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燿的侍樸接過向燕亭手中的藥方,恭敬地向後退幾步轉身去煎藥。將鳳燿身上的銀針拔出,他一邊說道:「公子的病要悉心調養,藥方每日三次不得有誤,針灸每日兩次,須由我親自下針,調養期間不得勞累,煩請公子與鳳老闆在營中多待一陣。」
鳳老闆連聲感謝,李銳站在一旁雙眼一直盯著向燕亭,李鐸替他引領鳳老闆前去安頓,向燕亭收拾好東西,一句話也沒跟他說就離開鳳燿營帳。
李銳走出營帳一言不發地望著向燕亭離去的背影,正巧遇到返回的李鐸。
李鐸疑道:「你分明有話想問,為何不問?」
李銳只是皺了皺眉,顯然不想回答。
「燕大夫的面色蒼白,說話也不似平時,雖不易察覺,但氣息紊亂,像在隱瞞什麼。」
李鐸所言李銳也看得明白,心中在意卻問不出口,此刻聽李鐸細細說來,倒緊張起來,邁開長腿就跟了上去。
李鐸看著大步遠去的李銳,搖了搖頭,「這兩人怎都如此倔強。」
回到營帳的向燕亭已然支撐不住,一個沒站穩身子向前傾倒,李銳一進來便看見這一瞬,伸手將向燕亭攬進懷裡,低吼道:「身子不舒服為何要逞強?」
向燕亭並不驚訝,他早就注意到李銳看自己的眼神,知道他會跟過來,沒有回應只是將他推開。李銳並無使力,向燕亭推他,他就順勢放手。看著向燕亭虛晃著腳步走向床榻,李銳只是走在他的身後,見他身子傾斜,抓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坐到床上。
「將軍請回吧。」向燕亭甫一坐下,神色緩和不少,開口就趕李銳離開。
「你不說清楚你怎麼回事,我是不會走的。」
李銳態度堅決,向燕亭想再開口,頭卻疼了起來,蹙眉扶額。李銳見狀,伸手便去摸向燕亭額間,驚道:「怎麼這麼燙?」
向燕亭抓開他的手,輕輕搖頭,「只是發炎,吃過藥很快便好。」
「發炎?你哪裡傷了?」
向燕亭抿唇,撇開頭不想回答。見他如此反應,李銳倒心頭一亮,霎時明白是怎麼回事,面露歉意地扶他躺下,拿過棉被將向燕亭捂得嚴實,深怕他又再著涼。
「我在這守著你。」
向燕亭聞言,心頭一酸,「你別對我好。」
「為何不能對你好?」
「……不值。」
「我覺得值。」
李銳伸手撫過向燕亭冰涼的臉,「鳳老闆以低兩成的價格將軍資賣給我們,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答應醫治鳳燿。你讓我別對你好,又為何要幫我?」
向燕亭沉默一陣,「欠你的,我想還清。」
李銳覺得奇怪,「你欠我什麼了?若要這麼說,整個先鋒二營欠你的還少麼?」
向燕亭望著他,心道:「情。」
李銳怎麼對他,向燕亭心裡明白,也知道即使他做得再多也還不清,只是李銳所思所想,對向燕亭而言都不可能,儘管他內心有所渴望。陪他走過這些年的是滿腔仇恨,殺母之仇他不可能忘卻,所以他只能欠著。
翻過身避開李銳灼熱的目光,向燕亭心緒難定,許久後仍在李銳的相伴下入睡。
鳳燿大病得癒,歡喜地給向燕亭送金銀珠寶,啟程返回南韶。送走一隊貴客後,又迎來了一名訪客。楊勤風風火火地跑進營帳,氣喘吁吁地說有一名萬花弟子至先鋒二營來尋向燕亭。向燕亭與人相處一貫冷漠,即使是師從同門的師兄妹也鮮有來往,一番思考也沒想出會是誰。見面之時,來人身著萬花衣飾,渾身上下的孤傲之氣不亞於向燕亭,與人對視的一雙瞳孔彷若無邊無際的黑暗,能將一切吞噬殆盡。
那是一種狠戾的眼神,帶著肅殺諸惡的氣勢。
「墨師弟?」
墨鋒欠身施禮,「燕師兄。墨鋒前來,是為你的父親。」
墨鋒說話毫不拖泥帶水,甫開口便直指重點。向燕亭聞言怔了怔,經過葉剡之事,他已不會再如此失態,可心裡依然洶湧翻騰,表面強裝鎮定。
「為他?」
「墨鋒已剿滅紅衣教,行動期間發現你的父親還活著,本該將他救回,只是藥性已深入肺腑,在得知你娘已殞命,向先生便當即自縊,只留下這一盒書信。」
墨鋒從行囊中拿出一個精緻的木盒,親手交到向燕亭手中。向燕亭還未將他的話語消化完畢,墨鋒背上行囊便要離開。
走前,墨鋒又說了一句,「師兄,爾父不似你所言那般,盒中書信望你詳閱。」
向燕亭佇立在原地,望著手中木盒,不知該不該打開。墨鋒心覺這位師兄與過往有些不同,雖不得其解也沒有過多在意,在離開時恰巧碰見因擔心向燕亭而前來的李銳。一見此人,墨鋒心下明瞭,會心一笑,與李銳擦肩而過時微微頷首,邁步去尋他心中那一人。
李銳見向燕亭神色不對,著急詢問,「發生何事?那人是誰?」
李銳發覺自己總在問向燕亭,他對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會主動提起,即使問了也不見得會告訴李銳。就是這樣一個人,才讓李銳總是不自覺得去在意、關心。
顫著手將木盒放在桌上,向燕亭略為遲疑地打開木盒,盒中放著一封又一封書信,由於放置的時間長短不同,信封的顏色有深有淺,越在底下的書信越是陳舊。向燕亭將信全數拿出,從最底下的開始拆閱。
信中的字跡雋秀,的確出自那個男人手筆,每封信的末端都寫著「向丞陽」三個字。向燕亭能認得出這字跡,乃是因為幼時家中留有許多向丞陽的筆墨,娘親也時常將這些筆墨拿出來翻看。下方的書信多是抒寫向丞陽當時的近況,越到後期字跡越是雜亂無章,甚至已認不出是同一個人所寫。所有的書信都是寫給向丞陽的娘子,向燕亭的娘親,每一封都會寫著向丞陽對她的思念。一開始信中全然不曾提到向丞陽在紅衣教中的情況,一直到後來似是無法堅持自我意識,難免會將所受痛苦寄託在文字之上。
向燕亭越看雙手越是顫抖,他一直以為向丞陽是因為受到女人的蠱惑,早已忘記娘親。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向丞陽對其娘子的愛,自始至終未曾變過,反而日漸濃烈。最後一封信寫著向丞陽對娘子最後的告別,字跡恢復些許往昔的雋秀,許是因為墨鋒的醫治而找回清晰的神識。向丞陽希冀著來世能再與她共結良緣,一遍又一遍的對無法與她相守一世感到愧疚,願她能照顧好兩人所生之子,忘記這個辜負她的男人,好好過下半輩子。
淚水盈滿雙目,滴落在書信之上模糊了字跡,向燕亭的手漸漸控制不住力道,書信幾乎被他揉成一團,他不可置信的將書信全部塞回木盒之中,用力將木盒蓋上。彷彿失去支撐一切的力氣,向燕亭虛軟無力地滑坐在地,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
李銳見他如此,心中一陣絞痛,將他攬進懷中緊緊抱著,不停低聲說著,「有我在你身邊,都會沒事的。」
兩人一直互相依偎至隔日,李銳醒來時向燕亭已不在身邊,他正要去尋人時,一名士兵火急火燎地跑來跟他說向燕亭的營帳燒了起來。李銳趕至大樹下時,營帳已被燒得什麼都不剩,營中也遍尋不著向燕亭。
此舉彷若是要消除他曾待過的一切痕跡,向燕亭昨日那般崩潰,李銳無法設想他會去那裡,會做什麼事情,心急如焚之際,李鐸拿著向燕亭留下的書信交給他。
信中寫著:
此為南韶所贈金銀,助將軍渡過難關。
勿要尋我,若聞風聲,務必攔下李銳,切莫承認與我相識。
氣憤地將信揉作一團扔至地上,李銳來回踱步思索著該怎麼把這個不告而別的男人給捉回來。李鐸將信撿起,又仔細讀過一遍,心中起疑。
「將軍,燕大夫似是要去做什麼事情,怕會連累我們,才留下此信。」
「連累?」什麼事會連累一個天策將軍?
李銳思來想去,陡然想起那夜黑衣人盜取機密文件之事,那件事發生在向燕亭留在軍營之後,後來向燕亭也一再避諱與他交手,想來是怕被他發現蹊蹺。這時一名士兵傳來消息,說是在往神策軍的方向發現馬蹄的蹤跡,李銳立即帶人騎馬去追。
向燕亭悄然蹲在樹上,雙眼直盯著不遠處的深井,井中之水清澈、甘甜,因為神策軍駐紮的位置離河道有些距離,是以仰賴井水維生。他在井中下了毒,這是他苦心研究的成果,只為一口便能奪人性命。他的仇人是統領萬軍的將領,以他的身手雖能在軍營之中來去自如,卻無法輕易取人首級,將領的身邊都會有許多衛兵,他無法近身。
此法雖然將神策全軍的性命都算計進去,但向燕亭僅能以此復仇。神策軍與天策軍的作風不同,向來橫行霸道,不僅是為首將領,就連普通士兵也仗勢欺人,輕易就死還便宜他們了。
等了許久,終於等來神策士兵來提取井水。向燕亭揚起笑容,猶如黑夜中的鬼魅,又似繁城中的名妓,既陰狠又淒涼。事已成,向燕亭從樹上躍下,欲返回不遠處的草屋,等待大仇得報消息。
途經要道之時,乍聽女子驚呼之聲,向燕亭聞聲而至,正巧看見一名身著天策軍裝的男人揮舞長槍欲殺女子。翻手拿出隨身兵器,擋下這一槍,力道之猛使他猛沉下身,抬眸仔細一看驀地瞪大雙眼。
男人啐道:「又是個多管閒事的傢伙。」提起長槍,再度揮下。
寒光閃現,銀槍已至眼前,向燕亭險險避過,抬頭瞪視著男人,雙目佈滿血絲。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但在看見這個男人之時,記憶中的那張面容清晰浮現,此人便是殺害娘親之人。此情此景與當年多麼相似,調戲良家婦女不成便生殺心,向燕亭就如同當年救下他的師父,此時女子早已逃離,只剩他獨自與仇人對峙。
「真掃興,小子,就拿你血祭老子的槍。」
男人旋轉身軀壓低身姿,長槍順勢而至,向燕亭又一次避過,反手擊出數滴墨點,旋即快速向後急退,轉動手中墨筆欲趁隙打出下一招。男人一見驚覺不妙,向前急躍數尺瞬間逼近,向燕亭心知大勢不妙,報仇之機不可錯過,左手一把纏住敵手槍身,右手持墨筆直擊男人喉間。
說時遲那時快,男人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擋開向燕亭的攻勢,迅猛地將匕首插入向燕亭的胸膛。捂著胸口倒退數步,最後不支跪下,向燕亭仰頭看著男人得意地舔舐匕首上的鮮血。
「自不量力。」男人將鮮血舔拭乾淨後,將匕首收入鞘中,蹲在向燕亭面前鄙夷地看著他,「生得真是俊俏,可惜啊,就要死了。」
無窮無盡地悔恨爬上心頭,滿目仇恨地瞪視著眼前的男人,向燕亭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渾然感受不到胸膛流淌的鮮血以及疼痛,撲上前與男人近身纏鬥。萬花的武功以內功見長,近身搏鬥並非長項,但此刻沒有其他的選擇,即使玉石俱焚也得要了他的性命。
男人第一次見到如此不要命的人,每一拳都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陡然升起懼意,連忙將向燕亭一腳踹開,拉開彼此的距離。抹掉嘴角的血,男人再度提起長槍,決定一槍了結向燕亭的命,緩慢沉穩地邁步向前。向燕亭淒然笑著,心道自己恐怕得把命交待在這了,卻在此時想起那個耀眼奪目的笑臉,心裡一陣酸楚。
若說有遺憾,定是沒能替娘親報仇,以及沒能再見李銳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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