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美門研介從小就是一個愛哭鬼。

三歲的時候一個人在庭院裡玩，突然有什么從外面飛來，正好落在年幼的他的鼻子上。拿下來一看是隻青黑色的翅膀上有彩色的花紋的漂亮蝴蝶。那天之後古美門便偷偷養着這隻蝴蝶，每天喂食，沒少花心思。

可沒過幾天牠便死了。怎么叫喚都不再有反應，漂亮的雙翼也不再拍動，只是安靜地落在籠子的一隅，仿佛從來沒有生命。

這是他頭一次面對死亡和離別這個課題。那么艱深難懂，又教人措手不及。

而當時太過年幼的他始終無法理解死亡的真正意義，只像玩具壞了一般覺得無助和傷心，雙手捧着死去的蝴蝶去找父親哭訴，結果卻是被父親以‘男子漢不能哭哭啼啼’為名教訓了一頓。

後來的他不知道是真的軟弱還是故意要跟父親對着幹，總還是為了些小事哭鼻子。慢慢的，父親也沒心思再去教育，就放着他自己哭，不責罵也不安慰。

但是母親由生病到住院再到去世時，他卻一次都沒有哭。

對他來說，嚴厲的父親是他所恐懼及反感的魔鬼，而溫柔又慈祥的母親便是這個世上唯一可以讓他躲藏的避風塘，溫暖又舒適。

記憶中，突然有一天母親就沒有再回家，然後第二天父親都帶着他徒步十五分鐘到了充斥着消毒藥水氣味的醫院，原來母親搬到那裡去了。

年幼的古美門並不清楚這意味着什么，只是覺得要剩他和嚴厲的父親一起住在偌大的房子實在太過剪熬。後來聽了母親解釋才知道母親得了病，只要病好了就能回家，這讓小古美門覺得很高興，每天都期待着去醫院陪母親說話。

直到某一天他去到病房的時候發現母親睡得很熟，然後一向強調男子漢理應堅強不能輕易哭泣的父親難得地握住母親的手落淚。

再後來是父親把一直不醒的母親接了回家，然後家裡來了很多人，外公外婆、爺爺奶奶、數目眾多的叔叔姨姨，多到稱謂都記不過來。大家都穿着黑色衣服，都對着母親的照片哭。

父親是在很久後才認真地向他解釋母親去世的這件事。

而他聽後卻只是徹夜抱着母親的遺照，一言不發。

古美門以為自己已經百毒不侵。

分離對他來說，其實沒什么大不了。

看吧，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不也沒哭嗎？

所以在圭子放下離婚協議書然後打包了行李離開了他的家後，他也覺得也就這樣，沒什么大不了。

從小他就習慣一個人。她不是第一個離開他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要走的人，他不想留，也留不住。

這種程度的分別，根本傷不到他一分一毫。

所以後來那個天天張口說夢話做事不經大腦的晨間劇女主黛真知子說要離開他然後再見面時要打敗他時，他也爽快地放她走了。

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當時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僵硬。

不岀所料那個白吃的羅圈腿很快就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正當他洋洋得意地想着這個羅圈腿果然不在他身邊就活不下去時，卻有人跟他說她早就已經成長到必須要他放手的程度了，死抓住不放的話，她就會像那隻曾經被他圈養的蝴蝶般死在籠中。

於是他又一次放她走，這一次是用趕的。

趕走她後，生活還在繼續，只是世界少了点從前一直覺得多餘煩擾的聲音，並且他又再次回到一個人吃飯的生活——僅止於此。

分離從來沒什么大不了，他有足夠強大的心去承受，只是活到這把歲數也還需要花一点時間去適應。

可古美門沒想到在黛真知子第二次回到他的身邊時便家注定了她會第三次離開他。這一次，是一去不返。

天真善良的黛真知子和自己早逝的母親有点相似這件事，古美門是在黛的葬禮上想起來的。

早上和他一起吃着早餐的時候還一如往常地跟他鬥嘴，下午就接到她岀了意外的電話，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

他怎麼想都覺得哪裡不對勁。

記得上次她為了安藤貴和一案受傷進院時也是這樣和服部他們串通了然後裝死捉弄他。

這次肯定也是這樣吧。

然而等了又等，她都沒有如他想像般跳起來恥笑他說：「哈哈哈被騙了吧」。

她就像一個壞掉的人偶，不會再發聲。

那天之後他好像被拋進了水裡似的，混濁的水鑽進他的耳朵貫滿全身，他總覺得好像聽不清這個世界的聲音，幾乎是所有的聲音都被水聲掩蓋，而他也亦無法張嘴說話。

就這樣一直到了她的葬禮。

所有的來賓都差不多離去，只有他一言不發的坐在最後排的角落，專注地盯着她的照片不願離去，一如得知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

他突然想起那天黛岀門之前跟服部說晚餐想吃大蝦，雖然他當時向着大門大喊輸了官司的蠢材沒有資格吃晚飯，但中午的時候還是允許服部去買了她想吃的大蝦。

結果她都沒有回來。

那些本打算用作做晚餐的材料後來都怎樣了？

他記得他從醫院回家那天連晚飯都沒有吃。

或者是想得太專注，連旁邊坐下了一個人也差点沒注意到。

哦，是那個跟自己有着相同姓氏的男人。

不知道是他聽不到還是他真的沒有說話，古美門記得那人只是和他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裡，看着在不遠處的照片，各自想着不同的事。

自他懂事起他就不記得自己的父親有哄過自己。

不要說安慰，連笑容也罕見。

而他卻在那天不知道陪他坐了多久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耳邊的水聲慢慢減弱，熟悉的女聲由模糊的幾個音節轉為清晰：

——如果生離不夠痛的話，那就死別。

「那孩子在真正覺得很痛很痛的時候，是不會哭的。」

服部清楚記得，古美門清藏曾經這樣跟他說過。

這件事在黛律師岀意外去世後得到了證實。

當然他很快就表現得沒事兒一樣，又回到了黛岀現之前的生活——或者說比以前還更快活更任性。

只是在很多年後，當古美門的記性開始過早地變得不太好時，他偶爾會坐在陽台上的搖椅上看着皎潔的月光說，「服部先生，那個羅圈腿不在晚飯時間前回來居然不通知一聲，今天干脆不讓她吃晚飯好了。」

然後，再無人回應。

END