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訣》內容的大方向,可以說是到處都有的故事。而將著樣的故事寫成小說的,也不只金庸一個人。其中最著名的,大概是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了》。而金庸本人也曾在訪談上說過:「目前比較特別喜歡的就是英國的這個Scott嘛! 像法國大仲馬啦!雨果啦!這些的小說,我常常看,看一遍兩遍這樣看下去。」[1]對金庸而言,古今中外的小說他都愛看,而大仲馬的小說更是深深地影響著他。金庸自己在與池田大作的對話中就曾談到《基督山恩仇記》是自己最愛的小說之一。
這兩本書同樣都是主角被人陷害入獄,未婚妻遭人搶走,在獄中獲得機緣受高人幫助,逃出監獄展開復仇。然而兩本書卻有著極大的不同。《基督山恩仇記》是以主角的復仇故事為主軸展開,並且完全扣合在這個主軸之上,其主角的一切活動目的都是為了復仇。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麼會減少》中對復仇詮釋道:
人類在無數典籍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們要對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報以傷害的堅定決心。希伯來《聖經》對復仇喋喋不休,給我們留下數種精煉的表達,如「血債血償」「以眼還眼」「申冤在我」。荷馬的阿喀琉斯描繪說,男人胸膛裡湧動著火氣,復仇比流淌的蜜糖更甜美。而在夏洛克看來,復仇是人類共性的最高點。當問到他要那一磅人肉能幹什麼的時侯,他回答說:「拿來釣魚也是好的呀!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可以出出我這口惡氣。」[2]
《基督山恩仇記》的復仇便是如此,若要更深刻的探究其意義與原因,亦能從《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麼會減少》中來解釋:
在我們的文化中,心理治療將復仇視為一種疾患,寬恕則是良藥,但復仇的衝動有一個完全可以理解的功能:威懾。達利和威爾遜解釋說:「有效的威懾是要讓敵人明白,任何傷害我方的謀利企圖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損人利己的策略最終是得不償失,不如不動作。」復仇性懲罰作為一種威懾的必要性,不僅是人們傳誦的故事,而且在合作進化的數學模型和計算機模型中得到一再證明。[3]
然而《連城訣》不同,狄雲也想過要報仇,然而狄雲對報仇的心態並不像基督山伯爵那樣強烈。《武俠小說從「民國舊派」到「港臺新派」敘事模式的變遷》認為:「我們可以看到復仇情節的逐漸淡化,俠客對『人道主義』、『善與惡』、『生命』、『愛情』、『自由』、『個人生存』等問題的思考已經超越了復仇意志,形成他們在復仇之外新的價值觀和人生觀。」[4]因為丁典的死,狄雲的主要目標成了完成丁點的遺願。這個信念凌駕報仇的信念之上,也因為如此,故事的走向脫離了報仇的主軸,並且從這裡開始,分出了先前講的第二部分,奪寶。
首先,會造成《連城訣》這個故事走向的原因,第一個是來自於狄雲本身的性格,正如前面對狄雲做的分析所述,狄雲個性純樸,沒有城府。即便到了最後,這些遭遇所轉化的情感也是委屈大於仇恨,在這樣的人物設定之下,本來也就不可能出現像基督山伯爵那樣翻天覆地的復仇。第二點則是因為金庸所欲強調的本就不在復仇,而是對於人性的刻畫,因此僅有用狄雲巧見萬圭,並欲將其勒死淺淺代過。甚至到了最後,聽聞言達平以毒蠍傷萬圭欲將其致死時,竟說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頁331)其實金庸自己也曾說過:「我的小說中沒有自己的化身。小說人物只是在滿足自己的想像,我會去揣想如果我是這個人,我應該怎麼反應?如果我有這個武功,要對付這個人,要怎麼對付?有些個性,是我希望有的,他武功很好,人家報復他,他不記仇也不報仇,總是『算了算了』的態度。」[5]
在《連城訣》與《基督山恩仇記》中都出現了大量的金銀財寶,然而在兩本書中,這些金銀珠寶,有著全然不同的作用。在《基督山恩仇記》當中,這些財寶成了主角復仇的工具,然而在《連城訣》中狄雲卻從頭到尾沒去動這些財寶,反而是江湖各路豪傑為了這些財寶將本性表露無遺,最後同歸於盡。如同前文所說,這些財寶成了金庸用來銓述人的黑暗面的主要工具,也因為這樣,《連城訣》在故事性與背後所欲闡述的概念,其層次也更加豐富。
我認為若要說《連城訣》的主軸是復仇或尋寶,這都是片面的,唯一貫穿整部小說的就是人性。這是一個慾望斬露的過程。其所探討的,正是荀子所言的人的本質的性。同時也透過花鐵幹的轉變、中原武林人士的轉變,體現了老子所說的「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揭發世人虛偽的禮法與道德,更寫出了這樣的道德枷鎖一旦被破壞,被侵蝕,而後的反撲將是無可想像的,或許只有像狄雲這樣全性保真,才是我們應該效法的。
有些讀者不太喜歡《連城訣》,或許也是因為金庸將人性的陰暗樣貌寫得太過真實,毫無修飾,面對這樣醜陋的東西,也就導致了部分讀者無法接受。
[1] 同註一。
[2] 同註七,頁611。
[3] 同註七,頁614。
[4] 同註四,頁92。
[5] 金庸:〈歷史人物與武俠人物〉,金庸演講http://www.9novel.com/wx/jingyong/015.htm,檢索日期(2020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