓她掙扎多一會兒吧。

"我說了這麼久，也說不上甚麼有用處的話。"

沒有這回事。說了這麼多，自己還未能下定決心，才是不應該。

她只懂搖頭，還未待她開口之時，男子從口袋裏取出紙筆，劃了幾筆，遞上給她。

“如果想清楚的話，有需要便去找她吧。”

剛勁卻不失秀麗的筆跡，寫有一個名字與地址。

Alicia.

“她是我妹妹，她的話，應該會知道他的去向。”

她伸手去接，用不上提醒自己不要猶豫，料不及男子並沒有就此放手。

“還有一件事。希望你會記住。”

男子先是認真的看她，惹得她生硬的吞下口水。

凝重的神情突然綻開成笑容，猶如在逗她玩似的。

經過今天，她總算了解多一點他。

就例如意外的，稍微有些，讓人困擾的地方。

“我們都不能為你作決定，但是，只要是你最終的決定，那就足夠了。”

他輕輕拿起她的手，把紙放到她的掌上，然後垂下了手。

要用力捉住的還是她自己。

她抬頭看著動了身的男子，他沒有向她道別，只是留下一個笑容。

經過今天，她又重新認識到不少。

就例如，足以溫暖全身的觸碰。

就例如，足以滲至心底的溫柔。

SCENE 3 覺悟

“你真的不用我陪？”

凜懶得去數少女到底問了多少次，只是接過她手上的行李，並沒有接過話題。

回想起某天，凜鬧著要少女陪，正好與現在相反。

那時候，他還在這兒。

她搖頭，少女應該不知道她搖頭的原因並不只是要拒絕她。

“一個人就可以。”

“要兩個人。你也見過迪安，他有多變態你也有眼看到的。”

那個褐色皮膚，擁有奇特氣圍的男人。凜事後才知道他是艾莉栖亞的左右。

艾莉栖亞，去見這個真正管事的人，意味著她又踏入了這個世界多一步。

"我不想你還未到達目的地，領了便當也不知道甚麼事。"

真不知道少女是要提醒她要小心，還是要動搖她的決心。正當凜快要忍受不住少女的吱喳聲時。

"不許你說他的壞話。"

凜認得這把嗓音，對辦認稍有遲疑的原因，是因為聲音的主人彷彿失了一貫的冷靜，話裏帶著少有的熱度。

少女朝話者狠狠擲去一記眼神，只差大喊一句閉嘴。

凜斜眼朝背後的男子一看。雖然他渾身繃緊，滿臉不高興，但是並沒有回嘴。

若然每段關係也是地位明確的話，看來凜早前對他們倆的觀感有錯也說不定。

"莉迪雅小姐，你也幫忙勸她吧。真的與小時候一樣固執。"

對著女生，少女的語氣頓時軟了不少，似是碰上數學題不想做，鬧小別扭的孩子。

女生靠著牆站，若有所思的抱著臂，原是沒有表示。

"若然我也可以跟著去便好了。"

女生雖然微笑著，眼裏的色彩卻讓笑容也落下一層陰影。

我們無能為力，但是你可以。

凜知道他們一定很擔心他，既然如此，為何要說無能為力？

執著如青年，到了今天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可以了。我可不想在我遇見那個迪安之前，就被某犬咬死。"

凜掛起玩味的笑容，環顧四周，才知道這個笑話不好笑。

她知道，他們沒有理由不追上去，除非一個理由。

縱然女生沒有跟她說，說不定，他們是親眼看著他走，過份了解他走的理由，而且無法反駁。

無能為力。而自己又見得，有多能幹？可以改變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她有這般能幹嗎？

"真的可以的。害怕的東西，總要自己去面對的。"

沒錯，她害怕。害怕她不知道的過去，害怕她現在做的多此一舉，害怕最終還是淪為無力。

"你之前明明還那麼的不情不願，到底有何心境轉變？"

單手朝她遞上乾糧的男子打破沉默，隨口一問。

凜單手接過，一手塞進行李袋裏。

"已經三天了。只是不想繼續浪費時間亂想卻甚麼也不做。"

男子挑起眉頭，兩位女孩這刻的神情是這麼的相像。

"話說在前頭，你們的意願，我一切也沒有想。我不想，就這樣不了了之。"

聆聽你內心的聲音。

笑著說哪裏也沒有的他，她不解。

現在，她才來說想了解，是否太遲？

她已經遲了十年。

她抬起頭來，縱然她擁有的只是懊悔帶來的，虛假的決心。

對上了少女的視綫，她像是明白了甚麼似的，低下頭去，解下了一直掛在項上的錬子，朝她走去。

"這個，交給你了。"

少女的聲音嚴肅得很，猶如現在是甚麼重要的交接儀式似的，引凜不知所措起來。

"喂！這個是我給你的。幹嘛隨便交給別人！"

男子急步走到少女身旁，差一點搶過錬子的時候，凜冷不防聽見一道悶聲。

"吵甚麼吵。你送了給本小姐的就是本小姐的了！"

少女朝痛得直跺腳，皺著眉頭的男子嚷道，凜再次體會到不要氣到女人。

少女對男子不加理會，把錬子強塞到凜的手中。

"這個不是我送給你的，只是借給你而己。不平安無事的帶回來的話，我不會原諒你的。"

凜想反駁，既然那麼重要，為何又要交給她？但是，其實她知道，收下了，等於簽下了會回來的契約。

猶如她的回答並不重要，少女繼續連珠發炮的說。

"他的事，我完全不擔心。他長生不老，刀槍不入，我怕自己死也未怕他死。而且是你的話，絕對能帶他回來。畢竟他唯一的長處就是實現你的心願，這份心意而已。我可以以人頭擔保。"

少女說得如同生死攸關，凜想掛起笑容吐嘈，她要她的人頭有何用。

"所以！"

所以，少女突然喊道，惹凜的笑容缺了半邊。

"我真正擔心的是，你又會。"

少女直衝衝的說，卻猛然停住，神情像是不經意碰上了很深的傷口一樣。

她多番欲言又止，用力想吐出，同時又用力想抑制。少女擔心，她又會怎樣？結果她還是說不出來。

但是，不知何解，她隱約知道少女的意思。

又會這兩個字，意味著她曾經做過，而且說不上好的事。

曾經逃之夭夭，於是才會換來這個局面。

“以前的事，現在的他，再也不會逃避，跟你約好。”

錬子放在手上，並感受不了多少重量。可是當真正戴上了，她知道這代表的，不只是表面的重量。

車裏連微弱的引擎聲也清晰可聽。即使坐在後座的凜，只能看到男子的背面，空氣中的冷冽應該不止是因為運作良好的空調的緣故。

其實她也明瞭男子不爽的原因，若然不是少女，他也不用幹這種苦差。可是，當時看少女一臉凝重，凜也確實找不到理由拒絕。

雖然與男子共處，氣氛有點難捱，但是，不作任何交集就好。她專心看外頭的風景。

一陣咳嗽聲傳進耳朵，她並沒有多加注意，繼續研究駛過的路牌。

男子的咳嗽聲再度傳出，愈演愈烈，她頭依然往窗外看，隨口拋下一句。

“你不舒服嗎？”

空調開得太猛，塵埃滿天飛，鼻子弱的人會特別受不住。

“不是。”

凜可以想像他眉頭皺得有多厲害，馬上閉嘴。

她以為就此便可以避過一劫。

“我說你，真與假也分不清？”

她先是怔住了，然後她才明白，自己被無端插了一刀。

他根本是存心找碴。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忍耐。

“我到底哪兒得罪到你？”

她沉不住氣，厲聲說道。愛一個人未必會有理由，但是恨一個人必定會有。

她思前想後，也找不到緣由。

又怎會料到，答案根本不存在。

男子擺在方向盤的手，猛然停住了。

“不。哪裏也沒有。”

他的語氣充滿疑惑，對問題的用意表示理解不能。

不。她才是要怔住的那個人。

見她一言不發，男子趁著駕駛中的空檔，回頭一瞥，心想這女生怎麼問完又不作聲。

“那麼你幹嘛一直擺出一副，我殺了你全家的不爽樣？”

凜深知自己說得粗鄙，但是她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你有甚麼意見？”

男子說得稱不上平和，但是話中疑惑依然可見。

他難道是真的不明白，他所表現的，真的不算是友好嗎。

難道他是說謊。但是討厭就討厭，依他性格，理應毫不客氣。

“那你又為何這麼兇？”

“我一向都是這樣。又不是只對你一個人這樣。”

他說得也對。畢竟對著少女，他也不見得憐惜。

但是。

你知道得罪那位大人的後果是甚麼嗎？

“那麼，那天，你又在那幸災樂禍？”

“哪裏有？居然斗膽拋下莉迪雅大人，只顧自己回來。那位大人怒不可遏有多恐怖，我是真心怕你不知道。”

不。就算他不說，她也沒有笨到渾然不覺。

青年銳利如針的目光，她到底是怎麼樣都無法習慣。

幸好女生早了回來。

她緊緊抱著懷裏的行李。

“但是，你對他的第二寶物做出此等事，真意外他會就此放過你。”

的確。那天他差點就要把她衣領撕碎。

“連你也覺得，我辜負了他？”

男子意外的多話。凜沒多加鋪墊便開口問道。

“不是覺得。是事實不是嗎？”

男子扭過方向盤，緩緩道出。

“天曉得你跟他有何瓜葛。但是他離開的原因無疑是出於你身上。”

男子說得淡然，猶如事不關己。

“你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說，事實上我連一點頭緒也沒有。”

凜無奈失笑，忽然覺得這個處境有點可笑。

男子並沒有像剛才般，急於回話。她以為他沒甚麼好說。

原來已經駛到市區。

她看著不遠處閃爍的紅綠燈，酸澀的雙眼，猶如提醒自己有多久未看過紅綠燈。

她望向前面的男子。

原來兩邊都是現實。

這時，男子於燈前停下車子，把手臂擱在方向盤，側身朝她望去。

“就是為了知道甚麼事，你現在才會在這兒。”

不是嗎。

男子並沒有加上反問。猶如早就料到轉燈的時機，不緩不急的繼續駛去。

那麼，你現在又在猶豫甚麼？

凜猶如聽見男子這樣的說，但是事實上他並沒有。

“說直話，我不知有多希望，他離開這兒。”

第一反應，凜以為她聽錯。

窩囊廢。

小事也處理不好，以為做錯甚麼都得到原諒吧？

他說並不討厭她，但是她遺下了，男子對他所說的，確實算不上是忠告而已。

“都過百年了，大家都盡心照顧他，到頭來又換來甚麼？那傢伙只懂裝作可憐，卻把真心真意隨地棄之，只是不懂知足的怪物。”

凜睜大眼睛，實在料不及他會說得這樣不饒人。

即使有道難以忽視的痛楚，她並不打算加以處理，不敢反駁與撘話。

既不能說那不是真實，也不能認同男子的話。

都是基於她不了解他。

車子駛過繁華鬧市，漂亮樓房映入眼簾。

“下車吧。”

男子停下車子，拋下一句。

“這兒？”

男子示意她轉頭看去，面對如斯景色，她只能屏息靜觀。

大得不像樣。

男子對於她的震驚，不以為然。

“以那位大人的地位是當然的。雖然她不見得在意物質。”

那又是為什麼？

凜向男子投向目光，期望他會多加解釋。

“怎麼了？我只送到這兒。總要自己去面對，這句話是你說的。”

男子歪起嘴角，語氣卻是不容忽視的逼迫，只差出手趕她下車。

目送著揚塵而去的車子，凜心想，他果然是討厭她的。

看著綉花的大門，她吞了一口口水。

雖然女生一早已經通達了，也不怕摸門釘。

但是，獨個兒與陌生人共處一室的緊張，看來不會輕易消減。

“有人在嗎？”

她輕輕推開沒有鎖上的門，自己的聲音於室內意外的響亮，彷彿能聽見回音。

地方偌大，她打算先逛一圈看著辦。

這兒比她所到過的地方都要大，裝潢又華麗，但不知何解，這兒令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沒有任何人氣的空虛。

那最初的地方也同樣。

那容不下一點聲音的寂靜。

連嬉笑聲也顯得突兀。

就例如此時此刻。

凜朝聲音的方向走去，眼前是開了半道的門。

因為有種莫名的心虛，她沒有衝上前去，一覓究竟。

人生中首三次感到這般慶幸。

畢竟不用衝上前，單聽聲音，便能知悉裏面人在做甚麼。

她慌忙背靠牆壁，手不知道應該用以掩住嘴巴還是胸口。

她發誓她不是故意去聽，她只是動彈不得。

呻吟與喘息來回交替，已經引得她滿臉通紅。

女人刺耳的尖叫，聽不出任何壓抑的意圖，猶如宣告於世，動作有多劇烈。

凜想離去，但是又苦惱於，她尋不到另外的人影。

待到女人的嗓音喊得嘶啞，甚至只剩微弱而持續的呼吸，凜認為終於都可以舒一口氣的時候。

又一陣喘息闖進她耳，有氣無力的呢喃在哀求不要停歇，那短促而突兀的呼聲，正顯出動作有多粗暴。

她馬上想離去，原因並不是活春宮那樣簡單。

一下子聽不出來，但是很快她便知道。

一開始的呻吟與喘息，根本就是兩個人；第二把聲音儘管扯破喉嚨，也並不如第一把聲音尖銳。

不能如第一把聲音尖銳。

一聲輕薄的笑聲劃破連綿不止的低鳴，凜認得這道不懷好意的笑意。

她感覺所有血液都衝上了腦，頭昏腦脹。

背後發生的事，超出她所能了解的範圍。

不徐不疾的咯咯聲引她渾身一跳，她只知道有人來，第一反應就是逃得老遠，生怕被人看到。

不，她又為何要感尷尬？

她不用穩住自己，因為遠處畫面足夠攝人。

她身材高佻，那把直落腰間的褐色秀髮，隨著她走近而搖曳。她完美無暇的五官，如女神一樣。

她徑自從凜面前走過，猶如她不存在。她有點可惜，但同時安心起來。

一旦映入她的灰色眸子，有種連自己的靈魂也要被攝走的錯覺。

身懷不符年記的威嚴，凜近乎肯定，這個人就是那位的妹妹。

只是，她周圍的空氣是如此冷冽的，就這點而言與那位的柔和大相徑庭。

素色長裙不知何時已背對著她，面朝著半敞開的門，旁若無人般踏了進去。

凜疑惑，她推開門的剎那，是否還是如幾秒前般面無表情。

“是時候工作。”

她聲音不大，而且不帶一絲起伏。凜把背撞往牆壁，惹她生痛的程度，才足以抵消心裏莫名的不安。

低沉的笑聲再度響起，甚至比剛才的多了一份雀躍。

"時間到了。"

男子話裏滿是耳熟的嘲弄，覓不到一絲不捨與留戀，句末盡顯無情，猶如把玩厭了的玩具拋在一角的小孩。

當凜緊貼牆壁如壁虎般移至門邊，未待她探頭望去，有些甚麼墜落在她附近，引她慌忙張望。

羊毛地毯上雜物散滿一地，還有一個女裝幼帶袋。

凜下意識抬頭望去，差點被嚇到腿軟。

KING SIZE 床上有一名裸體女鬼，直勾勾的看著自己。

她用被磨滅至所剩無幾的理智冷靜自己，那不是女鬼。

原先可能豔麗的妝容如今堪比夜叉般猙獰，悉心打理的卷髮如今猶如被口香糖所蹂躪，粘成一團披在胸前。愈是花招枝展，愈是暴露了醜陋。

似乎察覺到凜審視的目光，女人眼裏兇光閃爍，滿是被羞辱的怨憤。

實在難怪凜一開始把她當成女鬼。

坐在床上另一端的男子，單手懷著同樣一絲不掛卻側身攀住他的軀殼。

那絕美的容貌，羞澀的神情，若然不是目睹了那平坦的胸口，凜會萬分肯定這是女人。

男子褐色的手順著白晳而濕透的背掃下去，惹得懷裏的他顫抖不止，淚眼汪汪的抓得男子更緊，嘴如金魚般一開一合，喘息完全蓋過了原先想要發出的聲音。

給我。更多。給我。更多。

男子無聲的笑了，猶如寛心於耳邊悅耳的音樂，猶如快慰於沐浴在凜駭然的目光下。

他毫不憐惜的拋下懷中人，粗暴踼去亂成一團的毛毯，踐碎某些的聲音顯得特別刺耳。凜隨著聲音處望去，那雙亮麗的尖頭皮鞋映入眼簾，身上襯衫皺摺盡現卻不致凌亂﹐完全不見情事完結後的狼狽。

他就這樣，掛著笑容，大步流星朝始終無動如衷的身影走近。

直至貼近到，猶如距離再不存在。

他把單邊掌心圍住她白晳通透的後頸，他那頭黑色鬈髮徑直擦過她的耳畔，猶如戀人間的竊竊細語。

"你會出聲可真少有。"

他笑得更歡，猶如面前是自己最心愛的事物。

從凜的位置看去，她看到了別的更明顯的。

他的眼神，帶著昏暗的貪欲，猶如面對著快要成為美味大餐的獵物。

修長手指毫不用力便解開了項上的束縛，還從容不迫般拉開一點距離。

男子沒有追上，笑意也沒有減退，猶如看著早在意料之中，逐步踏進自己陷阱的獵物，眼底如火光跳彈。

"穿好褲子。有客人在。"

她如同陳述事實，並沒有多加語氣。凜佩服此時此刻，女子依然面不改容。

男子暗自歪嘴一笑，笑話這個多此一舉的提醒。

他當然是早就知道她在這兒。

他朝凜的位置伸出手去，惹得凜打醒十二分精神，生怕他要做甚麼。

"剛才還想著哪兒才能見到你，居然馬上便能見到。”

凜今次再沒有被沖昏頭腦。

凜回想起某次見訓導老師的時刻。

只許自己坐得特別正，呆望著酒杯裏徐徐昇起的淡黃氣泡，不敢去碰。

凜並不知道女子是否知悉她未滿二十歲，但是看來這兒並沒有酒精以外的選擇。

說請給我水，又略帶拒絕之意。

對面的女子抬起手輕輕晃動半滿的酒杯，但是良久也沒有喝，目光緩緩地從清澈的紅色移到她身上，依舊表情欠奉，自己的坐立不安就顯得過份愚蠢。

惹人厭煩的笑聲劃破不見自然的寂靜，猶如在嘲笑她的滑稽。

"為甚麼那樣的恭恭敬敬？沒甚麼可怕。"

坐在女子旁邊的男子徑直往枱邊伸手，往自己酒杯裏再添一杯滿滿的。

"你出去。"

女子不淡不重的語氣，卻令人無法無視。她始終也沒有朝旁邊看一眼，目光依然筆直的投向自己。

男子見狀，聳了聳肩，提起酒杯，把酒一舉喝盡，留下瀟灑得很的背影，與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說說看。為甚麼要找我。"

女子不緩不急的說著，語畢又呷了一小口酒，猶如不在意回答。

凜按著手臂，頭腦突然空白一片。

女子明明甚麼也沒有做，為何她連說句話都艱難？

"莉迪雅她，沒有跟你提起過？"

聞言，一向沉靜的目光頓時顯現銳利。

"我不是要聽她說，我是在問你。"

凜被迫面對回答時那種源於僥倖的心虛，猶如當場被大聲斥責，臉上滿是羞恥之色。

她要握緊拳頭，才能蓋過說話的疼痛，直視的苦楚。

"我知道你清楚他的去向，我要帶他回去，所以來找你。"

從女子眼裏難以捕獲任何情緒，連眉也不挑一下。

"為甚麼？"

女子猶如聽不見剛才她的答覆似的。而凜知道，她再度詢問的原因是不滿於自己的答案。

"為甚麼要帶他回去？"

女子話裏暗藏逼迫，可她按捺住自己的退縮，已經歇盡全力，諻論作答。

"答不出？"

女子說得平靜，猶如這個結果是她的意料之內。對凜而言，那短短三字足以在她心頭狠狠的落下一鞭。

"他離開的理由太明確，是為了遠離你，而你，有足以抗衡這個原因的理由嗎？"

這道問題，她已經問過自己。她亦知道，她的回答並不會令她滿意。但是，她只有這個理由。

"沒有。"

凜放開了咬得快要留下傷痕的下唇，乾脆的回答道，女子眼裏浮現出打量的神色。

"因為我想搞清楚事情，這個並不是一個正當的理由，我知道。"

聞言，女子抿嘴一笑，凜才察覺那是她第一個明顯的表情。

"你未算太笨。"

女子稍為低頭，留下突兀的停頓。

"想為他做點事，不忍心，之類的話，若然你答我這些，我應該會馬上趕你出去。"

說到這兒，女子與她對視，話語，眼神，盡是灼燙的冷冽。

"我討厭虛偽的人。"

凜默默的垂下頭，深知她的理由不算最差，也不算最好。

"你是要我去證明甚麼嗎？"

女子不回答的原因，是因為她習慣於詢問，還是因為不屑於回答。

"只有這個原因，並不足於說服你的，對吧？"

凜這下子要鎮靜的不是慌張，而是焦躁。

女子輕輕搖頭，猶如拒絕所有回答。

"你不需要說服任何人，真正的覺悟不用說也能感覺得到，你有嗎？"

女子這句話使凜被迫住口。

"只是心血來潮的話，就別蹚這渾水，你玩不起。"

此刻，凜才知道，至今為止，女子也沒有真正的警告過自己。

可是，有趣的是，她最希望退縮的時刻並不是這一刻。

“由我來到這刻起，還能置身事外嗎？”

“可以。”

女子語氣重得可怕，把她理直氣壯的反問硬生生挫回去。

“你以為他是為了甚麼才離去。”

“難得他肯先放手，就這樣，畫上句號好嗎。”

女子恢復先前的平白，話中尾音欠奉，看來女子並不希望她回答。

“不好。”

女子眼神逐變深邃，凜趕在她開口前說。

"與他的事，我一天未搞清楚，叫我怎樣畫上句號？"

話一出口，她發現在她心中未成形的，已經變成不可磨滅的。

"我不得不親自問他。"

理由一個就夠。她認為夠就可以。

"你意思是，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一個？就算這個決定會為你帶來怎麼樣的結局？"

女子說得飛快，猶如要抑止湧現的激動。

"這兒的男人沒一個靠譜，他也不例外。目的單是了解所謂真相的話，待你知道所有後，才來逃走，已經太遲。若然你是另有目的的話，我來告訴你。”

“半途而廢的同情，救不到任何人，只會多一個人遭向破滅。”

凜發現，女子猶如預言者，把未來定死了。

事實上，無論可能性有多高，也不能否定其他未來的可能性。

不能否定，那也只是其中一個可能性，這個事實。

“那種基於荒蕪未來的覺悟，我沒有。但是若然要我放棄，那麼就先讓我忘記。”

“只是，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消去，再不會。”

凜看不見自己眼睛睜得有多大，只感到那個位置酸澀至疼痛。

女子嘆了一聲，突然顯得疲憊不堪。

"即使你這個決定，等同於無視他的意願？"

真正的關心，不是你要為對方做些甚麼，而是你想向對方做些甚麼。

"去避免傷害，去彌補過錯，如此種種，一開始去想根本沒完沒了。現今，只想好好注視著，對自己而言，不能放手的東西。"

女子十指交扣，托在下巴，除了緊追著自己，如同鑑定鑽石有沒有瑕疵的視綫外，沒有任何表示。

先前的恐懼猶如一掃而空，身子坐得特別正的原因，再不是動彈不得的緣故，她只是單純，想要抬頭迎視女子。

是女子先斷了注視。

她站了起來，單手摸著枱邊，另一隻手扶著額。

"要在他身邊的話，好好想個理由吧。不是同情也並非施捨，一個令他能真正接受的理由。"

凜顧著看手上的字條，眼角餘光察覺到人影，猛然停住。

那鬼魅的笑容，惹她直打冷顫。

他一直站在門外。

"一路順風。"

他朝她揮手，笑得更開懷，可是她眼裏的厭惡愈加濃厚。

猶如把他當成會咬人的怪獸一樣。

她急忙收起字條，頭也不回的朝大門走去。

他倚在尚未關好的門，牽起嘴角。

這下子，又離高潮處邁進一大步了。

他順勢以背壓在門上，把身軀帶進室內，面朝站起身來抓著椅背的女子，眼神熱切得彷彿要在她身上釘洞。

他反手鎖上門，視綫仍沒有斷。

"結果，你還是給了她。"

他說得柔聲，像向小孩訴說童話裏的必然結局。

"我不擅長吵架。"

女子一直沒有看他，並不是因為不屑於交流。

"騙人。"

氣溫瞬間降至零點以下。

"反正你一開始也打算給她。"

踏著節奏未明的腳步，他繞著她走。

她只能緊閉著眼，邊知悉，她不能使那磨人的腳步聲就此停歇。

"真不愧是我們最仁慈的大人。那孩子也一定會感激你的。"

他話裏滿滿的諷刺，刺痛了她。

"咦，是小人剛才說錯話嗎？心情看似不太好。"

他身上濃烈的花香味，引她頭皮發麻。

"若然是這樣，真湊巧。我也一樣。"

他猛然捉住她瘦削的手臂，隨著笑意漸濃，力度也愈漸加劇。

甚至有了被捏碎的錯覺。

"湊巧，想看你痛苦的樣子。"

她耳朵一陣濕潤，接連的鈍痛告知她不能躲避。

"你剛才說了甚麼？討厭虛偽的人？"

他愈發粗暴，反復舔舐齧咬，聲音粘搭難辨，可是她清楚他所說的。

她知道她踏中了他的地雷。

覺悟，同情與施捨以外，在身邊的理由。

"你有資格這般的說嗎？"

那時她也沒有。

輕輕碰上她的嘴唇，生怕一觸就碎。同時，貼近流連，如盲人模索路向，脫離了便活不下去的執拗。

世上再沒有任何人，比他模仿得更像。畢竟他曾經在旁，觀察過無數次。

"他最喜歡的你，是多麼的完美無暇，諻論在身上留下痕跡，就連在身邊也感覺沾污了你。"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雙充滿光亮的眸子，沒有一刻不追隨自己，猶如她是唯一的光。

他如倒下般，脫了所有力氣，跪在自己面前，猶如眼前是最不可侵犯的神。

她不是神，不是神。

配不上他的獻身。

他用力噬咬，傳來撕裂的痛。

"我最討厭的你，明明是軟弱無能，不披上面具便活下去的偽善者。"

舌頭侵佔她口中肆意糾纏，愈鑽愈深，猶如奪取生命的寄生物。

他從容的把她玩弄在股掌之內，就算她不帶反應。兩人口腔交融於一體的同時，他扯開了她的衣領，於她白晳的肌膚留下暗紅的瘀痕。

"剛才的太鬆，還是及不上你。"

他順著腹上的紋理舔著，猶如獻祭前的淨化儀式。

"獻給哥哥的贖罪。不要讓他久等了。"

他與他沒有一項能相似。容貌，性格，品性。

看待世界的立場。

到底是為了甚麼，還留他在身邊。

思緒每當到了這兒，便自行斷了線。

???

撫著懷中少年的黑色髮絲，安撫著不能入睡的孩子一樣的溫柔。

現在的話可以觸碰，可是，把背影用以珍藏的日子至今依然持續。

掀開了的窗簾外是閃耀的寶石。

替她指引路途，卻遙不可及。

小時候曾經認真的想過，既然天上的星星得不到，把他雙眼取出來，放在口袋裏，就可以一直看著自己。

她重新垂頭，尋找就在這兒等待著她的雙眸。

哪怕不足以照耀深夜，卻存在著一點亮光的雙眸。

與她的愛人同出一轍的雙眸。

縱然快要熄滅，只要存在一天，她願一直維護。

即使違背常理。

撫上他冰冷的臉頰，順著微微凹陷的位置以指背掃過，邊回想起當時同樣地瘦骨嶙峋，卻始終殘留一絲溫熱的軀殼。

他眨眼如蝴蝶拍翼，只是始終飛不起。

合上眼，如同徹底沉睡，再打開眼，如等待永恆般久。

作為始作俑者，她早就捨棄了能後悔的權利，也失去了撤手不管的權利。

想見你。

再見面的那刻，他吐露著露⻣的期待，眼裏的光亮耀眼得鬼異。

他仍然是那個，眼也不眨的盯著地上不會再動的鳥兒的少年。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夙願。

既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替他實現，你又何必。

昔日知己銳利如刃首的目光，當時的她不屑一顧。

沒錯。是為了自己又如何。既然她愛人不要自己，她要這個孩子陪著自己。這個孩子不會離開自己，她也能使他變得幸福。

所以，她留下了這苟延殘喘的生命。

為讓那點希望與幻想，永無止境。

他從不會呼天搶地，彷彿連求救聲也感吵耳。

她的手沒有偏離他的臉頰，正如他扯緊她的衣袖，依舊沒有放開。

他的輕喚，組織不出任何意思。就算她就在身邊，看守著他，觸摸著他，薄弱如垂死氣息的，仍不作停歇。

難道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嗎？

"這兒。要待到何時才可以。"

這道問題，她早已聽過無數次，也答過無數次。她從來不介意向他重覆又重覆。

現在，她卻再次把手移至他的髮端，噤聲等待他就此作罷。

"何時？"

他問第二次，仍然未捨不得合上嘴。她這刻有衝動以手蓋過他的眼簾。

為讓看不見，光亮退去的瞬間。

"還沒夠嗎？"

他疑問裏逐漸被破碎所填滿，他抓著她的手，不痛，身體深處卻有著被撕裂的錯覺。

"我努力過了。努力過了。"

他喘不過氣來，話顯得斷續，抓得愈加用力，猶如她是救命稻草一樣。

太諷刺。他所要求的救贖只有破滅。

她再也不能扮演沉默。她取過他本來蒼白的手，只敢以兩手包裹，怕一捏就碎。

縱然她很清楚，她要說的，會讓原本就無補於事的所謂溫柔，顯得更加可笑。

"我已經奪去太多你原本擁有的東西了。"

至少她能說得間接，但是仍然無法阻止，猶如響徹於耳的那聲破碎。

他睜大雙眼，無疑他聽懂了，這道隱晦的拒絕。

"奪去。"

他直勾勾的眼神，脫了起伏的簡單二字，足以惹她別過臉去。

她堅信，她不該無視他的願望，所以。

第一次，他說不想要疼痛，她以為她替他消去了。

第二次，他說不想哭，她也以為她替他消去了。

第三次，他說想消失。

她才知道一切都是她以為。

有些東西，不會因為你感受不了，表達不了而消失。

"奪去就好，徹徹底底的，一點也不剩。"

他用力的看著她，用力的說，猶如求生的勇者。

"我沒有辦法。"

她垂下眼簾，道出此等弱氣話，彷彿不是自己似的。

她想要守護他，所以，注定不能實現他的願望。

"說謊。"

眼裏曇花一現的溫度徹底的褪去，話裏潛藏的恨意也同樣。

"你說謊。"

他在責備她，可是他渾身顫抖，連撥開她的擁抱也無力。

無數個夜晚，她都這樣，抱著他直至驅走無處可覓的恐懼。

她知道，顫抖終會平息，並不是因為沒有了恐懼本身。

他留下了軀殼，與一句為甚麼。

問她為甚麼要說謊。

因為她並不是沒有辦法讓他解脫。

因為她對他說過，再不會讓他受傷。

她忍耐著內心煎熬，合上了他無光的眸子。

她緊閉雙眼。

問她為甚麼要在這兒。

因為不活著就遇不見幸福。

幸福是甚麼。

令你想要活著的理由。

要待到何時才可以。

直至你找到那個理由為止。

無數次對答，以往掛在口邊的回覆，如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原來一切都是謬論。

若然所謂幸福都是惹人追尋的假象，所有所有都不會再成立。

到了能承認的這刻，已經太遲。

她早已連他死去的權利也奪去了。

SCENE 4 局內人

"小妞。"

肩頭被猛然一撞，惹得她慌忙張開雙眼。

糟糕。她忍不住睡著了。

她把頭伸出窗外，早晨獨有的微風撥亂她的髮絲，也吹散了她鑄成一團的思緒。

她撥過阻擋她視綫的絲縷，不再昏暗的前方，綠色變得惹人注目。

"快到了。"

渾厚的聲音引她回頭，坐在駕駛席的大漢知道她心焦，馬上多添一句。

"見你累得快要撐不開眼，才免得叫醒你。但是，女孩兒還是有點警覺心要好，上陌生人車還敢睡得熟。"

大漢如同責備自家女兒的口吻，雖然並不打算囫圇吞棗，凜也有暗自反省。

她向來鮮少在陌生環境睡著，今次還要睡得如死豬沒有分別，是因為她累得不像樣，還是由於她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的後果。

她拿著紙條，上面的地址明顯是市區範圍外，她幾經輾轉出了市區，卻苦無去路。

與人來人往的市區不同，連找個人問也艱難，更諻論得到幫忙。就這樣，由早上待到黃昏，也難免感到灰心無助。

在那刻出現的，正是這名漢子。

若然是以往的自己，定必不會去接受陌生人的幫助。雖然這個處境算是別無他法，但是也難免會心有介蒂。

她不是輕易能相信人的人種。

就這個半月，她被迫與陌生人接觸的機會，比她暫時的人生都要多。

不覺間，交換的話語，情感，可能就這樣，令她有點變化。

這可能就是，為何互相傷害，還是要與人共處的意義。

對於現在抱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她也感到不可思議。

外面已是另一片風景，儘管依舊人跡罕至，但未至於未開發過。

她看到了車窗前的卡通時鐘，心想著與大漢的形象有點不太合襯，心目中想找的差點失焦。

已經走了相當一段長距離，靠自己想必不能到達。

道謝不加思索便出了口，大漢眼睛繼續往前方看，手隨意朝她擺了擺。

"反正也順路。"

未待她開口問大漢想去哪兒，他已經自顧自在說，猶如一直找不到人抱怨。

"我家的老媽是這邊的住人，現在講城市建設，這頭很多人也搬走了，我媽卻死也不搬。我跟她說了多少遍，一個人住有多危險，有甚麼事找個照應也難，但就是勸她不動。"

大漢深深嘆了口氣。

"我那邊還有老婆兒女，沒有理由屈就她們搬過來，唯有多點過來見見她。"

凜看著大漢眉頭深鎖，心想正如大漢放不下她母親，她母親也可能有著放不下的理由。

"有著甚麼理由吧。"

她不著邊際的說著。大漢靜默了片刻，才呢喃道。

"老頭子也走了十多年，還留戀些甚麼呢。"

大漢別開了頭，似是在看路，下一秒又重回之前的姿勢。

"說開來，小妞呢。沒事跑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幹嘛？"

他其實早就應該問，但是此刻她仍然苦於應對。

"啊。你找的確實是那座房子。最近，有聽我媽說起，不時有人來。因為那座房子荒廢而久，理應沒有人住，卻有傳聞說有些奇怪。"

大漢說到最後，聲音有點顫抖，猶如不是傳聞，是他親眼目睹。

"難道，小妞你也是來探險的？"

凜連忙搖頭，連聲說不。

"勉強要說的話，是來見人的吧。"

正當凜快要沉澱思緒到那個他身上的時候。

"不不不不。不要嚇我。"

凜回望大漢一臉蒼白，快要踏下刹車般驚恐，也認真想過是否應該下車。

雖然一路上多言的他往後也失去心情談話，他還是先載她到目的地才離去，他果然是一個好人。

出乎意料，那只是棟普通至極的房子。

她暗自反省，人要習慣奢華要有多簡單，現在的她懂得嫌棄了。

也算不上破爛的程度。在陽光照映下，陰森恐怖的氣氛全無。

門開著，像是等待來客一樣。窗也開著，像是等待人往上眺望一樣。

她從窗外抽回身子，感覺後面有著直勾勾的視線。

她按捺住心慌，眼角餘光去看。

有腳。

她抬頭去看。

白色露肩長裙。

凜下意識拍著胸口，人果然不到緊急關頭，不曉得恐怖二字怎麼寫。

"人類，太失禮。不通傳一聲便亂闖人家，看到人家就是這種反應，是甚麼玩法？"

是個年輕的孩子。

黑髮黑瞳，身高差不多，聲音略帶稚氣。

這個女孩跟她差不多年紀。不，可能比她小。

"對不起。請問這兒的主人在哪兒？"

女孩微微低著頭，那抺鬼魅的笑容，待她抬頭依然健在。

"跟我來。"

未待凜回應，女孩就踏著輕盈的步伐，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謠，推開扇門，走到最盡頭。

她不帶任何疑惑跟著走。直至踏進女孩所在之處。

這房間明明只得她們倆，在凜踏進房門的那剎那，背後的門自顧自的應聲關上。

"你。"

凜的喉頭突然抽緊，說不出話來。

而女孩只是大笑，如惡作劇得逞的孩童。

狂妄與輕蔑的笑聲。

"只靠表面就妄下判斷的人，就是所謂的笨。"

凜終於知悉女孩引她來的不懷好意。

這兒並沒有甚麼主人。

"剛才的是謊話？家甚麼的。"

女孩皺起眉頭，開口就是反駁，猶如那是理所當然的常識。

"我在的地方就是家，我認為的就是家。而你要找的人的確是我。"

女孩眼底裏閃過狡黠的光，彷彿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之內，令凜有種成為了砧板上菜肉的錯覺。

凜舔過嘴唇，啞聲道出。

“我來找你的目的是。。。”

“我知道啊。”

女孩抬起手打斷了她，聽她多說一句猶如浪費時間似的。

“你知道我。。。”

“比起你所知道的還要清楚，就算是你的所思所想也不例外。”

女孩佻皮的笑，猶如向布娃娃說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咒語。

“算了。玩猜啞謎確實不合我的性格。你聽完再辦你的要事就好，說不定你會打退堂鼓。”

那抹挑釁的笑容，令凜不敢再度輕言，只能靜待她作何表態。

女孩盤腿席地而坐，毫不在意自己穿著裙子。

“好。從哪兒開始才好呢。”

她扶著下巴，凜卻認為她連思索狀也是裝出來的。

“啊。你隨便問就好，反正我知道全部，就看你能撐多少題。”

女孩似乎對這個主意非常滿意。那抹陰險的笑太刺眼。

“你最好奇甚麼？讓我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女孩擺出誘餌，等待她自投羅網。

猶如這是凜自己所希望的，猶如她將會後悔。

的確，就著想了解事情這點看來，女孩是清楚的。事到如今，注定她要順女孩的意。

“你是誰？”

“第一問就是這個？”

女孩笑得清脆，猶如有甚麼可笑，凜抿著嘴沉著氣追問。

“果然是吸血鬼？剛才的門，是你幹的？”

“半錯半對吧。”

料不及她會答得爽快，不用追問，已和盤托出。

“首先，要澄清的是，你們所稱的吸血鬼，是那種異能者的話，那麼真的要說聲抱歉，破壞你們可愛的幻想。”

“我們大部份，都比人類更弱。因為太多限制與弱點。要不然，從以前便開始的鬥爭，就不會以我們這邊的隱退而告終。

女孩朝門仰仰頭。

“至於那種小把戲，懂點兒巫術根底便成。要問我為何會，那是因為我有巫族的血統。”

女孩察覺到凜始料不及的神情，施施然的笑說。

“就那麼的意外嗎？不就正如你們人類社會的混血兒，同樣是被仇視的一群。”

她面露嘲笑，猶如不值一提。

“這個族群本來就小眾，混血更是少之有少。不過不要緊，我有他就足夠。有他明白我就足夠。”

她徹底的怔住了，只因她聽見了某個名字。

回想起男子在陽光下也毫不相干。

回想起男子那天份外溫暖的溫度。

有部份是人類的話，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他是你的？”

"哥哥，我最愛的人。"

她笑得滿臉痴迷，猶如被下了降似的，留下凜一片混亂。

"那麼，他呢？"

男子與她的關係是親兄妹還是甚麼，並不是她需要考量的東西。

雖然，同樣的琥珀色眸子，同樣的黑髮，同時擁有這兩項特徵的人，遠比她所認為的常見也說不定。

此際，在她腦海裏浮現的想法，惹她害怕。

"他是你的？"

提起另一個他，剛才的笑容定格得猶如按下快門。

"那孩子的名字由來，你知道嗎？"

雖然牛頭不搭馬嘴，凜卻直覺認為，她不是有心耍她。

"是哥哥為他取的，意思是堅強。"

依舊覓不到任何關連，凜開始著急，差點兒意識不到，她下一句就是直接回答。

"要去守護的存在。第一眼看見他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命運的安排，今次就論到我，做守護的一方。"

最後披露的答案，不如她所預想，卻可能比她預想中更差。

是替代品。凜暗罵自己這個過份概括的結論。

"怎樣去守護？"

女孩驟然收起那幸福的神情，嚴肅得有如道出真理。

"實現他所有願望，不讓他承受任何傷害。"

"雖然瀕臨失敗，都是因為你。"

女孩句句擲地有聲，咄咄逼人。就在這刻，她終於沒有再掩飾對凜的惱恨。

凜忍受著惹人生痛的目光，迫自己迎視著她，起碼讓自己問得直接，猶如這就能夠建設起最低限度的心防。

"我到底對他幹了些甚麼？"

女孩笑了出聲，告知她這是世上最愚昧的問題。

"不如我先對你說，他對你幹了些甚麼。"

女孩站了起來，踱了幾步，側視著她。

"對。那才比較接近問題的答案。你想要的答案。所謂的事實。"

女孩的尾音迴盪於耳，凜有種被囚禁的錯覺。

得知到真相，一切便能告一段落了。

那難道就不是她所追求的嗎？

不是。

自從得知他與自己有所關連的時候，她不想再去尋找了。

令她想要逃避的真相，其實並不是他幹過甚麼。

而是她對他幹過甚麼。

現在她堅信，無論真相如何，她都不會讓事情不了了之。不會讓她與他不了了之。

凜害怕女孩的原因是。

她似乎真正知道如何動搖這份所謂的堅信。

"我問你，你記得以前的事嗎？”

凜一臉矇懂，作思索狀的反而是女孩。

“沒錯。。。就例如，小時候的朋友，同學，父母之類的。。。”

女孩說得特別緩慢，猶如意有所指。

“普通的孩子，沒甚麼特別。”

若無其事，從以前開始就是習慣。為讓別人與自己不認真看待。

第一反應。她忘記此際，這種掩飾是多此一舉。

女孩語氣愈是放軟，目光卻愈加磨利，不加猶豫割破那層防守。

“那麼，家裏的事呢？你父母自小不在身邊對吧？為什麼？”

“。。。自懂事以來，就不見父母的身影。。。聽聞是意外身亡。。。”

“然後呢？是甚麼意外？難道你就沒有再深究下去嗎？”

凜明瞭，這根本說不通，可是在她腦海裏只能看見迷霧。

“奇怪了。你是對父母漠不關心的孩子嗎？”

“不是！”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什麼會開始心慌，想要拼命推翻女孩的說辭。

“那個時候。。。根本不肯相信。”

想要證明，這個在她心目中不甘被扭曲的事實。

“那個時候？其實你是知道的。你記得那場意外，應該說，你就在現場親眼見證？”

女孩愈說愈急，猶如被按捺久了發言權，無比自信地趨於結論的律師。

“怎會？我沒有。你說的都是假設而已。”

她知道她說得毫無底氣，女孩挑著眉，一副贏家的姿態。

從意識到自己害怕這個話題的時候，她已經抬不起頭。

“我從一開始便說了，都是事實，接下來要說的，都不例外。”

“那麼，既然如你所說，我就在現場，又怎樣去解釋我記不起？”

凜以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反駁，殊不知道此舉猶如向自己龍門射了球。

“你真的記不起？”

女孩話裏含著嘲弄的笑意，猶如看到了一加一不是等於二的荒唐答案。

"好。就當你記不起。你沒有意識發生過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女孩收歛起笑容，眉目裏傲氣依然﹐不同的只是，這並非反駁，更似是教曉笨得說多少遍也不懂的人。

"像那些電視劇情節般，人會拒絕回想起，對自己而言難以承受，過份衝擊的事。自我防衛機制。"

"正如你所說，你父母對你來說過份重要，對於那場意外，想去逃避，一點也不足奇。"

凜遲疑的開了口，只因她應該要說些甚麼，但頭腦卻一片空白。女孩毫不留情的打斷了。

"縱然沒有意識，記憶不會消失，只會被埋沒。"

女孩知道她的說辭，更知道該如何攻下。

"記憶沒有實體，因此，很容易遭到篡改。人最厲害的地方，是適應力：如傷口會自然癒合，記憶有空洞也會自行補上。有甚麼不合理的地方，只要合乎自己的目的，都可以一併無視，是人的本能。"

"你的情況，就像被塗改過的紙，只是強行雪白，但是有著明顯的痕跡﹐輕輕一刮便現形了。"

女孩戛然而止，打量著她，不似找不到話說，反而是早有預備。她要求的只是凜的表態，只是徹底的順服。

凜深吸一口氣，準備踏上女孩為自己精心鋪上的路徑。

"你是在說，我對於那時的記憶都是假的，都是自己騙自己？"

女孩歪嘴一笑。她又離自己設下的圈套邁進了一大步。

"最關鍵的不是你自己，而是那孩子。"

突然話鋒一轉，惹得她身子猛然繃緊。

"人愈脆弱的時候，也是最容易控制的。心理療法的催眠，邪教慣用的洗腦，也是同一道理。"

"你那時正正是那種狀態。在那種環境下，若然配合外來的一些契機的話。哪怕是微不足道，便足以。。。"

女孩的目光游離至凜身上之時，笑容一閃即逝。

"他就是那個契機的意思？"

今次輪到凜打斷女孩。

"為甚麼？他要令我忘記甚麼？"

來不及動搖，她鮮少嘗到不馬上投問不心息的不解。

"每一件事都由連鎖所構成的，記憶也同樣充滿著連鎖。你忘記了你父母的同時，也忘記了他的存在。對他而言，那定必是本望，又是代價。"

"連鎖。。。依你的說法，就像他與我父母有甚麼關係似的。"

女孩微瞇著眼。她能自行整理重點，已在她的意料之內，這只印證了她愈來愈接近那個預想中的結果。她只是料不到，到了這刻，她仍然保持冷靜。

那麼。

"至少，對你而言是的。在你心目中，他與你父母有著絕對的關連性。"

女孩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猶如要威嚇她一樣。

縱然凜知道她激怒了她，可是應問的還是要問。

"究竟他與我父母有甚麼關連？"

女孩翻了個大白眼，冷冷的訕笑。

這個不懂死活的，偏要聽她說出口。

"對你父母下手的是他，他是兇手。若然我這樣說，你會怎樣？"

看到了面前的一臉茫然，女孩更是說得起勁。

"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對吧。精神不安定的人做甚麼也有可能，事實上你也有見過對吧。"

第一次那個男人，凜並不了解他們之間有甚麼恩怨，不能作評論。

第二次，他是為了甚麼而殺掉小女孩。因為精神失常，是怎樣也不會錯的解釋。

"當然，也不是說因為有病，做任何事都值得原諒。確實不是因為她，你父母便不會身遭不測。"

凜垂著頭，知道女孩在觀察她。良久，她聽見了一道輕笑。

"明白了的話，你也再沒有留在這兒的理由。"

這個所謂的理由，根本不是理由。她要知道的，不是這種膚淺至極的理由。

腳步聲逐漸遠去，明明還未完結。

"他有甚麼動機？"

女孩已一步踏出了門外，哼笑出聲，歪著頭轉身迎面著她。

"動機？像剛才所說，病態就是毫無常理可言。知道又如何？"

女孩昂起下巴，滿是挑釁。

這下子，凜幾乎肯定，女孩是存心留下那用以追問的尾巴。

"確實是有的對吧。"

女孩要掩蓋著龐然大物，卻偏要留下尾巴。凜摸不清她的目的。

"你父母本身就是令他不安的存在。只是這樣。"

迎著那道執拗的目光，女孩雙手抱胸，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給出最後的提示。

沒有再多。

"把人比喻成容器的話，感情就是水。過多得泛濫成災的話，就是所謂的崩潰。平常人有能力把這些都疏導出去，達到平衡；辦不到的人，任由其停留，直至一發不可收拾，舒解的方法因人而異：與人傾談，各種嗜好，信仰，藥物，自殘，反社會行為，他的是殺人。只是，這根本治標不治本，同樣是自我厭惡的源頭，惡性循環，變得更加不能脫離這個方法。你的父母只是剛好被捲入這場意外，是無辜的受害者。"

女孩並不如一向的自信，一路不帶任何感情，猶如新聞報導員，平述事實的唸稿。

凜皺起眉頭。女孩的說辭中，她能感覺到某些不能忽視的重點，但是卻存在著一大片嘈音。那種故意混淆視綫的感覺愈加強烈。

"剛才你說我父母令他不安。為甚麼？"

她所說的是故意偏離他的所思所想，她明明是知道的。

女孩毫不掩飾地咂嘴。凜就知道她不願回答。

"我只是說過，我說的都是事實，可沒有說過會不加隱瞞。"

"為甚麼？"

凜馬上回問，也即時換來了她的冷眼相待。

"真的想知道事實的話，不如問你自己。萬一你得出的答案跟我的不一樣，我絕對會忍不住跟你爭論，但是我討厭吵架，很麻煩，特別是跟一些固執的人吵，對方不聽我話會忍不住下手，與哥哥約好過不能殺人。你為了保命，還是不要再問下去吧。"

女孩頓時收起了所有笑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難道你就知道我的答案嗎？"

女孩現在想要把道路封死，只因凜走了另一條不被批淮去走的路。

"說過了。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但是那絕對會把我激怒，所以，千萬不要讓我再聽多一遍。"

女孩語氣愈來愈重，焦躁也表顏於色。

"難道這些還不足夠嗎？這一部份的真相對你而言，早已過份足夠了。就算你知道了全部，他對你來說也是能隨便捨棄的存在。"

"我討厭幹一些無意義的事。"

說得咬牙切齒的女孩，並沒有留意她言語中亮出了底牌。

"你說甚麼？能隨便捨棄的存在？"

女孩毅然邁步向前，邊深呼吸了幾下。

"可真是死咬不放。"

"聽我說最後一句！"

凜急得連忙呼喊出聲，女孩咂嘴再度停下，斜著眼定定的向她投望。

凜賭贏了，她肯留下。

那麼，何不把另一半也拿去賭？

"你說你比我更清楚我想的，我不同意。"

"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很清楚。"

"我不會就此放棄。任何人都可以加諸扭曲，但是真實本身是不會被扭曲的。沒有人可以。"

"我可以去見他嗎？"

"哼。巧言令語。"

女孩帶著暗笑，逐步逐步靠近她。

"就來賭賭吧。看你的真實能維持多久。"

她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那象微惡的嘴角弧度近得快要與她的重疊。

"對了。就拿你最重要的東西作賭注吧。"

門半敞開著，凜探頭去看，良久後才覓到他的身影。

他側身微微屈膝而坐，抱著腿靠著牆的角落，一直往窗邊看，動也不動，猶如姿勢被擺放好的擺設。

陽光很猛烈，就連空中飄盪而降的塵埃也清晰可見。

不知道他與她是否看著同一片景色。

凜踏上了那長長的影子，凝望著地上連成一體的透明灰黑。

她抬頭去看門的方向，女孩的身影早已不見。

還以為她需要她在場。

女孩領凜到門前的時候，那道門早就開了。她不會覺得是女孩特意為自己而開。

打開門便能知道他在裏面在做甚麼，有甚麼事也能立即應對。雖然現在已經不再需要，習慣還未能改。

女孩淡泊的說，然後便自顧自讓過，猶如帶客人進房的服務員般漠不關心。

那到底是著緊還是剛剛相反，凜不明白。

重新向他投望，陽光過於刺眼。

是你的話，絕對能帶他回來。

其實來到這步，再沒有可以阻擋她，除了他。

她在問凜有何覺悟，她在問她知悉真相後會否逃去。

這些她都能勉強應對，因為問題可以用言語去解答。

但是他呢。

他就連提出也沒有，她不知道問題到底在哪兒。

但是，從他逃開自己的那刻起，她就知道問題確確切切的存在。

只要他說一句，我不想看到你，她就只能怔在原地，所有努力也付諸流水。

比起不要後悔，還是不要猶豫吧。

不怕後悔卻仍然猶豫的原因，是怕受傷。

正因為複雜，便可以試圖回到最基本。到底為甚麼會到了這境地，在解明的途中，定會找到些甚麼。

她的目的是甚麼。

不是見他一面如斯簡單。不是帶他回去如斯簡單，不是知悉真相如斯簡單。

她有東西要跟他說，非他不可。

儘管要說甚麼，到了這刻一點也不成形。

他無動如衷。明明知道不由她先開始不可以。

站在他身邊，時間愈久，連她也要變得動彈不得似的。

只是沒有任何緣由的想法。

就算她一直的站下去，也沒法跟他比。

直到現在，他仍然在尋找甚麼吧，周圍的所有也看不見的程度。

她對他說的，定必輕柔如呢喃，因為他猶如聽不見。

她突然想起了大漢那位母親。

不肯離開是因為緊抓著自己不放的回憶與削減自身的眷戀。

可能他也同樣等待著一個人，一個再也不回來的人。

旁人心焦如焚，不解為何不走出自己的世界，不解為何要自討苦吃。

她不認為，強行與逼迫會是辦法，更不認為，走不出來也不要緊。

她盤腿而坐，想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她朝他伸出手去，

想回去。

那兒不是他的歸宿的話，這兒也不見得是。

一起回去吧。

就算他不予理會，他就在自己的面前。

等待也沒有關係。他此刻也跟她一樣在等待﹐只是。

她所等待的，會成真的機會，遠比他所等待的，高太多。

因為他此際正在自己的面前。

過去如何，未來又如何，不論正負，都不值相信。那是她一貫的信念。

現在，她準備再添一項。

朝她伸出的手，一定是代表著某種意義。

她想要這樣的相信著。

SCENE 5 假希望

那思索了不止幾天的問題，並不是得到了解答。只是，踏出門的瞬間，她就察覺到，自己早已不被它所操控。

原來找不到回答也不要緊，這也是答案。

最後，她牽著他微涼的手，女孩一句挖苦與責難也沒有，那道瞹昧的笑容告知她，這個結局她並不意外。

女孩眼裏閃爍著冷冰冰的光，猶如無時無刻觀察著放矢時刻的獵人。

凜知道，哪怕背對著她，離開了這兒，她的視線依然會緊隨著自己不放。

那是她與她之間的約定。

女孩把凜叫停，她匆忙回頭，打算打斷女孩，說她並不需要被提醒。

女孩笑得一臉恍惚，留下唯一的吩咐。

替我跟哥哥問好，跟他說奧菲很掛念他，很想見他。

女孩樣貌純真無害，可是一瞥一笑間如罌粟般有毒。

不。

應該說，那是為罌粟般有毒物所痴狂的模樣。

"今天也在同一地方蹲著。"

少女擠著眉頭，凜發現她總是有著這種習慣。

"你也幫忙勸他吧，阻礙我做事。"

凜只能面露苦笑，垂頭看桌。

"就這樣就好，做他想做的事。"

"不好。"

凜迎上少女沉甸甸的眼神，胸口彷彿傳來咔通一聲。

"雖然他是回來了，這樣下去一點兒也不好。"

他回來後，猶如忘記了溝通的方法，與外界完全的斷了接觸，大家的擔心絕對能理解。

"就慢慢來，不想勉強他。"

少女聞言，靜默了片刻，才咕咕嘀嘀起來。

"真虧你能這般冷靜。說直話，我還認為你至少還需要多一段時間。"

"去接受之類的。"

少女若有所思的神情很快便轉換成對凜的深究。

良久過後，凜才打破沉默。

"用言語難以解釋，不過，大概並不是接受與否的問題。那個時候，看到他的瞬間，便覺得甚麼也沒所謂。"

少女把眼睛睜得老大，凜便察覺到這話有岐義。

"不。。。我想說的不是隨便的意思。。。"

"我明白。"

少女低頭摸了摸早已物歸原主的錬子，開口說道。

"因為是他吧。才找不到理由去解釋。"

要在他身邊的話，好好想個理由吧。不是同情也並非施捨，一個令他能真正接受的理由。

"是吧。"

凜掛上了克制的微笑，目光依然低垂。

"最初我不相信你，對不起。"

向來得理不饒人的少女，先不管她是為了甚麼向她道歉，本身這個光景便值得記念。

凜本來打算一笑置之。

"若然打從一開始，我便把真相告知你，說不定他就不用受苦。"

打從一開始。是指一個多月前，還是更早？

就算一開始就說，你又會相信嗎？

其實一開始少女說得沒錯，大概說得更早，也不見得她會接受。

有時候，真的不得不相信，每一件事都會有注定的先後次序。

"大概，如你所說，我一開始便知道所有的話，更會讓事情沒法挽救，會把他傷得更重。"

少女注視著凜臉上黯然，她其實並不是有意把罪疚感加諸到她身上，待她猶如未曾嘗過苦痛般無知。

"其實，你真的沒有怨他嗎？雖然已經事過境遷，你也不再需要依賴父母。但是，對於一個小孩來說﹐沒有一個人能倚靠是何等的。。。"

少女沒有再說下去，意思也過份明白。

少女說他們三人都相像。關於少女的身世，凜也是最近才從她口中得知。

所謂的沒有人能依靠，就是所有事都必須由自己承擔，困難，無助，孤獨，都不必被說起，也沒有人聆聽，漸漸地便失去了傾訴的能力。

於是，凜的是假逞強，少女的是真強勢，而他。

"我無時無刻都在怨天尤人，為甚麼別人都垂手可得，甚至理所當然就能擁有的，自己卻要經歷如斯種種也不能如願。"

凜抬頭望向遠方，曾經近在咫尺的想法，現在要試圖覓回。

"雖然說起來有點奇怪，到了現在，就覺得：若然這些被唾棄的，最終能成為連繫至他的橋樑的話，那也算是有意義吧。"

她到底不能說，她完全了解他；至少，她並不是一無所知。哪怕能加以重疊的，只有千萬分之一。

少女聞言，欲言又止，最終也是沉默不語。

凜永遠也不能容許自己許下山盟海誓，與女孩的賭約是正正相反。

比起信誓坦坦的說著永不離棄，必先附上代價的約定更有用。

只是，兩者她都不想說出口，只有她自己知道便好。

"我對他的，其實是甚麼，我也沒有答案。對我而言，唯一清晰的是：這個重來的機會，可不能再破壞殆盡多一次。"

他對你來說也是能隨便捨棄的存在。

已經不能重來，他不再放下戒備，她也可能不再是使他執心的她。

即使重來，她沒有充足的信心，不會重蹈覆徹。

她不想放棄的是可能性，她就這樣壓住內心鼓燥的警告。

那快要成為令人熟悉的風景。

花圃前那蹲得小小的身影，猶如自己是花兒周圍的碎石。

即使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仍然埋頭研究著寥寥無幾的小花，有種幼稚園生做觀察日記的既視感。

她繼續站著，俯視著他伸出又縮回的五根指頭，來來回回，有時又抬起眼看著花，只剩沒有伸手去碰。

若然他是在做算數題目，一個星期理應甚麼也做完。

喚他之前，她略有遲疑，心想她應該叫哪一個名字。

細想過來，她一直也沒有怎樣喚過他，他更加一次也沒有。

比起一開始由別人介紹的那個名字，她還是要喚那個由他親自說起，她理應更加熟悉的名字。

"彌生。"

不喚出聲，她就不會知道，這三個音節有多生疏；也不會知道，它們其實存在，猶如浮上水面的初會。

他沒有回頭，遂即開口數著，輕飄飄的消散於無形，絲毫蓋不過她愈發確切的喚叫。

他似乎聽見了喚叫，微傾著頭，她就知道只差一些。

不再是為了確認，她是想他回頭留意她，才喚叫道。

他不加猶豫的回了頭，眼神盡是疑惑，猶如走在街上猛然被途人叫住。

她這才發現，她沒有話說。其實來找他，沒有任何目的。

她趕在他移過視綫前，再次引起他注意。

"要看花的話，那邊不是更好嗎？"

她指往花兒更大更多的方向，目光依然把他觀察入微。

他先是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去，然後仰起頭看著她，疑惑依然。

"美麗的不是更好嗎？"

凜認為她說得理所當然，亦以為他會同意。

"美麗的更好嗎？"

他鸚鵡學舌的重複著，不同的是他把反問轉換成真正的疑問，猶如他是第一次聽見這個事實一樣。

"也是的。她也是，喜歡美麗的吧。"

她是誰？有種不祥的預感蠶食了她的好奇。

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她指的位置走去，很快又停下了腳步。

"不行的。"

她猛然朝他望去，驚訝於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

"不能取。"

他開始回頭走，徑自走過一直站在原地的她，一邊呢喃道，聽上去猶如寫出了五線譜的弱音。

"如果她不想要，我就再沒有更美麗的能給她了。"

他重回剛才的位置與姿勢，只是。

"可愛的就好。能捉住的就好。"

他一手抓住幾枝花，近乎粗暴的一併摘下。

"為讓被捨棄也可以。"

那道淡然，猶如在敍述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她終於忍不住再度喊出，他一下子放了手，剛才還昂著頭的花兒，現在只是躺在地上的屍體。

"你是誰。"

他木無表情的轉過身來，面對著她，語氣平坦成一直線，對問題答案漠不關心。

"我不是叫這個名字。"

她知道現在才是剛剛開始，不可以退縮。她握緊了自己手腕一下，又毅然放下。

"是你跟我說的。"

"沒有。我沒有。"

他使勁的搖頭，彷彿有些甚麼咬著他不放。

她不加多想，打算再走近他，而他卻不斷往後退，猶如眼前的是向他張牙舞爪的怪獸。

猶如她就是怪獸一樣。

"我只告訴了她，不是你。"

待他退得不能再退，他把頭埋進臂彎，縮成一團，透在縫隙裏的目光始終保持警愓，如受傷的野獸。

從他用力掙脫自己的手那刻起，她就知道不得不做好心理準備。

對他而言，她是個想要遠離的對象，這個事實。

她咬緊嘴唇，以那些微的疼痛，換取上前的勇氣。

"我就是她。"

她蹲了下去，與他的視綫成平行線，再也不移開。

"不會。不可能。"

他卻不斷擺脫她的視綫，猶如受盡折磨，怯聲求饒的囚徒。

"她早已經不在了，哪兒也不見，不要騙我。"

再也不會找到。因為哪裏也沒有。

哪裏也沒有？

明明就在他面前，說甚麼哪裏也沒有？

她不敢捉住他，只是扯緊他的衣袖，如同抑止心裏悶痛的力度。

"我不會騙你。"

縱使她不喜歡這種空洞無物的約誓，但是她實在想不到有任何辦法，去傳逹。

他頓時失去了所有動作，眼裏一片昏暗。

只講現在，對他而言過份殘酷。

"你不是她。她不會說這種話。"

他緩緩站了起來，步履不穩的走著。她只能稍微放鬆了力度，不能就此放開。

她對自己說過，等待也沒有關係。

但是，等待不等於被動。

與其就這樣兜兜轉轉，她寧願受傷。

"為甚麼你會這樣想？"

他停下了腳步，微駝著背，放目於地上。

"我知道的。"

他帶著輕笑，沒有解釋下去，猶如封鎖了所有插入的餘地。

只想自己的事便可以了。

索性。

她繞到他面前，緊隨他眼裏慌亂遊走不斷。

"以前發生過甚麼，我現在記不起。不公平，只有你才知道，任由你說也可以。"

原想裝作強勢，卻意會到自己聲音在顫，邊責備著自己的退縮，邊察覺到他的視線逐漸沉靜起來。

他是知道的，他只是在逃避。

“你想知道真實嗎？”

他呢喃道，猶如在哄小孩進睡般溫柔。

他笑得虛幻，如同他那雙被迷霧所遮擋，失去光輝的眸子。

“我在說那個她，有最重要的東西，但是已經不復存在了。因為我希望過，希望她只看著我一個，希望他們消失。然後，他們滿身是血躺在地上，很可怕。”

他斷斷續續的說，猶如出了戲院，描述內容的觀客。

“然後。”

停頓佔據空間過久，他的顫抖卻未能平息。在她下意識捉到他之前，他的手便先擋住了她，交叉按住雙臂。

“她哭了。”

不成聲的三字擦過耳畔。他像快要被羞恥所吞噬，把頭縮起，猶如下一刻便要鑽入地下。

“又哭了。”

緩聲當中，重回平坦的軌道，再也不見下一秒便要脫軌的不穩。

“我跟她說。沒事了。怪獸已經趕走了。沒事了。”

“然後。她就跑走了。就不見了。”

“我還記得她是怎樣看著我。真實就是。我才是怪獸。”

那淡然得恐怖的語氣，像是大人道出兒時迷戀過的童話。

她再也不用捕捉他的視線。他確實把頭轉過她的方向，可是，眼裏沒有甚麼能稱之為視綫。

她仍然可以捉緊他不放。可是。

"她說過永遠在一起。她說過一直等於永遠。但是。原來沒有永遠。都是騙人的。"

曾經有個人，是我的世界。但是全是謊話。

"所以，你又怎會是她？"

說謊的人，的確是指她。到底還是捨棄了他的她。

真正需要捉緊的東西可能已經不復存在。她曾經看著它消失，曾經把它毀掉。

"對不起。"

她知道人們總愛說對不起的原因，因為清除罪疚不需付出代價，連三秒也不用。

她也知道這是世上最沒用的三個字，由她加諸的傷口早已全都結痂成為疤了。

但是，她非說不行。她不是要他原諒，是要讓他知道，她是真的感到抱歉。

她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

"為甚麼要說對不起？"

他微傾著頭，猶如隨時都有問題的單純孩子，尾調卻帶著倔勁，眼也不眨。

"我就說這一次對不起，以後都不會再說。"

她趕在他移過身子之前，猛然捉住他如柴枝的手腕。

"你很奇怪。"

他似乎也知悉她的意思，今次他只把所有掙扎放進話裏。不過，就算他用盡力氣，她也不會讓他走，再不會。

他把頭垂得碰到衣領前。正當她下定決心，要說到他肯聽入耳的時候。

他低頭笑著，猶如找到填滿空白而久的東西。一直空出的手伸進衣襟裏，取出了某些刺眼得匹比太陽。

她以為她已經不需要提醒自己要堅定，結果她還是得靠咬唇穩住腳步。

原本對著她的尖刃，他反手捉住，以刀柄向著她。'

"來。你捉住這邊。"

那笑容也一直對著她，如同塗上膠水後的手工，一直沒有垮掉。

他向她走近一步，虛無連同睜大的雙眼擴展。他愈遞愈前，生怕她看不見似的。

映著鈍光的不只是那鑲著銀花的刀柄而已。

她不能拒絕，一旦拒絕會是末路。

他咧嘴而笑，雙眼彎成月兒。

"用這個刺向我。"

她只能怔住，惡寒竄過背上，任由他捉住自己的手腕。

"任何地方都可以，刺多少次都可以，直到你滿意為止。"

他一直說下去，猶如她同意似的。

"叫我怎能這樣做？"

這個要求太過份，甚麼原因也好，她都不會答應。

他笑容不變，只是頓時靜止了。

"你是她的話，怎會做不到。她恨我。"

她手心冒汗，濕得握住的快要滑落。若然不是他握上了自己的手背。

"你真溫柔。我幫你。"

待她意識到要跟他比力氣的時候，她早已遲了一步。

面對著如此不可抗力，她只能用力閉上眼睛，希望不要醒來。

她不要再嘗到，面對死亡的滋味。

那刺中甚麼的觸感，以及冰冷。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溫熱也好，黏稠也好，腥氣也好。

她睜開雙眼，眼前卻猶如甚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低頭望著胸口，嘴邊笑意不減。

他最初就知道。要她向他下手，那不是真正的目的。

他到底要讓她知道甚麼？

他沒有放開她的手，相反捉得愈緊，到了顫抖的程度。

"真遺憾。"

"這副身體。連一個傷口也留不低。至少能完成你這個心願也好。"

他笑得猶如認真看著一場鬧劇，用力至滑稽。

"你說甚麼？"

她顧不上聲音沙啞，一發聲便是向他喊道。

"我剛才。。。剛才。。。"

心中情緒跺地也無法化解。

原來真正生氣的時候是一句話也難以說出口。

"真的以為。。。"

還會想哭。

"我沒有這樣想過，我沒有想過要去傷害你。"

她反手捉著他快鬆開的手，另一隻手繼續攀住他的手腕, 任由視界曚糊，任由溫熱滑落。

但是，她仍然能清楚看見，他眼裏終於有她的存在。

他很快又垂下頭，左右盼顧，似個迷途小孩。

"現在已經無關重要了。"

"你說謊。最初你為了甚麼帶我來？"

她過於清楚，他無法反駁。只是料不到，他會乾脆承認。

"沒錯。說謊的是我。一直以來。"

他淡淡的說著，還是不敢看她。

"我恨你。我想你不再存在。明明說過喜歡你，一旦破碎一下子就變成憎恨這種醜陋的感情，不配叫喜歡。"

"我由始至終，都沒有喜歡過你。"

話裏的破碎猶如遍地可見，他一直低頭，像要逐一拾起，再逐枚割在掌心上。

這才是無關重要的事。

她強忍著罵他傻蛋的衝動，整理著腦海裏的雜亂無章，找出比起傻蛋兩字更有用的話。

"又有甚麼問題。世事都是這樣。有恨才顯得愛，有醜陋才顯得美麗。大家都是這樣，不是非要一直愛下去，美麗下去，才能生存下去。"

她知道沒那樣簡單，不過不要緊。即使她說的消散於空氣中，她便一遍又一遍的說，直至他顫抖平息為止，直至他明白為止。

"就這樣，生存下去也可以的。"

這是她所能說的，最簡單版本。哪怕他不明白，他可以遵從。有她在，不會讓他亂來。

微弱的笑聲傳來，猶如病入膏肓的把所有力氣放在笑的身上。

"我快要相信了。"

"就趁現在。求你收回這些話。我不想恨你。"

"求你別這樣對待我。"

重覆又重覆的低喃，難以無視卻只能無視，這是她的自私。

???

你確實不是她。

她不會以如此用力的眼神看見我，彷彿快要丟失我一樣。

她也不會擺出這種表情，明明臉上恐懼難以掩飾。

她更不會為我而哭，猶如在為我傷心一樣。

若然是這樣的你，我毫不猶豫會去相信。

以前也好。現在也好。

所以，害怕，無可救藥般的可怕。

其實，一直是謊話就好，為讓不會幻滅。

其實，真實又是甚麼呢？

是當你毫不猶豫離開的時候，還是，當一直賴以生存的東西全都廢棄的時候？

其實呢。全都不是。

無論我要跟你吐露多少，唯獨是這個，永遠要保存成袐密。

無法留在你身邊的真正理由，在更早以前我已明瞭。

縱然你無法記起，我將永不忘記。

那個時候，你說不懂笑的人很奇怪。從此以後，我學懂如何去笑。

然後，某一天，你說。為甚麼在這種場合要笑。

很奇怪。

於是，我明白了。

我終究還是，無法跟你留在同一世界。

所以，你會離開是意料中事，我受不住是意料中事。

但是，我離不開，離不開，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所以。

跟你說了你離開我的理由，說了我不得不離開的理由，唯獨這個不會跟你說。

因為。

就連這個也被你攻破的話，我就再沒有理由從你身邊逃離，也再沒有退路了。

我清楚要離開你的理由，那麼你呢？

為甚麼要留在我身邊？

因為是溫柔的你，喜歡美麗的你，一定很喜歡謊話。

那也可以。

只是，我求你。

最後一定要說，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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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第六章 仙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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