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紊花緣》 - NINETEEEN PETALS. 勿忘草

花語：勿忘我

　　花香，在個地方總是充斥著這氣味。

　　沒法分得出是自我們身上發出，還是這種密室般的環境所至。

　　從何時開始，我身邊的她也散發出這氣味？

　　腦內的記憶漸漸消失，回憶一點一點被蠶食。可是我依然記得、記得和她相遇的遙遠過去。

　　垂下頭盯著痛得捲曲身體、冒著冷汗淺眠的她，我的疼痛亦彷彿一下子加激。體內的內臟正一點一點溶化，錐心的痛持續地折磨著我，抖擻的雙手無法控制，清晰的視野也模糊起來——

　　「吶，你沒事吧？」她打開眼睛，擠出微弱的聲音說道，並伸出手捉緊我那不知何時已停止抖擻的手。

　　「那個、我……我沒事……」我努力地拉起笑容，將自身難以忍愛的痛楚隱藏。只是其實我倆都明白，雙方都一直在痛。

　　面對我的笑容，她也拉出一抹虛弱的微笑。看見如此的她，我是多麼的難過。

　　我們是青梅竹馬，自幼不分男女，一塊兒到處遊玩。雙方父母總笑說我們像生錯性別，總是由她照顧被欺侮的我，予我堅強的笑臉。

　　所以，這次輪到我給她支持！

　　「今天哪裡痛？忍不住的話，我將自己的止痛藥留下——」

　　「沒，不用了。倒是你，太痛就吃藥啊。」

　　「對不起。」

　　「傻瓜。」

　　她輕輕推開我的手，逕自撐起身與我對坐。然後緩緩伸出纖弱的手，替我拭去不知何時溢出的淚水。

　　我果然很沒用，連這個時候也要她擔心，要她照顧。

　　相依地坐在床上，我們一起盯著窗外的景致渡過接下來的時光。外面的景色倒不是有多美，只是對於越是「不能」的事，就越會希望去做。

　　是呢，我們已經不能再到外面去了。即使死去，也不能。

　　這裡是牢獄？

　　……某程度而言，也是正確的。

　　這裡是特殊療養院，是將感染「某種」病毒的人關起的建築物。這病毒感染性極高，而且暫時沒有任何治療的方式，更甚是感染者死後毒素依然存在，所以……

　　我一面撫摸她的頭，一面悄然地為自己無力而嘆息。看著外面的景色，明明是多麼的接近，卻又是無比的遙不可及。

　　眼睛不自覺地瞄向她的手，不知何時她的尾指也融化了。昨天還在啊……

　　「吶，來說說以前的事吧。」她不知是否留意到我的視線，便打斷我的思緒嚷道。

　　我與她對視了半晌，才點點頭閉起眼睛回想那零星的回憶。

　　她的名字是……

　　現在的我已經記不起來，她也一樣忘記我的名字了吧。

　　記得第一次相遇嗎？她在蘋果樹上摔下來，剛巧撞到路過的我，接著當然是倒在一塊，一起被送到醫院去。

　　在醫院中，她總是閒著無事就跑到我所在的病房中，讓我不用害怕與寂寞。

　　年幼時不會想到男女有別的問題，也沒有特別地去區分。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她依然待我如昔，我對她的感情卻有了變化。

　　是發生什麼事呢？記不起來。

　　真不知應該開心還是難過。

　　這樣感情事，我是不會說出來，也沒必要說出口。

　　快死的人，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而且、而且她亦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了，我只能是她的朋友，單純結伴多年的「朋友」。

　　為此，只能對她說起我做過的蠢事，或被她救助的回憶。

　　「我總是要麻煩妳……」

　　「不好嗎？我能幫到你也很開心啊！」她偏著頭直視我的眼睛，打斷了我的說話。

　　「我……這個，唔——」

　　突如其來的絞痛，使我不自覺地咬緊牙關。撐大著眼睛盯著白色的地板，眼內瞬間湧出可怕的鮮紅，將整個世界染成單一的赤色。

　　每吸一口氣，都有股濃烈得噁心的花香，讓我覺得快要窒息至死。

　　「你怎麼了？」她焦急的聲音響起。

　　明明我不想讓她擔心，可惜這份骨頭被絞碎般的痛楚，可不是能光用精神力就能夠壓下。當下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不要哼出半點痛苦的音節。

　　冷汗從額間滲出，我用盡力地環抱著自己，指甲狠狠插入手臂也不覺得有多痛，完全沒法令我從體內的痛苦解放出來。

　　要死掉了嗎？

　　如果可以就好了……

　　可惜這是不容許的。

　　她的聲音慢慢化作雜音，我已經什麼也聽不清楚。緊閉著雙眼，淚水卻再次溢出眼眶。除了很痛外，還是只有無盡的痛楚。

　　誰？誰可以殺死我啊啊啊！

　　突然微妙的乾涸與柔軟的感覺貼在唇上，隨之而來是藥品帶有的假甜味慢慢在口內擴散。

　　全身細胞彷彿瞬間被撫平，痛張隨空氣散去。我張開眼簾，看見就是她貼近的臉容。

　　以吻餵藥。

　　「……我只想到這麼能令你吃下。」她難得不好意思地錯開視線，蒼白的臉蛋添上淡淡的紅暈，為這個接近死亡的世界，重新予以生命的顏色。4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iEXX5vdEY
　　我用衣袖刷掉丟臉的眼淚，一時之間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

　　因為我不是她的男友，現在的她應該很難受吧？

　　「謝、謝謝妳……還有，呀，剛才、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斷斷續續地擠出聲音，組成沒太大意義的句子。

　　「沒什麼，下次痛就趕快吃藥吧。」

　　她虛弱地笑了笑，微張的唇瓣宛如要再說什麼似的，可惜一直在房間內的護理員突然接近，拍了拍她的肩膀。

　　「47756號，有人到訪，請準備。」

　　「哦。」

　　聽著那沒有起伏的語句，她愣了愣才點點頭，猶豫要否隨護理員離開房間，回頭看著愣在原地的我。

　　「那、那我先離開。」

　　不等她再次開腔我就先提出，始終我還未至於厚面皮地賴在她身邊。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雙腿發軟無力。

　　果然藥力的效果很強，除了將痛楚減退，還將我的力氣也磨滅。

　　「呃，你不用急著走也沒關係。」

　　她伸手扶著我，可是我搖搖頭拒絕她的好意，勉強地拉起笑容後，我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回到那個只有一個人的昏暗世界。

＊

　　我靠在緊閉的門板上，房間內厚重的窗簾沒有拉開，所以光線難以透進來。這裡除最基本的傢俱外，就什麼也沒有。

　　勉強要一提的話，就是站在角落的女性護理員。不過這不是真人，而是國家特別研發出來的機械人，用以照顧我們這些「病患」的人造之物。

　　一般情況護理員是不會移動。

　　因為她只是依人們編寫的程式去照顧我們日常，或提供一些心理輔導之類，所以她每次見到我回來坐在這個位置上，大約十五分鐘就會走過來，看我會不會想自殺。

　　「請你提起精神。」

　　看，她又來了。

　　平板的電子音一般聽起來叫人不太舒服，但是我倒不覺得有多討厭。或許……或許……是因為這個機械人和「她」的外表和聲音很相似吧？

　　閉上眼睛，聽那虛假之聲不停重複地問候與鼓勵我，讓我幻想成另一病房中的「她」。

　　現在她應該又在和外面的男友見面吧？她的男友昨天也是差不多時間出現呢。即使以玻璃相隔，那人還不時跑來，真是熱心。

　　從小認識她的我，對其交友圈子與家庭狀況都很清楚，卻就是想不起她何時有男友。

　　……不過，這些事都不到我去管。

　　儘管現在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但我還記得先患上這病的是她家人，最後當然全死在這所醫院內。

　　剛進醫院時，我和她還記得更多事，所以會申請一些花朵送入來，讓我們去拜祭。然而隨著病情越來越嚴重，她已經忘記父母不在世的事情。

　　我，害怕忘記她，或是害怕被她忘記，所以每天每天往她身邊走去。我漸漸分不清楚對她是出於愛慕，或單純地感到孤單。

　　身體感到無比的疲累，可是我不想睡著。

　　害怕夢境的美麗與現實差異之大，害怕醒來後面對的真實令我發瘋，還害怕醒來後，我就將一切她的事忘記。

　　我拼命地回憶與她共渡的點滴，可惜極為零碎。然而我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就受藥力的影響，陷入深度的睡眠中。

　　世間霧化，美好而輕鬆，我終於掙脫這個帶病之身，回到普通社會中。

　　與青梅竹馬的她一起上學，聽著同學們互相傳著誰喜歡上誰之類。縱然知道流言總是很多虛假，但又為被別人將我和她充當成一對而沾沾自喜。

　　很想要找機會對她說出心意，所以終於在初中的結業禮後，帶她到後花園，鼓起勇氣地對她說出：「我愛妳。」

　　「其實我也是。」

　　聽到她這麼回應，我當然覺得很幸福，一切都如同不是真實。這句話真的是她說嗎？不可能，她有男友了，是感情很要好的男朋友啊！

　　我永遠只是「朋友」……

　　真是討厭的名詞。

　　想要忘記的，忘不掉，不願忘記的，記不起。

　　奇怪了，到底什麼才是真實呢？

　　即使這只是一場夢，我希望能深入其中，直至死亡。

　　那就不用每天受著無盡的痛疼，那就不用看著她臉而叫不出其名，那就不用知道她愛的人不是我。

　　沒有醒來的欲望，繼續待在這片模糊的世間內。我們可以心意相通地開始交往，和一般情侶無異地約會。

　　她說討厭人多的地方，所以我就帶她離開人群，走到比較偏遠的公園去。

　　幸福地手牽手散步，看著婆娑樹影，藍天白雲，笑著說著已覺得滿足。沒多久，我們來到公園一角的水塘前。

　　見到附近有名年輕的女孩，看她雙目無神地盯著水面，讓我生出絲絲不安。和最喜歡的她交換了眼色，就打算一起上前。

　　不料女孩已經先一步跳了下水，我們嚇了一跳，接著我就跟著跳下去救人。努力地將女孩拉回上岸，就見到一名比我們年長的青年。

　　他抓住了應該在岸上等待我的她，然後以含笑的表情看著水中的我，看來一臉和善，卻叫我混身發毛。

　　他朝我走近，我抓住岸邊的石塊。

　　然後——

　　「呀呀呀呀呀呀！」尖銳的女性慘叫聲響起，將我眼前的霧氣打碎。

　　雖然各房間都有一定的隔音設備，但是這種由錐心痛楚引發的叫聲，可不是這麼簡單能完全消去。

　　我，是不會去看的。

　　只要住在這裡的病人都會知道是什麼回事。

　　剛入院時，我為自己天真無知而愚蠢地犯錯，偽善地以為能夠幫到什麼忙，卻只能見著別人一面掙扎，一面在眼前融成噁心的肉漿。

　　當時那股強烈的花香味，至今我依然忘不了。

　　得病者的身體器官都會一點點融化，但沒有固定次序可參考。

　　例如她失去了零星的記憶，一隻耳朵，二根、不，現在已是沒有了三根手指。而我算是比較幸運，暫時是沒了一些記憶和三隻牙齒。然而會否突然一口氣惡化，就不得而知。

　　怎可能不害怕呢？天知道我會否將所有事忘記，然後化作肉漿，像是垃圾般被燒掉啊？

　　在我用枕頭蓋著自己的頭，以掩蓋那痛苦的叫聲之際，護理員又再走過來，如同她往昔的動作，輕輕地撫摸我的頭？

　　這是新程式嗎？

　　算了，多想無益。

　　即使是再虛偽之物，在人心最軟弱的時候，還是希望能夠依靠。

　　再次陷入睡眠中的我，沒有再作任何夢。漆黑的一片，宛如什麼都消失不見，連作為本身的「我」，也融化在這片黑暗中。

　　只是我腦內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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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人融化而死後，所發出的是花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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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到來。

　　啊，也不一定是過了一天。自從來到這裡後，我就越來越分不出日子的交替，唯有把醒來後充當是一天的開始吧。

　　我如常地梳洗，鏡內的自身好像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越來越想不起過去的事，連昨天發生了什麼也記不起。

　　真是困擾。

　　然而如何也好，現在我只想到她的房間去，見見她。

　　昨天我沒有吃藥，應該有把止痛藥留下來吧？

　　打開抽屜，將滿滿的藥丸拿出來，接著我就走向她所在的房間去。正當打算敲門之際，我好像聽到她發出微弱的嗚咽聲。

　　「怎麼了！」

　　一時間，我無視應有的禮節，直接打開門進內。強烈的花香從中湧出，我定神後就見到她蹲在地上。

　　她的左臂已融化，蒼白的手掌沒有相連到身體，靜靜地躺在地上。

　　我倒吸口氣，身體反射往後退了一步。只是下一秒，我與她的淚眼對上。我佇足原地一動不動，連開口說出安慰的話也辦不到。

　　「我、沒事……嚇到你了……對不起……」她按著自己融化開的傷口，還勉強自己露出笑容，故作輕鬆地說道。

　　為著自己的不堪，感到無比厭惡，我立即朝她踏出腳步。卻沒法接近她。因為本來置於角落的護理員突然動起來，擋在她和我之間，俯視半融化的她。

　　「呀呀呀呀！」

　　在我還未反應過來前，護理員就完全當她是死物般拉起，令她終於忍不住失聲尖叫出來。

　　「放開她！」我抓住護理員的手臂，可惜已經太遲。

　　原本已經在融化的她加速化開，被抓住的肩膀也融掉，她眼睛與嘴巴張得大大，卻痛得叫不出來了。

　　見到她這個樣子，護理員才鬆開手，放任她倒在地上。而反應緩慢的我，強忍住內心的恐懼扶住她。

　　很想很想叫喚她的名字，可是我記不起來。

　　很想很想說出什麼的話，可是我開始發現自己已不知道她是誰。

　　想要逃走，想要放手，可是身體就是一動不動，懷抱正在融化的女孩仕無聲哭泣。

　　為什麼？妳是誰？

　　剛才我應該還知道妳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現在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是否因她的病情惡化，以致病毒傳到我身上去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我明明不想忘記！

　　與其恐懼地活下去，我如同終於找到心中的渴望，緊緊地抱著哭成淚人兒的她，快要消失的她。

　　花香非常地濃烈，彷彿要將我腦內所有記憶也跟著消除。身體感到無比的炙熱，痛楚比往常更甚，卻也痛得有點兒麻木。

　　是呢。

　　或許這就是我的希望，能和這位不知其名，也不知其事的女孩一起共渡這最後的幾分鐘。

　　她比我融化得更快，已經不成人形，可是我依然不想放開手。

　　很奇怪呢？

　　這是否死前的幻覺？

　　我見到身上的肉漿中，帶著一束小小的花朵，是有五片花瓣的藍花。這是——

　　「勿忘草如其名，意思是勿忘我。」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送給你啊！誰說女生就不能送花給男生。」

　　「哈哈，原因？或許就是……我不希望你忘記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

　　無數的說話在腦內響起，這些是誰說過的話呢？我記不起來，只知非常難過。

　　我抖動劇痛的手指，見到已有幾隻指頭化作白骨，但我還是不放棄地將由她而生的小藍花執起。

　　為何大家死時都會有花香？就是體內生出一朵花嗎？

　　我的意識快要走到盡頭，卻感受到有人將我們用鏟子鏟起，然後倒在莫名其妙的液體中。

＊

　　黑色，全是黑色。

　　是晚上了吧？腦袋什麼都想不起來，只知道自己很累了。如同出生前待在羊胎水般安穩，這裡沒有半點聲音。

　　雖說寂靜偶爾讓人感到不安，但是我只要嗅到那甜甜的花香味之際，就能夠安心休息。

　　夢中誰對我勾起笑容？真是很懷念。

　　只是，沒差了。

　　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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