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父許是從公事場合過來,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戴著口罩,濃眉下鷹隼般的眼緩緩掃視著房間,掠過地上的枕頭,最後定在容裕身上。
少年搖搖晃晃地下了床,赤腳踩著地面站起來,低著頭不敢對上鄭父的目光,雙手不安地在身前交扣。
鄭父打量鄭子瑜兩眼,確認他沒受傷後,伸手搭著兒子的肩膀讓他旁邊挪,然後俯身撿起枕頭,拍了拍塵,再放到床尾。
「考完試了?」
鄭子瑜垂下眼,點頭。
「考完就別太掛心成績。你平時讀書辛苦,考完該去玩一玩放鬆。」
而不是來這裏受別人的氣。
雖然父親沒有將刻薄話語說出口,但鄭子瑜聽出了這句弦外之音。容裕明顯也聽懂了,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繃緊,連腳趾也蜷縮起來。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但仍舊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爸,我還沒吃飯,不如一起去樓下的飯堂吃點東西?」鄭子瑜打著圓場,心生詫異。
父親雖嚴肅卻素有風度,但並不是那種會當面讓小輩難堪的人;況且容裕還生著病,父親竟當面流露如此刻薄的態度,簡直是匪夷所思。
鄭父睨容裕一眼,轉身離開病房。鄭子瑜看著縮著肩膀的容裕,想要出言寬慰,欲言又止,躊躇片刻,便跟上了父親的步伐。
此時身後傳來微弱的扯力,然後口袋被迅速地塞了點東西。鄭子瑜回過頭,只見容裕已經鬆開他的衣擺,閃電般竄回被窩裏,被子外只露出一隻蒼白的腳跟。
「子瑜,怎麼慢吞吞的。」
門外傳來父親的催促。鄭子瑜只得匆匆出去,手往口袋裏一探,只覺是形廓細緻的紙製品。但父親在前,也不好立刻取出來看,只好心事重重地跟著父親穿過走廊。
「......《天使》怎麼還沒校對好?不是說過,在十五號之前要見到試印本?」
壓低了卻難掩焦躁的嗓音很熟悉。鄭子瑜抬眼望去,只見虞因站在角落裏講電話,表情冰冷,眼角的痣讓那雙瞇起的眼睛更顯乖戾。
「呵,別那麼多藉口。」虞因冷笑一聲,語氣反倒柔和起來:「你可以試試再延誤我的事一天,看會怎樣?」
鄭子瑜與他對上眼,剎那像落入蛇的豎瞳裏,一陣寒意直刺骨髓。
下一瞬,虞因以食指推了推眼鏡,鏡片閃了下,眼裏戾氣煙消雲散,唇角一勾,露出個體面溫文的微笑,揚手與鄭家父子打了個招呼。
鄭父頷首回應,並不打擾他講電話,領著鄭子瑜徑直走到電梯前。
電梯門打開,父親率先進了電梯。父子站在電梯裏,默默無言,只有電梯嗡嗡運轉的聲音。
鄭子瑜心不在焉,有點想伸手進口袋裏摸摸看容裕給他的東西,分辨那是甚麼。但在父親跟前,他不大敢把手插進口袋裏太久。
那樣太不莊重了,父親不喜。
「子瑜,你耗在這裏的時間有點多。」
鄭子瑜轉頭看著父親。鄭父盯著電梯門上兩人模糊的倒影,伸手拉了拉領帶結:「看他兩次,禮數就也周全了。你之前還在考試,休息的時間已經不多,怎麼還老是往這裏跑?」
禮數。對一個差點成為他小兒子的人,竟用那麼冷漠的字眼。容裕沒有去虞姨的火葬儀式,就足以讓父親徹底抹消相處半年的感情、徹底否定他的品格嗎?
鄭子瑜一頓,道:「我有量力而為,爸。」
父親一貫信任兒子穩重有擔當,往常只要得到兩句合理解釋,就不會再追究。但這次,他卻不讓鄭子瑜輕易過關。
「怎地忽然對他如此上心?」鄭父側目瞟他一眼:「你和他明明關係並不怎麼......親厚。」
父親飽含審視意味的眼神帶了細刺般的疑,紮在身上的感覺如此鮮明。鄭子瑜握緊手指,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對他有愧。」
鄭父擰起眉毛。
「虞姨剛剛確診癌症那段時間,阿裕他很難過,每天都吃不下東西。」燈光自上方灑落,鄭子瑜垂頭盯著自己腳下那團影子,聲音也低下來。
「我一直都有點擔心他,但那段時間讀書壓力比較大,心情也不太好......他來找我談心的時候,」鄭子瑜抬手撫了下額頭:「我對他發了很大的脾氣,還摔門。」
鄭父徐徐鬆開眉毛,輕歎口氣:「遷怒有錯,但也情有可原。」
「不。我一直沒敢說這件事。」鄭子瑜搖頭,閉起眼。電梯一直在下降,那細微的離心力讓他微微暈眩。
「那日他整天躲在自己房間沒出聲。到半夜,我才想起他沒吃晚飯,於是去開他房間的門。我一腳踏進去,踩到滿地的顆粒......他躺在地上,渾身都是冷汗,怎麼叫都叫不醒。」鄭子瑜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被電梯運行的輕響蓋過:「那天晚上,他吞了十幾顆Xanax。」
鄭父猝然轉頭,直視著兒子。
「爸,他不是要自殺。」鄭子瑜緩緩抬眼,望向電梯那亮起的圓形數字按鈕,眼底蘊了一滴光,「他只是恐慌發作太難受,以為自己要死了,所以害怕得不斷吃藥。他不想死。」
電梯一頓。叮,電梯門滑開,外頭飯堂暖色的光塗在鄭子瑜年輕平靜的臉容上,在他身後的電梯牆上拉出稀薄的陰影。淡淡的燒味香氣飄入電梯,人們愜意的交談融成嗡嗡的一片,在模糊的背景聲音中,鄭子瑜的一字一句異常清晰。
「他一點都不想死,但我差點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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