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文所述,《連城訣》中對於人物的塑造及人性的描寫極其精彩。以下將從幾個主要人物的塑造進行分析,並帶入更多金庸在書中呈現的人性。 首先要談論的角色是這本書的主角,狄雲。狄雲的原型正是和生,與和生相同,沒有家族背景,社會地位不高。狄雲自幼跟著師父戚長發習武,直到師父帶著他與師妹戚芳進城找萬震山之前,從未離開過鄉村。書中寫道:「身長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頁8)狄雲就是個尋常鄉下漢子,青梅竹馬戚芳也管他叫空心菜,個性純樸沒什麼城府,待人講義氣。從丁典死時狄雲說的話便能理解狄雲對於朋友的態度:「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第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頁124)狄雲在整本書中可以說是從未改變過。在經歷了這許多事,或許他更了解人性了,或許他了解了世間的醜陋與險惡,但他骨子裡仍就是那個純樸的莊稼漢子。即便受盡委屈,身在雪谷將心中的話一股腦抖出來,吼道:「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我狄雲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裡,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怕!」(頁271),語氣依舊單純,只是將心中的情感一直線的發洩出來,並未想著害人,並未想著如何加倍報復,是一種最純淨的委屈。即便到了最後,即便知道自己師父的為人,即便仍懷著許多委屈,仍舊想著要救師父。
也正是因為狄雲從未改變,他成了最適合的觀察者,自雪谷出來後,他從前面身在局中的一員跳脫了出來,成了看得最清楚、最客觀的人,帶著讀者默默地看著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寶,帶著讀者品嘗著金庸要呈現的陰暗人性。
透過一次次的事件,金庸不斷的在刻畫狄雲的單純,也不斷的強調著狄雲沒有變,就是到了最後一段:「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找一個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菜養大成人。」(頁416)也回到如同最初一樣,一個沒有爭鬥的荒僻純樸的地方。
接著要談論的人則是血刀老祖。與狄雲相同,血刀老祖在整部書中從未改變過。如同前文所說,血刀老祖無疑是邪惡的,然而他雖然是個完全惡的角色,卻不會讓人感覺到扁平。正是因為他的惡乃是象徵著人性各種不同的醜陋面,而非沒有理由的,為了成為反派而成為反派的角色,才造就了著樣一個單一又活托的角色。
金庸筆下有眾多僧侶,如最常見的少林寺眾僧。然而在書中對於這些「僧」卻有著不同的稱呼。其中正派人物多以「大師」、「禪師」稱之,如《笑傲江湖》方證大師、《射鵰英雄傳》一燈大師、《神雕俠侶》無色、無相禪師等。若是有著更多江湖豪傑氣息的出家人則多以「和尚」稱之,如《笑傲江湖》不戒和尚、《倚天屠龍記》布袋和尚等。這類型的角色多不守佛門清規,《以〈水滸傳〉為參照——金庸武俠小說之「武僧」形象研究》中說:「酒、肉原是僧人所戒,但在武俠小說書中,藉著喝酒、吃肉的「非常」行為,來凸顯武僧與他僧的「異」處,當這些人物一出場,讀者便能明白他們並非一般佛門和尚。」[1]而金庸直接以「僧」稱之的則有兩類,一是不問俗事武功極高的高僧,如《天龍八部》掃地僧、《倚天屠龍記》渡字輩三僧。第二類便是如血刀老祖這種性格乖戾,行事作風與佛門背道而馳的角色。如《天龍八部》鳩摩智、《神鵰俠侶》金輪法王等,此類型角色多為番僧,且多呈現出人性較為陰暗的一面,像是對權力、武學密籍的貪念,對仇恨的發洩,以及毫不忌諱開殺戒。然而血刀老祖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並不是為權位、密籍等特定事物所驅使,而是完全照著自己的慾望行動,並且擴大了人性中的惡,彷彿其存在就是為了展現所有人性的醜陋一般。亦不像鳩摩智、金輪法王一般在最後回頭向善。
血刀老祖的存在於《連城訣》中有絕對的地位,他帶動了人性的轉折,是整部小說中重要的樞紐,造就了花鐵幹本性的顯露,而從花鐵幹開始,這些英雄們一個個露出本性。
血刀僧見他臉露喜色,心想機不可失,當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拋下短槍,很好,很好,我絕不傷你性命。我當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拋下短槍,拋下短槍!」聲音甚是柔和。他這幾句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幹手一鬆,短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頁241)
說到花鐵幹,這個角色與狄雲、血刀老祖不同。他可以算是整本書中轉變得最明顯的人,也是金庸刻畫人性最精緻的一個角色。從一開始的出場,無疑是個標準的英雄,與陸、劉、水三位大俠齊名,正是江湖中人稱南四奇,北四怪中的南方代表之一。武功高強,嫉惡如仇,就連血刀老祖初聞南四奇之嘯鳴,都驚道:「卻從哪裡鑽出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下,三個傢伙聯手夾攻,那可不易對付。」(頁194)然而當四人追著血刀僧與狄雲來到雪谷之後,正是花鐵幹轉變的開始。起先仍維持著一股俠義之風,當自己結拜兄弟遭老祖用計害死時,那悲憤之情令人動容,並散發著一種此仇不報非君子的氣魄,而老祖逃跑之時,更出巧計以攻之。然而他卻遭遇了最大的心靈打擊。隨著自己兄弟一一潰敗慘死,心中那種來自於原始本能的恐懼也逐漸使他的心態崩潰。若換做任何一個人,馳騁江湖幾十載未有敵手,卻在一日之內看著與自己實力相當的兄弟,即使聯手仍一一不敵慘死,這樣的自信與心境之崩潰,可想而知,也完全符合人性。
如同跳蚤拉車的故事一般,若一隻跳蚤每次要起跳時都遭受阻擋,終於會有那麼一次,成為他最後的一跳,往後再也不跳了。人亦如此。當花鐵幹最後一個兄弟水岱被老祖砍去雙腳,極盡羞辱,花鐵幹的心終於承受不住了,即便水岱寧死不屈,更看出老祖已耗盡力氣,但看著水岱的慘狀,花鐵幹已然失去戰鬥的信心。而他的人性也終於在此被挖了出來。在堅守了幾十年的信念毀於一旦,一切的慾望及醜惡終於也壓抑不住了,從生存的慾望,演變成維護自己地位的慾望,甚至不惜犧牲他人以成全自己僅剩的從前的名聲,到最後不顧一切只為了滿足對財富的慾望。或許在從前花鐵幹會因著自己的地位及心中的底線而對那些財寶不屑一顧,然而當他所有奉為自己最高原則的思想、價值觀在雪谷中被破壞殆盡之後,心中的黑暗與空缺就反噬了。也正是這段對於人心的改變刻化的如此真實,才會這樣精采,這樣驚心動魄。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狄雲見到了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的花鐵幹也在其中。他們一般的都變成了野獸,在亂咬、亂搶,將珠寶塞到嘴裡。(頁415–416)
最後要講的角色,是整部小說的靈魂人物,丁典。丁典在整個故事中出現的時間不長,卻極其重要。若是以和生的故事來看,丁典無疑就是金庸祖父的角色,那個將和生救出牢獄的角色。丁典對狄雲的影響甚大,他讓狄雲知道了自己入獄的真相,讓狄雲首次瞭解到了人心的險惡,同時也是狄雲在獄中的五年之間最大的支柱。就實質上看來,丁典也是整個故事中唯一真正在乎狄雲的人。
丁典的人物刻畫很鮮明,就是英雄,同時也極其專情、癡情。這樣的角色特質與《天龍八部》中的蕭峰很像,只差在丁典沒有種族的矛盾與加國興亡的責任而已,可以說丁典正是《連城訣》中的悲劇人物。在《金庸武俠小說的悲劇人物研究》一文中說到:
程孟輝認為,在「西方悲劇美學史」上,作為審美基本範疇之一的悲劇性,他的基本內涵是指具有正面素質或英雄性格之人物,在具有必然性的社會矛盾的劇烈衝突中,遭到不應有的,但又是有必然性的失敗、死亡或痛苦,從而引起人悲痛、同情、奮發等情感的一種審美特性。他客觀存在於社會生活中,由悲劇性矛盾衝突和悲劇性性格構成。[2]
丁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以及正直、遵守諾言的人格特質,使他獲得了絕世武功與武林秘寶的傳承,然而這也造就了丁典悲劇的一生。丁典的志向本不在這些江湖事務,只想平凡渡日,與相愛的人廝守終生,然而自偶獲至寶之時,丁典一生就注定不凡,這正是丁典的悲劇衝突。《金庸武俠小說的悲劇人物研究》中提到了何謂悲劇衝突,其中引用了別林斯基的說法:「即在於人心自然慾望與道德責任或僅僅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衝突、鬥爭。」[3]從《連城訣》中便能看到,為了遵守與梅念笙的承諾,即使對連城劍譜中的寶物下落毫不關心,仍背負著這個沉重的負擔,為這個祕密受牢獄之災,甚至與自己心愛的女人被迫分開,僅能隔著一扇鐵窗遙望愛人所種植的菊花。最終待得愛人為自己而死,而自己也遭毒害,離開人世。以丁典的武功,自然沒有監獄能關的住他的。然而為了守護愛人,丁典能可負著寶藏下落的重擔,身受極刑,用情之深,令人唏噓。即便死前,仍是對愛人的一往情深: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雲突然醒悟,道:「那位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裡很快活。她對我情意深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的好,我也不治。」(頁101)
愛人凌霜華毀容、身死,丁典身中愛人棺木上的劇毒而亡,從結局論,自然是悲慘的。但對丁典而言,受苦一生終於能與愛人死後相守,卻也比活著隔窗遙望要好得多了。
而會說丁典是整個小說的靈魂人物,除了因為丁典推動了整個尋寶、奪寶的故事線之外,更因為他是那群名門正派的對照。丁典本來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與梅念笙相遇後獲得最強武功的秘笈和寶藏的資訊。然而丁典從未想過要將寶藏占為己有,甚至為了遵守與梅念笙的約定,落入監獄也打死不交出寶藏的下落。這彷彿是對那些以正派自居,最後卻為了寶藏搶破頭殺紅眼的人,最大的諷刺。
《連城訣》這部小說中最精彩之處莫過於對人性的描寫。除了前面講到的貪婪與慾望,另一個精采的部分則在於梅念笙師徒四人身上。當年梅念笙看出這三個寶貝弟子心懷不軌,未將自己最高妙的武功傳給任何一個弟子,反而傳給了與自己素不相識,卻救自己一命的丁典。而戚長發等三人則是互相猜忌,疑心及強,萬震山及戚長發甚至在教自己徒弟,包括子女時,在武功之中加入許多看似華麗,實則破綻百出的招式、動作,藉此防範自己徒弟同自己一樣,反殺自己師父。如同丁典所說:「你師父博學多才,怎麼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麼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頁76)這種留一手的猜疑心,或許沒有哪些顯而易見的慾望那樣震撼,然而能藉由這種這樣的細節去塑造、描寫,這才是真正將人性寫到位的地方。
[1] 廖育瑩:《以〈水滸傳〉為參照——金庸武俠小說之「武僧」形象研究》(臺北: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國文教學碩士在職專班碩士論文,2014年1月),頁62。
[2] 陳寀玲:《金庸武俠小說的悲劇人物研究》(臺北: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在職專班碩士論文,2014年1月),頁38。
[3] 程孟輝:《西方悲劇學說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頁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