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訣》與金庸其他小說最大的差別在於其故事原型。在遠流版的後記中金庸提到這篇故事的原型:
兒童時候,我浙江海寧老家有個長工,名叫和生。他是殘廢的,是個駝子......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裡去瞧他,拿些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他是江蘇丹陽人,家裡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家裡積蓄了幾年,就要給他完婚了。 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這天他收了工,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家裡許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去幫同捉賊。他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幾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頭」……醒轉來時,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他給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死了,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他從牢裡出來之後,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財主少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師爺和獄卒,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後再尋仇……[1]
金庸在1963年將這個故事改編為武俠小說,刊登於《東南亞周刊》,用以紀念一位在其年幼時,對他很好的一名老人。這種將真實故事以武俠小說呈現出來的方式,有如《史記‧遊俠列傳》一般,以一種文學的手法,用自己所想像的畫面,呈現出自己聽聞而來的事情。《金庸武俠小說的復仇敘事研究》中便提到了金庸武俠小說與傳統復仇敘事的淵源: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復仇敘事模式深受復仇敘事傳統的影響。復仇敘事傳統在武、俠等方面深刻地影響著金庸武俠小說的創作,無論是獨立的復仇故事還是復仇敘事與愛情、成長、奪寶、行俠等敘事結合而成的復仇故事中,均可看出金庸武俠小說對於復仇敘事傳統的繼承與創新。武俠小說的復仇敘事傳統萌芽於司馬遷《史記‧遊俠列傳》。在《遊俠列傳》中,司馬遷將遊俠定義為「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在該定義中司馬遷以「蓋亦有足多者焉」的語氣肯定了遊俠的品性……《史記》中的這些復仇故事孕育了中國武俠小說中的復仇敘事傳統,從而成為金庸武俠小說復仇敘事的主要源頭。[2]
和生的故事雖然並非歷史,且金庸只是以這樣一個故事作為雛形,並加入許多非現實的元素,然而遠流版後記的存在卻讓人對這部作品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並使讀者對這部作品產生一種真實感,更能夠沉浸於其故事之中。
《連城訣》一書的故事架構其實並不複雜,相比於金庸的其他小說,《連城訣》並沒有交錯的故事線,沒有跳耀的時間軸,也沒有多數金庸小說一貫的,以配角故事線烘托、引入主角故事的寫法。《連城訣》直接以此書的主角揭開帷幕。在書裡是這麼呈現的:「托!托托托!托!托托!兩柄木劍揮舞交鬥,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連珠,連綿不絕。」(頁7)全書的第一句便是以主角習劍時的聲音開始。像這樣毫無鋪陳,一開始就讓主角出場,在金庸的小說中是少見的。
若要將《連城訣》的內容與架構歸納出來的話,大致如下:
(一)以和生故事為原型之部分:
1. 遭受誣陷
2. 獄中遭遇
3. 逃獄
(二)從前段伏筆衍伸之情節:
1. 遭受追殺
2. 受困
3. 脫逃
4. 奪寶
(三)結局
金庸以《連城訣》紀念和生,和生的故事本就是一個小故事,而發生在和生身上的事情古今中外到處都有,如法國著名作家大仲馬的小說《基督山恩仇記》,其故事情節便與《連城訣》極為雷同。就連使用的理由,栽贓的手法也多大同小異。這些故事的差別只在於有些人幸運獲得契機離開牢獄,有些人死於獄中,而那些幸運活著的人,就成了小說家筆下的故事。而金庸要寫的,也就是一個小人物的悲哀,若是將場面弄大了,不免失其精神。
可以發現,金庸在寫《連城訣》時,是以人物為中心出發的。在《武俠小說從「民國舊派」到「港臺新派」敘事模式的變遷》中提到:
金庸選擇「以人為中心」的創作思路並非即興使然,他對於為什麼要如此重視人物,人物與事件之間的關係怎樣,當人物與事件發生衝突時該怎樣處理以及這種「以人為中心」的結構方法會有哪些利弊等等問題都有較深入的思考。金庸認為,武俠小說的情節都是很長、很複雜、很離奇的,容易被讀者忘記,但是如果人物有自己的個性,並且個性統一、性格鮮明的話,讀者看了就會印象深刻。因此從閱讀效應來講,人物總是要比故事重要,「故事的作用,主要只在陪襯人物的性格」。從這種觀點出發,金庸自己在構思的時候,是「以主角為中心,先想幾個主要人物的性格是如何,情節也是配合主角的人性,這個人物有怎麼樣的性情,才會發生怎麼樣的事情」;「有時想到一些情節的發展,明明覺得很不錯,再想想人物的性格可能配不上去,就只好犧牲這些情節,以免影響了人物個性的完整」[3]
既然要忠於這種平凡的、狹小的框架,在結構上也就沒有太多能做文章的地方。
然而結構方面雖然沒有什麼突出的寫法,但在內容方面金庸卻加入了許多值得探討的元素,使得整本小說篇幅雖短,層次卻極為豐富。在主角狄雲的悲慘故事下又埋藏著奪寶的情節,藉此表現出人性中的貪婪與邪惡。而這本書與其他金庸小說對於善惡思想的描寫,有著全然的不同。在這部小說中,一樣有著所謂的正派與邪派,不同的是,金庸在這本書中不再作正與邪的比較,也不像《笑傲江湖》一樣顛覆正邪兩派。在這部小說中,無論正派與邪派都只存在著邪惡,那種來自於人性本身的貪婪、慾望。這也造就了這部小說的獨特與不同。
整個小說真正以和生的故事為原型的部分,其實只有到第三個部分,逃獄。從逃獄之後的故事則是來自於先前所埋下的伏筆,而這才真正是這部小說所要體現的重點。先透過血刀老祖的出現、狄雲被誤會,來帶出所謂的正派人物,藉由追殺血刀老祖及狄雲,塑造出傳統正派人物的形象。故事到此,正邪對立,主角受正派人士誤會,都與金庸其他小說的套路相同,而當劇情來到正派人物與邪派人物、主角一同受困、對峙之時,人物形象陡然而變。這樣的轉變在金庸的作品中是常見的,尤其在於正派與邪派之間更是如此。如《倚天屠龍記》中萬安寺寶塔一事之後,在空智大師一句:「中原六大派原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今後大夥兒同心協力,驅除胡虜。」[4]中化除了正邪兩派的對立。而《笑傲江湖》一書中則是在五嶽劍派掌門人一戰中,顛覆了所謂的名門正派。
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讚他武功高強,為人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峯。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峯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峯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5]
而在《連城訣》裡,則是在雪谷一困中,從「南四奇」花鐵幹的轉變,正式翻轉了所謂的正派英雄,透過雪谷的絕境,使花鐵幹的人性的醜惡表露無遺。而在冬季終於過去,其他中原豪傑進谷救援時,更讓所有人的陰暗面、私慾、虛榮心一次性展露,最後當中原豪傑們得知寶藏所在,互相廝殺中毒身亡,之前所營造出來的武林英雄形象蕩然無存,能看到的就是一個個為情緒慾望所驅使,虛假一生的人而已。若以現代的價值觀與對人性的詮釋來看,在這部小說中,血刀老祖當然邪惡,血刀老祖的邪惡來自於他的慾望、自我中心,無論性慾抑是權力慾,只以自己當下所想要的為主,是一股人類原始的慾望的展現。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麼會減少》一書,在〈文明的進程〉中提到了歐洲兇殺率的下降,與一些社會規範、禮儀有關:
埃利亞斯的理論將歐洲暴力的下降歸因於大眾的心理變化。他的著作副標題是「社會遺傳學與心理遺傳學的調查」。他認為,這個轉變從11世紀或12世紀開始,到17世紀和18世紀完成。在這幾個世紀的時間內,歐洲人越來越克制自己的衝動,關注自己行為的成長後果,顧忌其他人的行為和感情。[6]
從這個論點反觀《連城訣》裡中原豪傑與血刀老祖的對比,就像歐洲中世紀「粗野」的人,與受到了《禮儀手冊》規範所演變後的歐洲社會的對比。如同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書中引用的一段話:
並不是說他們總是面露兇色、橫眉怒目,時時刻刻揮刀弄劍……相反,他們本來是在樂呵呵地互相調侃,甩出一連串的嘲弄字眼兒,但就在笑語喧嘩聲中,他們可以拔刀相向,開始玩命地廝殺……瘋狂地追求狂歡和享樂,他們的性情暴躁易變,毫無克制地仇恨和好勇鬥狠——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而且陰晴不定、瞬息可變,這就是當時人們完全同構的情感生活。比起後來的人,中世紀的人更衝動,感情的表達更自由、更直接,也更開放。只是到了我們這裡,一切才變的微妙、溫和和精於算計。社會禁忌作為各式各樣的自我克制,深深地滲透到追究功利的社會機體中,所以我們才會覺得不加隱藏的宗教虔誠、桀傲不遜的派頭和兇殘的行為是相互矛盾的。[7]
那些所謂的中原豪傑,正是受到了道德、禮儀規範的後來的人,而血刀老祖則是那個自由、直接,不受規範的中世紀人。
從花鐵幹開始,這個框架著眾人的準則受到了破壞,在極短的時間中崩潰瓦解。當這些道德變成一個虛偽、沒有實質效益的空殼時,眾人內心原始的樣貌便展現了出來。於是血刀老祖不受任何束縛,全然的私慾的表現,就彷彿一面鏡子,一面照出了人類內心深處樣貌的鏡子。這面鏡子同時也照出了這些名門正派、中原豪傑的真實面。這也是我所認為《連城訣》最真實,令人難忘的原因。
[1] 金庸:《連城訣》(臺北:遠流出版社,1990年),頁417–418。本文中所引用之《連城訣》皆採用此版本,之後僅標明頁數,不再贅註。
[4] 金庸:《倚天屠龍記》(臺北:遠流出版社,1990年),頁1113。
[5] 金庸:《笑傲江湖》(臺北:遠流出版社,1990年),頁1404。
[7] 同註七,頁87–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